只可惜白源岂终究还是没能劝得皇上改变主意。在把朝中事务都安置妥当之后,白悦翎就欢天喜地地南巡去了,剩下白源岂独自心急如焚地数着日子。叶重山倒是还留在京城,说是顺便给观祁堂拓展一下北方的生意。他隔三岔五地就到王府来蹭饭吃,后来盘缠不够索性就在王府的厢房里住下了,倒也不客气。白源岂虽然也想从他那多打听点聂于归的消息,奈何皇上走前下了旨,不准他对任何人说,便是怎样也没办法,只能如此干耗着了。
“说来,那之后聂姑娘心情如何呢?”某一日午膳时,白源岂不死心地问道。
“依叶某看来,多少比从前开怀了些,一个人喝闷酒的习惯也改了不少。只是……”
“只是?”
“只是坐在凉亭里发呆的时候,倒变多了。想来了却了一桩心事,倒又添了一桩心事。”
她怎么又有心事?白源岂眉头微蹙。
“那……别院失火之事,可有查明了?”
叶重山笑了笑,道:“查明了,只是皇上有吩咐,不能告诉王爷。”
“唉……”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为了这句回答叹的气。
“不过那别院,本就是姑娘接手观祁堂之后,拿自己的积蓄盖起来的,倒也算不得祖宗家业,算是个安慰。”
看样子叶重山对聂于归的身世并不知情,若连他都不知道,那这世上康广年及其家人外,说不定只有白源岂和皇上两个人知道了。
这么一想,白源岂眉头稍微舒展开了些。
正当他琢磨着是不是再想想什么办法从叶重山嘴里套点话的时候,突然有下人进来递了封信,道:“启禀王爷,这是行香爷差人送来的消息。”
话音刚落,白源岂二话不说就接过信封拆开看了起来。
按照行香所说,皇上前些日子在扬州与淮安逗留了几日,命行香在淮安待命后,遂绕道徽州一带巡视几日回京,大约白源岂收到这封信时皇上也快到京城了。以及最重要的,信的末尾写着,聂于归现下正在淮安寄住于张家。
她跑去张家做什么?她不是说只盼那张世林别老在她眼前现,让她心烦么?这会儿怎么又巴巴地跑去找他了。人家有家有室的,她跟着凑什么热闹。
白源岂皱着眉头狐疑地想着,不自觉又来来回回踱起步来。踱着踱着一眼瞄到坐在一旁气定神闲喝着汤的叶重山,遂问道:“聂姑娘人在淮安张家?”
叶重山闻言被一口汤呛住,猛咳了好几声才停下来,道:“叶某不记得说漏嘴过啊……”
“放心吧,自有人替我打探消息。我只是觉得有些蹊跷……”
“蹊跷在我家姑娘明明想着摆脱那过往,却又为何跑到人家屋檐底下去白吃白住?”
“叶掌柜知道缘由?”
叶重山只是笑笑,道:“王爷何不亲自去问问本人呢?”
白源岂眯着眼睛思忖片刻,也跟着笑了。
“说的也是。”
于是没几天白源岂就风风火火地上路了。此时白悦翎尚未入京,他的三皇叔也就是悦亲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指着那堆积如山的折子苦苦劝白源岂等几天再走也没奏效。反正悦亲王向来比白源岂敬业,肯定会拉着皇上的四皇叔廉亲王和杨尚书没日没夜仔仔细细批阅的,不差他一个。
待回来时捎上些江南特产犒劳犒劳他们吧,唉。
白源岂一边上路一边在心里给几位皇兄大人赔着礼。不过更让他想叹气的是,不知为何叶重山也跟着他们一道来了,现下正跟薄言挤在一辆马车里,想必还挺热闹吧。
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山东,眼看天色不早,便寻了官家的驿站稍作歇息。驿站的人早就收到了礼部的函,多少知晓白源岂身份,丝毫不敢怠慢,将驿馆里最好的房间安排了过来。
白源岂一边想着明日里还要接着赶路,一边打着呵欠推开房门,却不想房间里早就坐着一个人,吓得他硬生生把打了一半的呵欠吞下了肚。
来人是个生面孔,衣冠周整,打扮利落。见白源岂进来了,大方跪下行了个礼道:“小的参见平亲王爷。”
“免了,谁派你来的?”
“小的奉皇上之命在此恭候王爷,不便自报姓名,还望王爷恕罪。”
“皇上?皇上让你在这等着有何吩咐?”
不想那人倒有几分犹豫。
“呃……皇上吩咐小的学一段话给王爷听。”
啧,那小子又哪里想出来些歪点子。白源岂不甘心地想着,却也无奈只得让那来人学来看看。
于是那人清了清嗓子,突然负手踱起四方步来,那模样倒真有几分神似白悦翎。
只听他模仿着白悦翎的口吻道:“皇叔啊皇叔,那聂姑娘当真气质非凡我见犹怜,不怪皇叔如此挂心,即便是朕也想与她大醉三日啊。只是来时容易去时难,朕要出一道题,若皇叔能答得上来才能接着往前去,若答不出,现下说话这人即便是绑也要把你绑回京城。”
白源岂就知道他不会让自己好过,于是笑笑道:“那便说吧,是什么题?”
那人收起架势,点点头拱手道:“皇上托小的问,王爷可还记得太皇太后仙逝时对王爷说的最后一句话?”
万万没料掉会被这样问,白源岂当下便怔住了。
怎可能不记得。在漫天飞雪的那个季节,他一路北上进了皇城下马就狂奔到启华殿,拨开里三层外三层围在其中的官吏家眷们,直冲到那深宫榻前,就仿佛此行途中什么都不曾见到,浑浑噩噩一场梦,直到看到老妇人憔悴的睡脸才恍然惊醒过来。
“母后……”他轻轻拉着她的手,如此唤道。
白源岂是孝元太皇太后此生最疼爱的小儿子,只可惜出了长孙公主之事后,白源岂心里虽知道母后总念叨自己,却又耐不住京城这许多纷扰,便也鲜少有机会让她膝下承欢。一路赶回来时,隐约听到太医在他身后絮叨,说太皇太后就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才始终不肯咽下这口气,明明心肺的疼痛早已耗去了她几乎全部的生命力。
“母后……”白源岂强忍着眼中的泪,又唤一声。
太皇太后这才缓缓地睁开双眼,却似已看不清眼前之人,只能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道:“是源岂吗?”
“是儿臣,母后。”
“你回来啦。”
“嗯,回来了。”
“一个人在外,可有好好吃饭?我忘了叮嘱薄言,你最爱那……”
“有,有好好吃。母后不用担心。”不忍见她太吃力地说话,白源岂轻声打断道。
“那就好,那就好。”太皇太后安下一颗心来,絮叨道。如此这般念了几次后,眼中竟留下浑浊的泪水来,她声音颤抖地重又开口道,“源岂啊,你说你不恨为娘,是吗?”
“儿臣不恨。”
“那就好,那就好。”她又絮叨几遍,“可是……为娘,为娘恨自己啊……”
“母后……”
“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兴许就懂了。这身处宫闱的能与不能……”
“儿臣明白母后的苦心。”白源岂出声安慰道,不让她听出自己言语间的悲伤。
太皇太后却仿佛还是看透了,一直摩挲着他的脸颊,含泪笑了起来,平静地说道:“为娘要跟你说一句话,你好生记着。”
“是。”
“宓儿的事,既然为娘让天下人都为你记着,你便也就忘了吧,此生别再想着了,好么?”
那就是太皇太后对白源岂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之后白源岂始终在床榻边陪着她,直到当夜午时她停下最后一丝脉搏,才站起身来魂不守舍地离去。
只有白源岂知道,母后临终不忘劝他解开这心结。谁都猜错了他为何所苦,可是他的母亲明白,他的软弱和逃避都只因着这一桩。而白悦翎现下要做的,就是不想让他再次逃开。
于是白源岂望一望来人,正色道:“既然你只问我是否记得。那我便答你,日日铭记在心。”
那人也无为难之意,躬身道:“有王爷这句话就行了,那小的就此告退,不扰王爷清静。”
不过这事还远没有完,待他们行至徐州地界时,白源岂再次在驿馆房内遇上了不请自来的人。
“这次皇上又有何吩咐?”白源岂将手中折扇随意甩在茶几上,淡淡问道。
“王爷明察,小的受皇上之命来问王爷一个问题。”
“说。”
“王爷可还记得长孙公主对王爷所说的话?”
早料到会被这么问的白源岂,只是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真是劳烦皇上替我操心。你回去吧,就说我记得了,其他不要多问。”
来人倒也从容,拱手道:“皇上早知王爷会如此说,所以还给了小的一个吩咐。”
“嗯?”
“说是王爷若记得,便是最好,命小的……学一段话给王爷听。”
“行了,说来听听吧。”
于是那人便也学起了白悦翎的四方步,负着手摇头晃脑道:“朕与聂姑娘相处数日,言谈甚欢。见聂姑娘也是心境舒爽,与张氏一家相处融洽。想来兴许是厌恶那官场与商场的尔虞我诈,倒不如与心爱之人相伴天涯,纵使委屈了自己,也好过日日独守空房借酒浇愁,皇叔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白源岂却笑笑地看着来人演完这一段,道:“就这些?”
“回禀王爷,就是这些了。”
“辛苦了。”
“那小的就告辞了。”
白源岂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任凭这不速之客躬身退去。
他不是不知道白悦翎在担心什么,即便是他自己心中也有太多疑问,若不能亲自问一问本人,便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所以他不愿让自己想那么多,有些事情就是想得越多,就越止步不前。
聂于归也说过这世上名利易得,真心难求,又何苦自己为难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