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沉沉,如水银泻地,降下一片清冷,秋天的夜里更凉,零露瀼瀼,随风暗自弥漫在月色下,寒气愈发凝重。
院子里寂寂无声,赵夫人掌着一盏蝉纱裹就的明灯穿过藤萝缠绕的长廊,走进一个种满了桂花的庭院,庭院中的一间耳房里还亮着昏暗的灯光。赵夫人缓缓迈着步子走进房内,看着正跪坐在案前认真书写的樨尚,轻声道:“蕙儿,你还没睡呢!”
樨尚正写的入神,听见母亲的声音立刻抬起来,露出惊讶的神色,“母亲,你怎么来了。”
“我就知道你还没睡呢,心里放心不下,就来看看,眼下天气凉了,夜里要加件衣服,仔细身体啊。”赵夫人谆谆道。
樨尚面上容遂安和,微微笑了笑道:“我知道了母亲,你不用担心我。简儿睡了吗?”
赵夫人露出慈祥的笑容,“早就睡了,”她眯着眼瞧了瞧樨尚在竹简上写的字,问道:“你这是在写什么呢?写到这深夜也不停手。”
“这是父帅生前写的征法通要,只可惜就写了一小部分,动笔还没多久他人就不在了……”樨尚沉默了片刻,又道:“无论如何,父帅的心愿我要替他完成,我虽不及他征战多年,经验丰富,但这四年戎马,倒也略有所得。”
昏黄的灯光下,赵夫人的眼里似有浑浊的泪水莹动,她赞许地点点头道:“你做的对,你父亲在天有灵也能心安。咱们赵家世代为将,不知有多少赵氏男儿的鲜血洒在了战场上,到咱们这一代,竟只剩下简儿一个独苗,赵氏的荣耀还得靠你一个女子用战功支撑,说心里话,娘真是觉得痛不欲生啊。”说着,垂眸叹了一口气,在寂静的夜里这叹息声格外沉重压抑。
樨尚的眼皮轻轻往上抬了抬,秀长的羽睫上跳动着闪烁的光晕,她平静道:“大争之世,岂能庸庸碌碌苟活于世,我有心报国,就算父帅和哥哥不死,我也会去的。母亲,你是懂我的。”
赵夫人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抓过她的手,道:“母亲明白,这都是命啊。不过说到底,这天下是天子的天下,不是晋王的,也不是梁王的,咱们效忠的,何尝不是乱臣贼子呢?”
樨尚嘴角掠过一丝淡漠的若有若无的微笑,“天下,能者居高位,礼乐崩坏亦是天子无能。”
赵夫人眼中有沉浸着难以言说的疲倦,她歪着头,静静听着女儿把话说完,闭着眼点了点头道:“算了,母亲年纪大了,不想管这些事。”
“母亲还是回去睡吧。”
“嗯,你也不要忙的太晚,把灯挑亮些,别熬坏了眼睛。”
“知道了。”
樨尚看着母亲离开,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孤独和寂寞,这种感受比这秋夜的空气还要寒冷,直刺到骨子里,她扭头看向案上的烛火,瞳孔里闪烁着温润的火光,她定了定神,再次坚定地执起笔。
荀润在上阳的宅子远离闹市,其左右都是达官贵人的府邸,之所以有这样的地位,与荀氏的财力密切相关。
谈及荀氏,便是以荀耀为庄主的碧洵山庄,碧洵山庄的生意遍及天下各地,无论衣食住行,都有涉及,甚至在各国交战之时,出售粮草兵器,牟取暴利。
窗沿上扑哧一声落下一只白鸽,通体如玉,唯有一双眼睛墨黑幽深,莹莹亮亮像是嵌入了两颗黑宝。荀润徐徐走过去,那白鸽半张开翅膀,跳到他的肩上,然后张嘴鸣叫,这叫声很是不同,断断续续像是人在讲话一般。
荀润凝神仔细听着,而后也微微启唇说起了鸟语,如同方才那鸽子发出的叫声一样,鸽子听后,也模仿着把荀润说的复述了一遍。
荀润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感情的波动,他将白鸽捧在手里,人站在窗户前,抬头看了看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空,伸手把鸽子放飞了出去。
鸽子在院落上空打了一个旋儿,紧接着升上更高更远的地方,不久,便只剩下蔚蓝天际上的一点白斑,最后不复存在。
眼睛盯着远处,忽尔凉风暂至,把满庭零落的菊花吹得翻裹到了一起,一丝凉意掠过睫下,荀润微微阖上双眼,紧蹙的眉心隐隐含着几分苦楚,只是这苦楚,没人能够读懂。
景宣悄悄地走在廊下,看见荀润正站在窗前发呆,她便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底下,然后猛地站了起来,仰起头看着荀润。
荀润微微有点吃惊,他不知道景宣什么时候过来,又何时已经到了他的眼前,他低下头,她仰着脸,两个人的距离不知不觉到了一种近乎暧昧的程度。
气氛陡然尴尬起来,景宣霎时间有点脸热,脑子里嗡嗡地像是有蚊子在叫,她痴痴地凝望着荀润,整个人石化在那里,只有一双水灵灵扑朔朔的大眼睛让人觉得她是个活物。
隔着一堵墙,一扇窗,一里一外,荀润也愣住了神,他望着景宣的脸,亲不自禁地恍惚起来,仿若时光还停留在当年,落花绯雨的年纪。
“咳咳咳。”
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打破了这一如画的场景,凤首抱着剑,坐在廊下的长椅上,似乎没有看见这一幕一样,兀自盯着水面上争先抢食的锦鲤。
两人都从各自的心事里惊醒,凝滞的空气像是给什么东西搅和了一样,转瞬破冰而出,匀散在四周。
景宣羞答答地退后了两步,手不自觉地放到了身后,两脚尖不受控制一样点着地面。
荀润看着景宣温和地笑了笑,然后转身步出小轩,走到凤首跟前,问道:“何时来的?”
凤首吊儿郎当又不失其贵族体面道:“昨夜。”
“想必是带了好故事来取悦我们阿宣了。”荀润眼里难得有一丝顽皮的神色,目视着前方轻笑道。
景宣抢过话来,“嗯,没错,他给我讲了一个扶桑人的故事,可好玩了。”
荀润睇了眼凤首道:“看来我们阿宣还是最喜欢凤首的故事。”
凤首开怀一笑,打开葫芦塞痛饮了一口,道:“行走天下,酒与故事,缺一不可。”
“那我以后要把你给我讲过的故事都写下来,写成一本书。”景宣突发奇想道。
凤首嘲笑道:“等等,大作动笔之前还是先把字认全再说。”
听到此言,景宣好臊的慌,她初入嘉露堂时,的确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所幸霞姨逼着她记账,才大致能认识些字,简单的书写阅读是没有问题的,真要做学问,那可差太多了。
“你就知道笑话我。”景宣嘴上一边斗着,手脚也一齐上阵要与凤首掐架。
凤首躲闪道:“怎么了,还不让人说了?”
“别人都能说,就你不能。”景宣一边追着凤首一边道。
凤首围着荀润打转,躲着景宣,“荀润你倒是说句话呀,你觉得我说的有错吗?”
荀润推开凤首,往一边挪了挪,道:“没错,但你能认全天下字?”
这个反问顿时塞住了凤首的口,天下五国,每国文字皆不相同,认清一国文字都不容易,更何况五国文字皆要精通。
凤首无话可说,看了看正向他做鬼脸的景宣道:“吵着要哥哥陪你来这里,就是要跟他联手驳你哥哥的面子?”
景宣摆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是想来……”说到一半,景宣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两只手的食指互戳着。
荀润看到景宣如此形容,便问道:“你有事找我?”
景宣俏里含羞地点点头。
“什么事?”荀润低下头,一脸认真地看着景宣。
“那个……七夕的时候,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放天灯。”景宣硬着头皮把这句话一字一字地吐清。虽然有时候她和荀润的关系很亲密,但是有时候又会很疏远,他们两个之间总是隐隐晦晦,忽远忽近,以至于景宣一直弄不清楚荀润对她的感觉。
荀润愣了愣,似乎犹豫了一会,然后点点头,语气极轻微道:“好。”
景宣心里已经欢呼雀跃起来,脸上也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她红若海棠的唇瓣笑出了浅浅的缝隙,露出里面洁白的一口贝齿。
凤首这时道:“不就放个天灯,我也可以陪你放呀,还可以带着你踩着无数天灯在天上飞一圈。”
“你知道什么呀。”景宣朝凤首吐了吐舌头,心里已经暗自窃喜不及。
凤首似笑非笑地摇摇头,又仰头大喝了一口酒,一行溢出的酒水顺着他的脖颈,流过他咽喉处凸出的喉结,然后滑入衣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