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白源岂终究是个坐不住的人。
不出三日,他突发奇想,叫来了行香,道:“走,我们去逛逛扬州城去。”
“爷您这又唱的是哪出戏啊?”
白源岂一边大步流星地走着,一边悠闲说道:“自然是去见识见识观祁堂咯。”
“唉,小的就知道。爷向来兢兢业业鞠躬尽瘁奉公守法秉公办事,皇上让您寻人您就寻人绝不会对人家姑娘有私心,到嘴的肥肉也绝不会……”行香跟在后头小声的嘀咕着,声音越说越小。
“敢情王二娘的闺女送醋给你了?这么迫不及待泼给人看。”白源岂随手拿扇柄敲了敲行香的脑门。
“呜……别提了。王二娘最近见我就往我兜里塞吃的,我都不敢去厨房了。”
“怕什么。王二娘家的闺女我见过了,长得还挺俊俏,娶了她不亏。”
“爷您又诳我,她闺女在盐城乡下呆着呢好么……”
“啧。”
言语间,两个人已经踱到了观祁堂总店的门口。抬头望去,气宇轩昂的匾额跃入眼帘,店前人头攒动,好一派热闹景象,真不愧是城中名店。
步入店中,四周全是琳琅满目的绸缎料子,分门别类排的齐齐整整,店小二们穿梭在其中大声吆喝着,女眷们进来了定是流连忘返,连行香都跟进了大观园似的转眼就跑没影了。
白源岂负手打量着四周,柜台处的账房远远地认出他来,立刻上前躬身行礼。
“王大人莅临,真是敝店的荣幸。不知大人是要买来自用呢还是送礼?”
“不过随便逛逛,先生不必多礼。”
“我家掌柜的还在后头忙着,大人请随我入内稍作休息,这就通知掌柜的去。”
白源岂本欲拒绝,又一琢磨,就笑着应承下来,跟着账房进了后屋。
店后是一段别致的走廊,展示些上好的丝绸佳品,想必是接待贵客所用。穿过走廊,一道帘后便是个雅厅,入内竟浑然不觉地处闹市,着实幽静得很。
倒还真有聂姑娘的风格。白源岂一面走近,一面这样想着。
不想雅厅里却传来说话的声音,听着该是叶重山和聂于归两人。
“重山你怀疑我!”聂于归声音里透着怒气。
“重山不敢怀疑姑娘,可是姑娘这银子,就算是康大人也不能……”叶重山也拔高了嗓门,急切地说着。
“照做便是了!”
“还请姑娘三思,这可是……”
话未说完,就被先踏进雅厅的账房打断了。想必是通报了白源岂的来访,不多时,只见叶重山领着账房走了出来,草草向白源岂行了礼,就满面焦虑地离去了。
白源岂扭头看着他的背影,现下也来不及细想,就推开帘子踱了进去。
“大人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是要置备些布匹带回京城么?”聂于归在案旁一边倒茶一边问道。
“是啊,这京城里头最讲究礼数人脉,哪个都得罪不得啊。聂老板可有什么推荐?”
“今年的新蚕丝刚到,织坊里正拿来做新料的样子,少不得还需要个三五天,届时大人倒是可以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也不急,我估摸着还需得些时日才回得去。”
“行,那待织坊里做出了样子我再亲自送给大人瞧。”聂于归边说着边一口喝下杯中的茶,看上去颇为忙碌。
“今儿个倒不是酒了。”
“大人说笑了,生意要紧,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白源岂笑眯眯地撑着头,气定神闲地打量着她。今日,她没有盘头,却整个束起来插了一支白玉双簪,穿的似乎也是改良过的男式长衫,显得格外英气逼人。
“聂姑娘今日这打扮,倒颇有些商贾气概。”
“外人最忌惮我女儿家身份,总归得做做样子咯。更何况,真管起事来,哪还顾得上男女之别。”
“哦?此话又怎讲呢?”
“做生意嘛,与人拍桌叫板,与人席上斗酒,与人逢场作戏,样样都是家常便饭啊。”
聂于归说的云淡风轻,白源岂听着却有些诧异。
“何不交给二当家来做呢?手下人自然该有手下人的用处。”
“大人说的可真轻巧。那么大的事我一个当老板的都不出面,却派个别人来,你道对方怎么想?再者,于归也算名声在外,人家自然想见识考验一番,虽是劳累却也是个机会呢。”
“只是……”
白源岂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叶重山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神色凝重地俯首在聂于归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紧接着聂于归便站起身来向白源岂陪个礼,跟着叶重山走了出去。
白源岂望着她走开的背影,手指敲着茶几面,半天没动。
他在琢磨方才不经意听到的对话。都说官商勾结,其实倒也不稀奇,按说康广年要没和这些扬州富商们有点瓜葛,他倒真不信。关键得看是什么样的瓜葛,再加上聂于归身上藏着的秘密,真叫人捉摸不透啊。
不过也无妨,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打探这些事。
白源岂自嘲一笑,站起身来往屋外走去。
却忘了来时的方向,在这九曲回廊中弯弯绕绕,竟不知身在何处。远远听到有人声,便顺着方向寻过去。
近前一道雅致的屏风挡着,内里约莫是个议事的小厅,听得出聂于归正和一些人在其中争议什么。白源岂悄悄摸到屏风后,凝神偷听了起来。
“聂老板,您也知道今年的春蚕丝是什么行情。我们少主念在您和老爷知交甚久,不仅给足了您的量,还答应了提价不超过两成。您却迟迟不将货款送来,少主也着实难做啊。”一个中年男子粗声粗气地说道,语气相当不悦。
“莫少主的心意我自然感激不尽,只是我们观祁堂和你们江都莫家做生意都十几年了,年年有约,四月出丝五月入金。难不成老爷子一仙逝,这规矩就不要了?”
“聂老板莫不是想说我们少主不孝?要不是看在老爷子的面子上,我们也不至于大老远的赶来跟您催债。聂老板怕是还不知道吧?苏州的灵秀坊可是早就放了话要在江南七镇都开起分店,这其中就有扬州啊。灵秀坊的实力聂老板想必也略知一二,他们也是我们莫家重要的客人……”
话音未落,只听聂于归一巴掌狠狠拍在了桌案上。
“灵秀坊当年为了独占江都的蚕丝,对你们莫家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又是谁帮你们摆平的,莫少主这是说忘就忘吗!现在倒拿起他们来威胁我!怎么?见了利就忘恩负义了?”
对方也不甘示弱,音调比聂于归还要高上三分地怒道:“我们少主要真的见利忘义现在还轮得到你聂老板来跟我拍桌子吗!你可别忘了这江南最好的蚕丝只认我们莫家。若不是念在往日情分上,就凭你观祁堂开的价钱早就一分货都拿不到了!”
“价钱是老爷子定的,约好十年为期,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今年你们擅自长了两成我没计较,这会儿倒来蹬鼻子上眼了!”
“总之今天我见钱走人!你凑得出最好,凑不出我就把那外堂的绸缎足金足两的拿个够!没钱您也别做这行当了!”
“你们没王法的吗!”聂于归一跺脚,直指对方鼻尖骂道。
眼瞅着对方蛮不讲理的态度,又是有备而来,聂于归这边渐渐落了下风,这样下去恐怕真的拦不住对方的架势。剑拔弩张之间,莫家账房一时情急抓起手边茶杯就往聂于归身上砸去。
聂于归身边的人都没料到有这一出,眼看着茶杯就要击中聂于归的脸。
白源岂的脑子也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却自顾自地动了起来,不自觉将手中的折扇向着茶杯的方向狠狠甩了过去。
可惜,没打中。
倒是聂于归眼疾手快,一闪身就躲了过去,茶杯砸到她身后墙壁摔了个粉碎。
然而众人却因为莫名飞来的折扇而纷纷扭头往门口处张望,白源岂又因为手上的动作太大,连带着撂倒了身前的屏风,不得不整个人暴露在外。
“哐”的一声响过后,四周顿时安静下来,白源岂只好用力清一清嗓子来掩饰尴尬。
“不好意思,叨扰各位商议正事了。在下初来乍到,不知怎的就迷了路。”边说着边在脸上又堆起笑来。
方才争得面红耳赤的莫家人一见有陌生人在场,气焰也收敛了几分,想是此时不便发作,就鼻子里闷哼一声,一白眼一甩手走了出去。
“都下去吧。”聂于归整整衣装,也吩咐了身边的下人们离开。叶重山意味深长地看一眼白源岂,拱手退了出去。
白源岂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站了片刻。
“大人看着笑笑的,却似是有一肚子话要说。”倒是聂于归先打破了沉默。
“打偏了。”
“什么?”
“我的扇子,居然打偏了。”白源岂苦笑着,面露一丝懊恼,“浪费了多好一个飒爽出场的机会。”
这话引得聂于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唉……这种时候真想痛快喝个够啊。”聂于归扶着额头叹道。
“方才不是还说自己有分寸?这会儿倒又念起来了。”
“此一时彼一时。那阵仗大人也瞧见了,分明就是欺负人嘛!”聂于归气愤地跺了跺脚。
“如此说来,我在京城也见过不少人,各式各样的都有。”白源岂悠悠地说道,“生意场上长袖善舞的女子也有许多,像聂姑娘这般行事不知分寸的倒真是少见。”
“哦?于归做了什么让大人如此感慨呢?”
“莫家不过是想要钱,好言相对付个三五成银两便也对付过去了。姑娘却不惜得罪账房也要坚持下去,却是为何呢?”
“只因那莫家少主早就舍弃了亲族之约,行事处处毫无尊长之意,此事于我最是不能忍,便也无所谓分寸了。”
想来,是因着自己早已没了家人,便越发对此执着起来吧?白源岂心下琢磨着,看到聂于归端起桌上茶杯猛灌一口,不禁笑了起来。
“此时要是有整坛的好酒摆在面前,只怕也被你一口气干了。”
“比起这个,大人此番挺身而出,传出去只怕又要被扬州城百姓嚼上个三天了。”
“在下是无妨,只是……”白源岂神情复杂地看了看聂于归,“在下始终觉得,天下之事,左不过名利二字罢了,聂姑娘还是该注意三分。”
闻言,聂于归又倒了一杯茶,却一甩手将它们洒在了地上。
“只可惜名利二字,对我来说就像这茶水,喝了舒心,泼了倒也不觉得伤心。我见大人不像是拘泥于世俗之人,却怎得对他人的名节格外上心呢?”
“许是在官场呆久了吧。”白源岂心不在焉地应道,“满目所至,皆不出其右,便也觉得这世上就是这么回事了。”
“大人是担心我会因此失去些什么吗?”
“大概是多虑了。”
聂于归低头笑道:“大人真是极温柔的人。”
白源岂倒像是听了不太痛快,道:“我可没有这么好人,姑娘莫要误会。”
“不说这个了。我听下头的人说,大人至今也还没把皇上的要求说与他们?这都大半月过去了。”
“啊……”这么说来,白源岂才想起来,他身上还背着个“替皇上在江南寻个如花美眷”的任务呢。
这可如何应付是好……
“大人,于归可以问吗?”不想聂于归倒先问了起来。
“什么?”
“我见大人对皇上交托的差事不急不缓的,就知道那不过是个幌子。所以大人是为了什么,来到扬州的呢?”聂于归歪着头眨了眨眼。
白源岂也不慌,说道:“那在下也想问。”
“什么?”
“先前我刚进来时,听到聂姑娘与叶掌柜有些争执,所为何事?”
大约是没想到会被提及这件事,聂于归一怔,皱起眉来半晌没有搭腔。
“大人可真狡猾啊。”
“买卖人自是该明白这银货两讫的道理才是。”
“好吧!”仿佛下了什么决定一般,聂于归深呼吸一口,“大人不能说的,是我唐突了不该问。只是我这头的事,大人也莫要探听太多哦。”
虽然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白源岂还是拱手笑道:“在下自当谨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