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被炸掉一半,石狮子也被炸掉了头。叶佳芝轻轻迈进大门,她不敢出声,远处似乎有人在虎视眈眈盯着叶家宅子。
院子里的老树还在,但树枝和叶子落了一地,厨房里乱七八糟,看起来像是很久没用过了,叶佳芝揭开米缸,一只大耗子尖叫着从叶佳芝手肘下面钻过去,惊得叶佳芝连退几步,若不是扶着墙,怕是要一下跌倒在满是灰尘的地上。
一楼客厅的桌子椅子已经分辨不出样子了,残骸随便散落在地上,家里似乎很久都没有人了。
叶佳芝站在楼梯口,轻轻喊了一句:“爹?”
只有空气被惊起些灰尘,就着傍晚微弱的光晃晃悠悠飘落在叶佳芝本来就脏乱的头发和棉衣上。
叶佳芝不敢上楼,不用想也知道,楼上应该比楼下好不到哪里。
我的钢琴!她忽然一步迈上楼梯,木质楼梯在静谧的叶家宅子里发出巨大的声响,远处似乎有脚步声,叶佳芝忙停下来,仔细听了听,那脚步声没有走进叶家大门,她扶着扶手,一点一点轻轻上楼,尽量不弄出声响,仿佛稍微大声一点,就会把沉睡的叶家宅子惊醒。
钢琴没有了,叶家宅子空无一人。
叶佳芝寻遍叶家宅子的每一个角落,生怕自己错过什么,她睁大眼睛,集中注意力,心想着,如果爹爹哥哥嫂嫂躲在家里的哪里,看到自己,轻轻叫自己,自己听不到怎么办。
“哥哥?”“爹爹!”“嫂嫂?”
终于,叶佳芝终于相信,终于说服自己,叶家宅子已经空了。
他们没有等我回来,叶佳芝低头,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泪珠砸在地板上,灰尘纷纷扬扬,叶佳芝捂着脸,蹲在楼梯边,
直到照进叶家宅子的最后一点光也被吸进了黑暗,直到叶佳芝看不到眼前叶家空空如也的样子。
她扶着楼梯站起来,一点一点走下楼梯,孤单地站在院子里,对着叶家宅子,轻轻地说:“我回来了。”
叶佳芝回来了,迎接她的,只有破败的空无一人的叶家宅子,和满满当当的绝望。
站在上海华灯初上的大街边,叶佳芝两条腿都走麻了,她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周围人来人往,很热闹,到处都有霓虹灯。夜色里红绿交映,流光溢彩。战争的影子已经看不出了,这虚伪的盛世繁华,让每个身在夜上海的人都自我催眠着,这是和平的上海,这是繁华的上海。
叶佳芝叹了口起,四面八方都是路,车水马龙那么热闹,她忍饥挨饿,几次迷路,死里逃生拼着命回来的熟悉的上海,每一次坚持不下去,都在心里想着念着要回来的上海,每一条路她都认得,可这一刻,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
找个地方做工吗?只要可以让我有个栖身之地,让我可以填饱肚子,叶佳芝暗暗给自己鼓起,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每间工厂外面都围着大批的人等着做零工,挤都挤不进去;去店里打听,人家嫌她什么都不会做。叶佳芝在心里苦笑,原来被保护的太好,反而容易死呢。
夜已经很深了,叶佳芝没有地方睡。上海滩是如此的繁花似锦,仿佛遍地都是黄金,处处都是衣香鬓影,可是阴暗的角落里,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人,炸坏的火车站,桥洞下,教堂门口,天桥上……到处都有乞丐卷着破烂的席子和被褥,席地而睡。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叶佳芝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上海,揭开华美的外衣,原来是满目的疮痍。百乐门里不时传出欢快的音乐,走出来的贵妇官商门披着华丽的衣裳,钻进擦的铮亮的汽车里。门口的台阶上,却跪着乞丐,举着破碗向来往的行人讨钱,偶尔有一两个铜板丢进去,更多的是白眼和辱骂,保安挥动着棍棒轰赶着他们。但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对这些侮辱和谩骂都无动于衷,腆着脸,扯着路人的衣襟,不停重复:“先生太太,行行好吧!”
叶佳芝靠墙坐着,呆呆地看着他们行乞,风扑面吹来,穿了好久的棉衣已经起不到御寒作用了,叶佳芝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饥饿烧着她的胃,整个胃好像都绞成一团,头一阵一阵地晕眩。好几天没合过眼,大脑好像麻木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一片空白。明天……还要去哪里找工作?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已经没乞丐没什么两样了吧,破烂,肮脏,还什么不会做,谁会请她去做事?
什么时候开始,叶佳芝已经不会害怕了,从躺在尸体堆里逃过日本人的残忍杀戮。更早的,从顺姐死在自己面前,她也只是觉得难过。现在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害怕,害怕有什么用,害怕,就可以让自己活下去吗?叶佳芝摇摇头,就好像在回答自己脑袋里的问题。如果怕死,这大半年里的每一分钟,都足够她去害怕了。现在更多的,是铺天盖地的绝望,家没有了,亲人没有了,以为回了上海,回了家,一切颠沛流离,一切风餐露宿都会结束,可现在才发现,这一切的一切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终点。明天?后天?该怎么办,该去哪里,该如何活下去?
“喂!走开!你现在坐着的地方是老子的!”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小孩指着叶佳芝。
叶佳芝茫然抬起头,连百乐门口的台阶都不可以坐么?
“叫你呢!死聋子!快给老子滚开!”小孩看叶佳芝没有动,骂骂咧咧转身跑开了:“小婊子,看我不收拾你!”
叶佳芝双手托着头,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这些日子,每一天都在提心吊胆,每一天都在耗尽自己所有的力气,现在,就休息一下吧,就休息一下。
远处模模糊糊跑来几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为首的是那个十岁的小男孩:“就是她!站着老子的地盘,让老子没法做生意!”
“个小婊子!”一个男孩一把将叶佳芝拽倒在地上:“让你让开听不到吗?小婊子!还装死!揍死她!”
叶佳芝想爬起来,那些男孩一脚一脚踹着她,疼痛让昏昏沉沉的叶佳芝清醒,也让她更加没有力气。
不知道是谁,一脚踩到叶佳芝的胃上,让她一直疼着的胃一阵抽搐,叶佳芝干呕起来,口中一股腥甜的味道,似乎把胃里最后一点东西吐了出来。
“大哥!你看!她吐血了,是不是快死了!”
“晦气!快走!”
上海,这座不夜城,粉饰着太平的舞一支接着一支。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从温暖的百乐门出来的人都打个寒颤,披紧了大衣。
谁都没有注意,或者说是及时看到也没人会搭理,马路边那个小小的蜷缩着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