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送走你,是想让你远离祸事,就算不能富贵荣华,但求能平平安安。”烧好的热水缓缓倒入碗中,宋廷迈递给叶佳芝:“和生死比起来,吃点苦头,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不怕死!只要和家人在一起!”
“上海的日本人越来越多,你又被迫要抛头露面,如果不把你送走,没有多久,你就是第二个唐娇。”
叶佳芝打了个寒颤,娇娇,那个活泼可爱巧笑嫣然的善良姑娘,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茉莉花,还没有盛开,就被人生生摘取揉碎了。
“上海滩有多少艳名远扬的小姐太太,都是上流社会数一数二的交际花,女人,是最好的工具,你爹若舍得让你去那交际场上斡旋,你家也不至于让人步步紧逼。”
叶佳芝想起那让人难堪的饭局,那些香艳的推杯送盏,灯红酒绿,衣香鬓影,男人女人轻薄的笑,和空气中的暧昧味道。
“你现在不明白没关系,总有一天会明白。但是叶小姐……”宋廷迈忽然严肃起来:“你年纪小,涉世未深,和平年月可以任由你任性,但现在时日,你最好快点长大,谁都一样,护的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
叶佳芝怔住,原来在宋廷迈眼里,自己一直都是个一无是处的小丫头。
“宋先生,我年纪不小,也不需要谁护着我。”叶佳芝将空碗放在桌上:“跟着你,不过是现下最好的选择,谁都不要高估谁,也不要低估谁。”
我竟忘了,他宋廷迈毕竟是个心性薄凉之人。叶佳芝没有看坐在她身边打量她的宋廷迈,多日的患难只是他宋廷迈践行诺言罢了。也是,我一个无用之人,又让人家怎么看得起呢?
宋廷迈看着眼前的叶佳芝,小姑娘虽然不爱言语,但性子倔强的很,想想也是,虽然爱发脾气,爱闹别扭,但这一路还算听话,遇到危险也懂得识时务,若年纪再大些,虽不知道能不能独当一面,但也应该懂得趋利避害了。
在日本商会、保安队,日本军部托关系送礼,只要有可能救出嘉桓,叶绍棠就亲自登门拜访,闭门羹都不知道吃了多少回了。这天夜里,荣敬宗邀了日本商会和军部的几个日本人去百乐门玩牌,叶绍棠名义上作陪,一夜输了叶氏茶庄一个月的收入给负责监狱的三浦先生,连呼自己手气差,哄的三浦眉开眼笑。
从百乐门出来,叶绍棠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等在路边的黄包车忙跑过来:“先生坐车吗?”
叶绍棠报了家里的地址,就眯着眼睛打起盹来,迷迷糊糊想起佳芝,宋廷迈在佳芝回家的第二天就偷偷到了叶家,那天夜里,他开车将二人送出城,躲在暗处远远看着佳芝从车里出来,我的佳芝,我的小女儿,那模糊的背影,便是最后的道别。
“先生,到了。”
宋廷迈进门,让吴妈沏茶送到书房。
“毓清好些了么?”
“大夫说小产需要歇一些时日,可是少奶奶放心不下少爷,歇了两三天就说自己好了,又去给少爷送饭。”
“嗯,我最近比较忙,你多费心。”
“我知道的老爷,每天都吩咐厨子炖汤给少奶奶送去,可是少奶奶用的少,看着倒是没什么大碍,可是我有一次去给她送汤,见她躺在床上,脸色白的煞人。”
“隔几天就叫大夫来瞧一次,也多宽慰宽慰她,我去歇着了。”
程毓清醒来知道自己小产了,并没有大哭大闹,只是沉默着流了三天的泪。整整三天,不眠不休,一直流泪。大夫看不下去,开了安神的方子,才断断续续睡了一夜。醒来就去了日本军部。
见了嘉桓,只是一个劲笑,叶嘉桓见妻子憔悴厉害,心疼的不行,但程毓清只说是着了风寒。
从监狱出来,程毓清直接进了军部那间熟悉的屋子。不知道是多少次了,反正每次都是这般,三浦已经等在了那里。
程毓清穿着素白旗袍,盘扣一直从锁骨坠到腰间,她不说话,咬着唇,眼神防空,颤着手,一颗一颗解着盘扣。
“程小姐倒是个爽快之人。”三浦笑着,按住程毓清的手,将她推倒在办公桌上,直接将旗袍推到了胸口。
程毓清别过脸,桌角硬梆梆硌着她的腰,小腹忽然一阵剧痛,痛的她冷汗连连,她好像已经不会哭了,那沉默的三日,已经流光了眼泪,反而是小腹的痛感,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
三浦忽然停住了动作,办公桌和他的腿上都沾了血:“程小姐?”
“我没关系。”程毓清忽然抬头看着三浦,嘴角含笑,眼波流转:“三浦先生开心就好,啊对了,别忘了履行你的诺言。”
我得活着,程毓清咬着下唇,我得救嘉桓出来。又是一阵剧痛,天旋地转,程毓清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程毓清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还在三浦的房间。三浦已经不在了。她对着整理了一下头发,检查了旗袍,发现没有血迹,便拍拍褶皱,站起身来。
脚下一阵虚软,她跌坐在床边,喘着粗气。扶着床,一点一点站了起来,歇了一下,扶着墙挪到门口,见门上贴着张纸,上面竟然是端正的中国字:“程小姐,六点到监狱门口等你的丈夫。”
程毓清一阵惊喜,抬头看表,六点!还有几分钟就六点了!她顾不得下腹一阵阵的剧痛,跌跌撞撞跑向监狱。
长时间的黑暗让叶嘉桓一时适应不了外面的光,即使已经是傍晚,也觉得刺眼,他抬手挡了一下,放下手的时候看到了等在不远处的妻子。
她越发消瘦了,一个月前新做的旗袍如今已经是松松垮垮,细窄的小脸憔悴苍白,眼睛越发显得圆大,乌黑湿润的瞳子盈盈照人。叶嘉桓几步冲到程毓清身边,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却发现她在微微发抖。
“毓清,不怕。”叶嘉桓心疼地抱着妻子,抱在怀里才知道她已经消瘦到如此程度,显瘦的腰身像是要断了一般:“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程毓清使劲吸吸鼻子,抬头对叶嘉桓撒娇:“嘉桓,我等太久,肚子好痛,我们叫个车,去买些糖水喝好不好?”
“好!”程毓清娇滴滴的样子像是一把柔柔的帕子,将叶嘉桓心里的尘土轻轻扫去。
糖水铺子在车站附近,程毓清一直说这家的糖水最是好喝。到了糖水铺子,她非说叶嘉桓刚从监狱出来,怕沾了晦气,不便进别人家的铺子,执意自己去买。
“我马上回来。”程毓清抱抱叶嘉桓,仔细盯着他,竟然不像平日里那般矜持,在叶嘉桓的额头轻轻印上一吻。
程毓清走到糖水铺子门口,又转过身来,对叶嘉桓柔柔笑了笑。
“轰!”“打起来了!先生小心!”黄包车师傅拽着呆滞的叶嘉桓向租界方向跑,身后是轰隆隆的枪炮声。
“日本人打起来了呀!”“快跑啊!”到处都是逃命的人。
叶嘉桓忽然像枪炮的方向跑去,不知道被谁撞倒,又不知道被谁拖到一个小小的防空洞里,一个小小的防空洞挤满了人,挤得叶嘉桓动弹不得,他还是呆滞着,刚才的画面还在眼前。
糖水铺子在一瞬间夷为平地。
毓清,我的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