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来时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为夕阳烘成*的薄云。
十四中寨逢场,城中生意人过中寨收买山货的很多,过渡人也特别多,渡船上忙个不息。天快夜了,别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只杜鹃叫个不息。
石头泥土为白日晒了一整天,草木为白日晒了一整天,到这时节皆放散一种热气。
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且有甲虫类气味。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乡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
这是沈从文《边城》里的文字,这么些年过去,如今的边城却早已经是另外一副模样。
在这麻雀虽小的城镇,居然大大小小夹杂了千家商铺,卖的东西大同小异,光是号称正干城姜糖的小吃就得有个百来家。
好在刘峥嵘一行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假救护车就近停在了看夜景的好地方。
边城的洪桥之上,闪亮辉煌的灯火和千百年一如既往的沱江相映成趣,不禁让人感叹天地视万物为刍狗,而凡人之生息却快过这万物太多。
人们都说边城两张脸,白天是游人如织中自得其乐的恬淡与静谧,而夜晚则是灯火摇曳下互相慰藉般的纸醉金迷。夜晚几乎占据了楚州西部这个苗疆的全部秘密,可是在沱江两岸保管完善的吊脚楼里,人们仿佛只关心眼前的啤酒和身边的异性。
即使是在很远的桥上,人们也很容易能感受到这个古镇的转变。或许它现在只能说是一个卖点,一个建筑文化消费的场所。而贯穿全城的那条江水,却只能无声的流淌,不知道对这个转变满意与否。
总之刘峥嵘还是比较满意的,不理会刘伯远等人的长吁短叹的话,这个夜晚对他来说应该很快活。
但是他感觉心里还是沉甸甸的,这两天来做梦一般的经历或许要用很多天来消化。无疑他拥有了一些寻常人没有的本事,但是说到底,他拥有的似乎是在另一个世界的通行证,这双眼睛看到的仿佛不仅仅是这个宋朝首都一样华丽的灯光,还有灯光背后那不明来由的悲怆。
“可见石阶已覆满苔霜,鸿雁几度这青天一方.......”
配合着桥下古风的歌曲,刘峥嵘移目时看到了一个嘴里叼着烟的古怪老头,那老头有一只白内障眼睛,像蜥蜴或是蛇一样的动物的眼瞳盯着刘峥嵘不放。
事实上已经见怪不怪了,老人身上的气是紫色的,显然和刘峥嵘他们是一路货。
“张叔,这是我老侄。”刘伯远终于结束了他对以前边城的回忆,把手攀在刘峥嵘的肩膀上。
“张哥。”汪元也微微鞠躬,刘峥嵘却暗暗怪他不懂礼数,人家多老了,你管人家叫哥?
还有四个一直不说话的男人终于也叫了张叔,到是让人有些诧异。
老人的手哆嗦着掏出几根乡下的卷烟,几个人都双手接了。刘峥嵘不抽烟,只好揣口袋里,谁知那老人就很凶的看着他,一黑一白的双眼都露着凶光,黑黄的皮肤也显得凶悍至极。
刘峥嵘本来就怕老人的那两只异瞳,现在差点被吓得扭头就走,但是看到其他人都在笑他不抽烟,这个时候再犯怂就太没面子了。
“张爷爷,我不抽烟的,您老也应该少.....”
“哼!”张老头子很重地哼了一声,“小孩子懂什么,都是读书读傻。”
张老头子的声音哑的厉害,口音又很浓重,刘峥嵘听的半知半解,心想这老头可能是楚西老土匪吧,结果刘伯远说张老头是边城出了名的画家,在沱江古街最好的地方有个画素描和油画的店。
这年头,画画的不像画画的,看风水的不像看风水的。他一边暗暗吐槽,又觉得自己以后会不会不像读书的了。
张老头不再理会他们,背着手一个人在前面颤巍巍走着,刘峥嵘想扶着他,又怕他那个眼睛吓人,只能闷着头跟上,周边的风景都不太敢看了。
出乎刘峥嵘意料的是,张老头并没有带他们去那个地段很好的店子,而是带他们进了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门锁着的小诊所。里面有扇脱了漆的红木色的门,推开是床和画架,床上好像还睡了个人。
那人被被子包起来,都看不到身体的任何一部分。
“是个小伢子。”张老头摆摆手打开灯,那些画作一时间得以让众人看见。
张老头的画工真的可以让大学里绝大部分的美术生自惭形秽,只是画的东西太抽象了,有骂街的苗族女人,有死去的老狗,有一些怪模样的野兽和身体残疾的男人。
至于地上的画稿就更多了,刘峥嵘小心翼翼生怕踩到了。
张老头用色很暗,在橙色的灯光下,刘峥嵘感觉格外的压抑。
就好像一个杀人狂的陈列馆,他这么想着,抬起头看到墙上也裱着几张画,那就很写实了,最大的一张主体是个丑陋的猴子,那猴子嘴角咧开老大,站在黑夜和大雨笼罩的河边,身上绿色的粘液发出诡异的光,要怎么狰狞就怎么狰狞。
旁边一幅画大概就只有a3大小了,画的一个垂手的年轻人,孤零零站在和那猴子一样的暴雨里,身上的警服已经湿透,失望的神情让刘峥嵘居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喜欢这两幅画?”刘伯远笑了笑,嘴里已经不知道叼完了张老头多少根烟。
刘峥嵘摇摇头,众人把目光都投向了张老头和他身边睡着的那个人。
“有情况?”汪元这时候俨然成了队伍的头,其他人都站在后面听他和老头谈。
张老头从地上散落的画里捻出一张极其诡异的。画面模糊得异常,就象是一个近视眼所看到的事务物。画的是一双绿色细长的手,形状枯槁,可以想象这一双手的主人绝对是一个可怖的东西,甚至根本就不是人了;而这双手正扒着一个人的头颅,仿佛要将其拖走啃噬一般,可那人头的面部很模糊,表情都看不清楚。
画面中唯一清楚的是一根夹在那头颅上的烟,连牌子都可以分辨的清楚。刘伯远一看就说这烟是利群。
“怎么回....”汪元还没问完老人就挡住他的嘴,他似乎知道汪元那特殊的能力。张老头指了指睡着的那个人,小声说是疯了。
出去说。老人指了指门外,汪元点点头。
刘峥嵘没想到这个睡着的是个疯子,同情中又有些恐惧,甩开腿恨不得赶快出去,却被刘伯远一把拉住了。
这时候被突然拉住是很吓人的,刘峥嵘一激灵:“怎么了叔?”
“张叔的先天是在脑海里具象出人最负面情绪时看到的东西。”
刘峥嵘炸毛了:“这房间里全是?”
“是。”
“那个也是?”刘峥嵘看向墙中央的两幅画,那个猴子怎么也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那个不是,那是你爷爷让张叔画的。”
这个时候听到爷爷,刘峥嵘真的很惊讶,爷爷是个全家人都不太了解的人,直到他去世的那天,眼里似乎都只有这个没有结婚的刘伯远;现在想起来,或许是因为他本来就不属于那个平凡的家吧,又或者说,有什么更重要的事缠了这两代人一辈子。
“那那个呢?”刘峥嵘指着那张又被扔回地上的画,“是这个疯了的人说的吗?”
“这是他真的看到的”刘伯远轻轻拍了拍刘峥嵘的肩,“刘家的独苗,要学会勇敢点。”
刘峥嵘一下子懵了,他更希望刘伯远在和他开一个更大的玩笑,如果不是,他拿什么雄起来,自己的老二吗?
刘峥嵘突然瞟到了那个疯子,盖着他的被子上绕着一股黑烟,在昏暗的灯光下说不出的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