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绍棠忽然想起妻子，叶绍棠遇到她的时候一无所有，刚刚到从南京乡下到上海的小伙简直是个土包子，她一句埋怨都没有，17岁的小姑娘一夜之间长大，默默帮他操持家务。现在的佳芝就像她，一张冰清玉洁稚气未脱的笑脸，性格沉静，不爱说话，但善解人意。

叶绍棠忙着做生意，家里的大小事都让妻子来打理，第二年生了嘉桓，她没歇多久就又像小陀螺一样转了起来，可能是太累了吧，身子一天一天垮了下去。先是经常害伤风，接着就时常胸闷咳嗽，叶绍棠还笑她，捂着胸口的样子就像那传说里的西施，我见犹怜。

有了佳芝之后大夫说太太身子太虚弱，不适合生产，妻子性子里的倔强上来，每天皱着眉头忍着苦喝汤药，非要保住肚子里的小生命。

叶绍棠见妻子肚子一天天打起来，人也日渐憔悴，心疼的不行，说这孩子不要了，妻子含着眼泪求他，就算不要我的性命，也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佳芝出生，叶家夫人一语成缄。

叶绍棠看着站在面前的媳妇程毓清，年纪不大，却像她的婆婆一样劳心：“你怎么想的？”

“嘉桓还关在里面……”

“嘉桓的事情我会想办法。”

程毓清没说话，过了好久，叶绍棠长叹一口气：“也罢，死了日本人的事情，虽然我们知道是冤枉，但对方这屎盆子非要扣下来，嘉桓是凶多吉少，多一条出路也是办法。”

程毓清顿了一下，转身出了门。

杏子色的印花织锦旗袍，松松挽起的长发，象牙般凝滑的肌肤、眼光流转、红唇鲜艳，叶佳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迷离而又陌生，镜子里的人是那么美，然而又是那么远，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自己也要这样妆扮了？叶佳芝的眉梢眼底，不见一丝欢喜，照着照着，竟照得眼底的雾气升了起来。

下午六点，郑执就派了车来，程毓清送了叶佳芝上车，佳芝回头望着父亲的房间，不见父亲出来。父亲，佳芝在心里默默念着，回来之后和父亲的话就越来越少，甚至连完完整整一句话都没说过，父亲不知怎么了，好像躲着自己一般。

“赵老板，再喝一杯嘛，待会儿陪你跳一曲。”

“李哥，你这好久不来了， 是不是有了新的情儿，忘了我这对你心心念念的旧人了啊！”

叶佳芝局促地跟着郑执穿过百乐门一楼大厅，周围隐约穿来的低笑窃语，打情骂俏，撒娇耍赖，一波一波仿佛要淹没她。

宴席设在二楼包厢，郑执给佳芝介绍了一下其他人，跑马场的周经理，保安队的刘队长，日本商会的三浦先生，还有一位王先生。

佳芝僵硬地坐在座位上，看着百乐门的几个舞女陪着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推杯送盏，这些女子个个都透着妖媚劲儿，端着酒杯往客人的怀里送，整个人都慵懒地挂在这些大男人身上，仿佛今天这宴席上最开心的是她们。叶佳芝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整个人尴尬而局促，只好看着桌脚发呆，心里怨着父亲，既然有这样折磨自己的一日，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宝贝自己呢！

忽然，旁边的郑执拍了下叶佳芝的大腿，她整个人瞬间紧绷，“腾”一下站起来，一晃神看到在座的人都看她，但又不知该如何收场。

右边的王先生低头看了看叶佳芝脚下，笑着问她：“我刚刚的热茶是不是烫到叶小姐了？”

“没……没事……”我不能这样，叶佳芝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端起手边的一杯酒，“我敬大家一杯。”说着一口吞下杯中的酒，坐到了座位上。

叶佳芝从来没喝过酒，坐下来才觉得胃里的火腾腾着了起来，一直烧到嗓子，脸蛋，眼睛，她迷迷茫茫看着刚才给自己解围的王先生，竟觉得这王先生有点熟悉，并不是眼熟，是他身上散发的气场，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觉得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她傻笑着想，像宋先生啊！

王震看这全场冷着的小姑娘忽然看着自己傻笑，心里被看的直发毛，怪自己爱多管闲事：“我看叶小姐有点身体不适，刚好我那边有事要先走了，要不然我顺便送她回去？”

郑执沉吟一下，莫非这王震看上叶佳芝了？

“王先生今天没开车来，我让司机送你们？”

“也好。”

说着，便扶着叶佳芝下楼上车。

王先生真像宋先生啊，刚才是谁送自己下楼的？宋先生，哦，宋先生。叶佳芝迷迷糊糊想着，睁开迷蒙的眼睛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宋先生啊！”

“宋先生，你怎么就忽然不见了呢？”

“宋先生，你知不知道，我本来都下定决心相信你了，你为什么要丢下我走了呢？”

“宋先生，我哥哥进监狱了，我家茶铺也关了，我爹爹以前最宝贝我了，现在都让我陪那些抓走我的臭男人喝酒！我是不是个包袱啊！你们都要丢下我，甩开我。”

“宋先生，宋先生你怎么又回来了？”

“宋先生，我爹不要我了……”

“宋先生，你别走，别丢下我……”

叶佳芝从小不爱说话，一杯酒打开了话匣子，她细细碎碎念叨着，念着念着就睡着了。

这个梦真美啊，哥哥回家了，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好，爹爹也像以前一样爱笑了，一家人一起吃饭，厨子做了自己最爱吃的龙井虾仁，虾仁肉白、鲜嫩，茶叶碧绿、清香，全家人嘻嘻哈哈说着最近新收的龙井成色好的不行，自己还夹了一块虾仁给宋先生尝，说这是自己最爱吃的菜，一定要让宋先生尝尝。惹得哥哥嫂嫂笑自己不矜持，爹爹慈爱地看着自己，宋先生连说好吃，自己开心地心里都要开出花儿来。

“佳芝，佳芝！”宋先生忽然拍着自己手臂叫自己的名字，声音真好听啊，我不是让你吃虾仁吗？你干嘛叫我名字！

佳芝烦地甩手臂，一甩惊醒了。

我这是在哪里？叶佳芝揉揉眼睛，甩甩头，发现自己坐在车里。

刚才不是跟家人还有宋先生在一起吗？啊不对，是自己喝多了，宋先生送自己回家。

不对！宋先生早不见了，送自己回来的是王先生！叶佳芝使劲甩甩头，车是停着的。

她打开门下车，夜里的风吹得她清醒了些。

不远处有个男人背对着自己，这背影看着眼熟，米白色的西装，头发剪得短短的，后背挺拔，周身散发着清冷的气场。叶佳芝盯着这背影，使劲在混沌的脑袋里找寻着背影的主人。

这……！

叶佳芝好像想到了答案，心咚咚咚跳着，好像要从胸口跳出来，她用手压一压，深吸一口气。

“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