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也回家去了,村里养牛的家户轮流出工放牛,今天轮到了自己家。
母亲脾气急,家里的活儿恨不得一天都能做完,虽然她留在医院里照顾杨红军,可她的心却一直都不在这里。她不停地唠叨着说:牛圈里的粪满了,过几天回去了就要清理一下;不知道父亲知不知道把鸡从窝里放出来喂食;那只花母鸡好几天不下蛋了,不知道是不是下在了邻居家屋檐下的草棚里,回去后可要去找找看。前几天蒸的玉米面窝窝头还剩的几个,忘记嘱咐父亲赶紧吃掉,要不坏了就可惜了。
然后又叹气说父亲太懒了,但凡有一点勤快劲儿,也不会让家里穷的一清二白。一点都不思进取,家里哪次用钱超过一百不需要妈张嘴跟人借?给自己家做点事情鞭打不动,别人家有事情需要帮忙却家家不落、跑的那个勤快……红军你学习那么好,要不是家里穷,怎么能不参加中考继续上学?只要能上学,怎么还需要跟毛师傅学杀猪让人看不起。话说着就成了一个死循环,怎么都解不开母亲心中的结了。
说话间,眼泪不断。
杨红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开始母亲说家里地头儿的活儿计他是一概不懂,参不上话,后来母亲开始批判父亲,他又不能跟母亲一起说自己父亲的长短是非。脑海间留存下来的记忆里,母亲和父亲两个人是日日争吵,三天两头动手打架。
家里没活儿不忙的时候还好说,只要活儿一来,两个人就会有分歧。父亲磨磨唧唧地干活慢,母亲脾气急嘴又碎,三言两语不合就能吵成一团糟。后来年纪大起来,才逐渐有所好转。
母亲身材不高,又瘦弱,十六岁的杨红军身量像父亲,比母亲高出一头还要多。
杨红军心情复杂,刻意回避着回头去看身边搀扶着自己、悲伤满怀的母亲。
作为大侠向问天的他自幼孤苦,从未感受过父母亲情的滋味。贫穷的杨母倾其身心的关心、爱护使得从来不畏天地的他有些不敢顺理成章地接受。他觉得自己这个陌生的、和杨父杨母一般的年龄做不来一个孝顺儿子的模样,他担心自己的不当语言和行为,会给这个几乎赤贫的家庭带来毁灭。
天刚亮的时候,病房里来了一对儿和杨父杨母年龄相等,可看起来要比杨父杨母年轻很多的中年夫妻。
他们家里种了不少地,还养了一百多头羊,在十里八乡也算是数得着的富裕光景。
夜里有狼惊了羊群,男人又要撵狼又要收羊,着急忙慌地扭伤了脚。一开始还不觉得怎么样,结果等撵走了狼,羊群安定下来后,才觉到了脚上的疼痛。
扶到村子里的门诊擦药,按揉,半小时后,脚已经肿的像一个蒸发了的大馒头。
赤脚医生折腾了半天,越鼓捣病人的脚伤越严重,搞得自己满头大汗。无能为力下只能承认自己水平不行,建议病人去县医院看骨科。
这一对儿夫妻占了三号病床,从一进来男人就哼哼呀呀地叫个不停,女人嘴上骂骂咧咧嫌弃自己男人不爷们儿,脚下却是慌不迭地一遍遍喊护士医生,搞得医生病人都生了厌烦。
一针杜冷丁下去,男人才安静下来,昏沉沉地睡去。
呼噜又打的震天响,女人叫又叫不醒,只能陪着笑跟杨红军母子说不好意思。
值班儿的医生来了两趟,看过他们拍的片子后确定是脚掌骨骼错位,下午三点做手术。
早饭时候,母亲给杨红军买了烙饼和稀饭,搭配着脆生生的榨菜丝儿杨红军吃的蛮有胃口。
三床的女人从外面回来后,看向杨红军的眼神十分不善,像是杨红军把他男人的脚掌搞错位了似得。
“你胃口不错啊。”
杨红军很诧异,一个不熟悉的人用不友善的口气说这种话,让他没办法往下接话儿。
“当妈的在水房啃冷馒头,你也吃得下?”
杨红军的头部像是被大象撞了一下,嗡嗡作响,难怪母亲总是在吃饭点儿不在病房,回来后又说自己吃过了。他又从来都没有关心过,对方吃的什么。
因为他主观上认为,应当是自己吃什么母亲就吃什么了,向问天打小儿也吃过苦受过累的日子,奈何那样的日子离这具身体里的灵魂也太遥远了些,生活的不羁和富足早让他变得少了很多的体己。
更何况他还没有做好接受一个爹,一个妈的准备呢。
只一瞬间,杨红军被三床的女人的讥讽羞的无地自容,若可以,他真想从病床边而的那扇窗户上跳下去,逃之夭夭。
“知道羞愧了,还算是有点儿良心,家里穷不怕,年纪轻轻的只要不怕苦肯受累,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政策这么好,还要像以前一样吃不饱穿不暖的,纯粹就是懒出来的毛病,被人看不起也是自找的活该。”女人看杨红军红了脸,羞愧难当,一改之前刻薄的口气。
这时候,杨母从外面回来了,第一句话就是:“够不够吃,妈明天再给你多买点儿。”
看着杨母脸上刻意的轻笑,杨红军觉得自己强大的心脏在不争气地痉挛,眼眶瞬间就红了。
有多久没有感受过掉眼泪的滋味儿了,大约是从他在全村人被骑在马上的蒙元军队烧杀殆尽之后了吧。两行温热顺着脸颊掉落,杨红军想要喊一声妈,却艰难的像是嘴巴上被人用线给缝合了起来。
杨母粗糙到割脸的手帮自己儿子擦拭了眼泪:“哭啥,是哪儿不舒服吗?”
三床的女人说:“我把你吃冷馒头的事情告诉你家孩子了。”
杨母强做微笑:“冷馒头是妈懒得热了,这有啥难过的,吃啥不饱人。”说话间,她的眼泪儿倒是泉涌一般倾倒。
杨红军看向了握着自己的那一双消瘦,却满是老茧的手。是的,那是一双常年操劳从不停歇的手,是把自己辛苦抚养长大的一双手。母亲的脸庞和她的双手一样消瘦,她的头发有一多半已经白了、四十四岁属龙的母亲看起来像五十四岁一样的苍老。
杨红军反手抓住了母亲的双手,看着母亲泪水涟涟的双眼,内心深处最柔弱的那一处隐隐作痛、他苦苦地笑了下安慰道:“我没事,您别哭了!”
“哎,我这是为了啥,搞得自己心酸难受。”三床的女人叹息一声,回头继续用温水帮自己男人擦脸。
“三床的婶子说不怕苦,肯受累就能过上好日子,你儿子有的是力气,不怕吃苦受累。一定会让您过上人人羡慕的生活。”平抑了心情,杨红军擦干净了眼泪,像是宣誓一般地对杨母说。
杨红军没说的是,更何况你这个儿子还有一身当今世人所不能理解的,匪夷所思的本领。曾几何时,16岁的他早就将一个江湖搅动的腥风血雨,人头滚滚了。他能在一千年前光着一双脚打下一个硕大的名号,一千年后一样能让世人景仰,万人来朝。
“妈不图别的,只要你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好了。”
眼圈儿都红了,不争气的眼泪哦,你可千万别掉下来。
你是豪气冲云霄万人景仰的江湖大侠,武林盟主啊,怎么能儿女情长,表现的这般的不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