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后。
“水母”是澜城不夜街上众多夜店之一,杨千叶在这儿打工。
当然,她不是什么行政公关,也不搞酒水促销,这类工作需要那些身材火辣、模样出众、性格外放的女孩——她一条不占。
没有傲人的身材、精致的脸蛋,不会化妆也从不化妆。常年一条起球的棉质运动裤,洗到发白的t恤,鞋脏兮兮的。
夜店这种地方,光线暗醉鬼多,被人踩上一脚再平常不过。更倒霉的是,她总不能及时俯身下去把鞋擦净——因为她背上随时扛着一个人。
扛泥人就是她的工作,不光扛“水母”的,也扛不夜街其他夜店的。只是“水母”提供了休息场所,让她看上去更像名正式员工。有活儿的时候干活儿,没活儿的时候帮着归置酒瓶酒箱。店里管顿宵夜,她一般不舍得吃,总带回去当第二天的早餐。
什么是泥人,顾名思义就是烂醉如泥的人。他们放飞自我醉死方休,常喝到断片儿,四仰八叉躺在店内各个角落——洗手间,消防通道,杂物室,楼道口——这些人要么是只身前来寻乐的,要么是被狐朋狗友忘在店里无人善后的。她负责将他们扛出去,有钱帮忙叫个车,没钱则选个安全的角落扔在路边。
一个女孩能干这种活?是的,她天生巨力。店里重量级的泥人都是交给她去扛的,她比男人还有劲。
此刻,她正背着建材公司陈总,四平八稳的穿过大厅朝外走。突然,一个人从侧面跑来,啪嗒踩在她脚上,她稍有踉跄,却还是稳稳站定,再一看,那人早跑出大厅不见踪影。
昨天刚洗的鞋又被踩上厚厚的脚印,心里好不窝火。
将陈总扛出去,保安拦了的士,稳稳妥妥扶上车,一单工作就算完成。刚想回店,她忽觉颈后湿湿滑滑的,一摸,陈总在她背上吐了。
“真恶心……”她埋怨道,伸手往兜里掏,随纸巾一起摸出来的还有张纸条。将脖子擦净,跑到霓虹灯箱前一照,她不由得瞪大双眼。
纸条上这样写道——欲破迷津报深仇,需往鹿城探究竟,春夏秋冬一年过,此生无憾解烦忧。朱古力。
又是朱古力!这个神秘人又一次向她传递信息,她却又一次与其擦肩而过。
“是他,刚才撞我那人!”
她懊恼不已。她多想抓住朱古力当面问个究竟,五岁那场变故究竟祸起谁手——至今她仍不能接受母亲是自杀或意外坠楼的解说,坚信天台溜走的黑影就是制造悲剧的元凶。而朱古力的出现,无疑为这份坚信加了码。
事情还得回到两个月前。当时她在书店看书,忽然肚子疼便去了洗手间。方便完走出隔间,见盥洗池镜子上用口红写着一行字——梨枣藏密匙,故府有乾坤,c-0292-77,朱古力。
虽一头雾水,直觉却告诉她这行字是冲自己来的,当下琢磨起字面背后的意思来。
两句话不难理解——“梨枣”是图书的别称,“密匙”是某种信息,最早的书店兴起于周朝,那时称为“故府”,而一串数字与书店检索书籍的编号格式一致,答案应该就在某本图书里。
她立马按编号在书店找到对应的图书——那是本无人问津的《古代文学选集》——一页页翻看,终于在77页发现了端倪。
77页内容是东汉著名文学家蔡邕的《静情赋》,辞藻优美华丽,文笔细致流畅。可她无心品读,将目光落在页末空白处。那儿有块涂鸦,满满正正的绿色,中间晕开一点红,圆心有株波斯菊。
这永生难忘的场景顷刻将她震惊,而真正让她喘不过气来的是下方的一行字:“莲池有蛇,之形似魔,无恶不作,辜恩负义。”
莲之无辜!
再明显不过的藏头诗确凿了她的疑惑,母亲莫莲之当年坠楼的确是有人故意为之而非意外!
她当即将书买了回去,看着十七年前的伤口再度血流成河,心痛不已。
朱古力是谁?他为什么说出“莲之无辜”四个字?他知道真相?如果知道,为什么时隔十七年才有意指点迷津?会不会是场无聊的闹剧?这背后又有没有什么别的目的?
千思万想毫无头绪,迷茫焦急的等待了两个月,朱古力却像投入湖里的石子,激起千层涟漪消失不见。
而今天,神秘人再次现身,彻底打乱她的生活。
“欲破迷津报深仇,需往鹿城探究竟”,意思很明白,朱古力要她去鹿城寻真相。“春夏秋冬一年过,此生无憾解烦忧”,不是走一遭,而是要在那儿住下。
……
鹿城,省会城市,位于澜城以东,一条鹿江一座鹿山成为城市最具标志性的景观。其发展速度与级数远超澜城,众人眼里,那就是个纸醉金迷浮华奢靡的享乐场。
杨千叶从没想过离开澜城,更不可能对鹿城这种地方产生向往,她只想守着母亲。
但神秘人的出现让她动摇了。朱古力像具有某种无法抵御的魔力,驱使她对鹿城产生兴趣。十七年了,她没有一天不想着找出真凶了却心事,这是活着的全部意义。无论是真是假,是福是祸,她决定听从安排。
这是盲目的,却也是身不由己的,好似丢了钱包四处遍寻无果,突然一个人跳出来说知道下落,没人会怀疑。
于是,她辞去“水母”的工作,又在疗养院做好安排,准备前往鹿城。
第一件事是在网上寻找住房,条件很简单——便宜。
看来看去没符合条件的房源,最后还是套没有照片、信息含混不清的公寓吸引了她,因为月租金只需六百。
无根的生活使人更易采取行动,转眼,她已坐上开往鹿城的车……
慵懒的晚春午后,鹿城街面处处荡漾从叶间偷漏的日光,闪闪亮亮像镶钻的湖水,颇有些波光粼粼的意思。
一排面西的商铺早早支起遮阳棚,店家们不是打盹就是打牌,懒散无趣。街口因地铁施工打了围,车辆绕行,原本热闹的一条街从未这般冷清。
出租车在街口被迫靠停,杨千叶不得不拖着拉杆箱徒步穿过这条街。箱子不是什么名牌货,在凹凸不平的路面连拖带滚,发出刺耳声响。
手机导航遇上市政施工,像瞎子遇上傻子,一点也不靠谱。她心里没底,决定找人问问。
内衣店体重超过160斤的老板娘正在梧桐树下打盹,被烦人的拉杆箱噪音吵扰,禁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走上前,俯身问道:“阿姨,问一下,樱花公寓该怎么走?”
老板娘以生意人惯有的目光快速打量一番,脸上写满鄙夷。在她眼里这女孩长得实在有些抱歉,蓬乱的头发落着尘埃,一看就知舟车劳顿,长途跋涉。密密细细的雀斑爬满鼻梁,黑眼袋比五官醒目,眼神中流露出的迷茫透出来自小地方的卑微。
老板娘挪挪身,屁股下的藤椅嘎吱嘎吱作响,摆出高傲架势。
“瞎叫什么,什么阿姨,我看上去很老吗?”
“大,大姐。”
“谁是你大姐……外地人吧?”
“嗯。”
“进了大城市要讲礼貌,找人帮忙得说请。”老板娘不耐烦的朝南边指指,奚落道,“都像你这么直杠杠的,文明城市还评不评了。”
杨千叶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正欲转身离开,隔壁宠物店蹿出条黑影。黑影带着风从她身旁一跃而过,仔细一辨,原来是只黑背犬。
“霹雳,站住,霹雳!”
宠物店老板追出来,小臂满是血。他是老板娘的丈夫,身材瘦小皮肤黝黑,见黑背越跑越快,急得快哭了出来,根本顾不得手上的伤。
他高声疾呼:“快把它拦住!”反倒招来黑背警觉,扭头朝老板娘扑了过来。
老板娘猛一起身未站稳,重重跌坐回去,压垮藤椅。黑背趁势准备下口,却在碰到她的前一秒被杨千叶捉住尾巴。
黑背转身来袭,千叶飞起一脚将其踢飞。
“没事吧?”
她伸手将老板娘扶起,老板娘却怪道:“要死啊,你踢它做什么,踢坏了赔得起吗。”
正纳闷,又听宠物店老板带着哭腔喊道:“快追啊,尕爷的狗要丢了可怎么了得。”
自己被咬,老婆摔跤,似乎都未引起这个瘦小男人的重视,他急切的看向前方,黑背已跑出近十米。
老板娘额头也愁出皱纹,先前的傲气荡然无存,向杨千叶投去求助的眼神。
“你年轻,腿脚好使,帮我们追一下吧。”
“看着箱子。”千叶将拉杆箱一放,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黑背亡命的跑,她狠劲的追,很快到了路尽头。路面行人纷纷闪避,像让出条竞速跑道。
猛犬闪电般拐进右侧小巷,她高速跟进,险些摔倒。
宠物店老板也追了上来,老板娘拖着箱子掉在后面,发出哼哧哼哧的喘息。凑近巷口,两人停下,前方似有场血腥之战,恐伤及无辜。
一条死胡同,黑背无路可逃,转身恶狠狠瞪着杨千叶,嘴角的哈喇子掺着血。千叶没有退却,腰挺背直挡在路中,断了去路。
恶斗一触即发。
她朝黑背走去,黑背或许也下定了进攻的决心,蹬起后腿朝她飞来。
夫妇俩张大嘴,心想,这姑娘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