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顿饭我吃得恍恍惚惚,落秋不在身边,我是一点也不习惯。整个大殿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周遭的人都在各自寒暄,阿玛也与那些同僚相谈甚欢。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着,没有办法只能吃了。我心不在焉地吃着跟前的一道菜,也不知什么味道,只是一个劲地往自己嘴里塞。突然,一盘与我正吃着的菜一模一样的菜端到我眼前,我一惊,顺着端菜的手往上瞧。一个纤瘦的男孩落入我的眼帘,一身竹青色的长衫,衣衫上的花纹皆是同色,唯有一色不同,两只袖口处皆绣着一只精致小巧的纯白海东青。
“满桌的菜肴,小姐只吃这一盘。在下猜小姐爱吃,恰巧在下并不喜食这一道,便赠与小姐。”青衣男孩礼貌地对着我道:“还望小姐莫弃。”
我望着盘里的菜,终于想起来这是什么,猪舌!我胃里一阵恶心,干呕了几下却没呕出来,青衣男孩将我桌上的水杯递给我。
我将他递过来的水一饮而尽,却还是恶心不已。我将脸撇过去:“公子将菜拿走罢,我并不喜食。”边说边咳,难受得很。
青衣男子默了一会,淡淡地吩咐左右:“将小姐桌上的两道‘齐家佑舍’撤下去罢。”
左右躬身将两道菜一同撤了下去,我按着胸口,呼出长长一口气。转而又被这名字给雷到了,不过是猪舌,却非要冠上一个吉祥如意的菜名。于是瞧上那位青衣男子的面庞,想看一看一本正经说出这么有趣的话,他的脸上是否有笑意。然而他只是淡淡地拿起杯中酒抿了一口。大抵是感受到我的视线,青衣男子将酒杯搁下,侧头瞧我。
我尴尬不已,只得随口找话:“我……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他了然,随手向我负手作揖,“在下,纳兰成德。”
我心中的惊讶不逊于方才,这个人便是满清第一才子纳兰成德?天哪,这皇宫竟到处皆是卧虎藏龙之地,我重新打量他,青衫玉带,从上至下一丝不苟,举止有礼,开口闭口皆称女子为“小姐”,有礼若此,才子之风,可见一斑。
“敢问小姐芳名。”
满清第一才子竟问我的名字?若回到21世纪说给小何听,她一定激动得半死。而此刻我亦是不敢怠慢,跟才子说话总是不能像往常一般随意了,我额首半福道:“内大臣女,赫舍里·景汐。风景的景,潮汐的汐。”想起刚才在这位才子面前出了洋相,羞愧不已,面上竟烧了起来。
“画中风景好,晚来是潮汐。”纳兰微笑着:“好名字。”
我摆摆手,腼腆一笑:“是公子解得好。”
纳兰笑起来,他拿过桌上的一壶酒为我斟上一点,又为他自己斟上一杯,双手轻执玉杯向我敬酒:“在下敬小姐一杯,一贺尊姐荣登后位,二贺你我相识,当是缘分。”说罢一饮而尽。
我望了望杯中酒,想起落秋今早叮嘱我不可饮酒,一是怕我不甚酒力,二也是因着体内余毒未清,饮酒究竟也是伤身的。可到底盛情难却,我扯起嘴角笑着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见我搁下杯子后,又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双手执起,我当他要再敬我,刚想拒绝,只见他的视线掠过我的耳畔远远望去,他拱了拱手,将杯中之酒尽数饮下。我疑惑不已,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正遥遥对上康熙的眼睛。他正将酒杯搁下,轻轻把玩着,他的表情淡淡的,一如我初见他的时刻,瞧不出一丝喜怒。
“皇上时不时往此处瞧,莫非皇上认得小姐?”
我敛了神色,收回视线,出口的话却让我自己愣了半瞬:“并不认得。”随即岔开话题:“公子别唤我小姐了,唤我景汐就好。”
纳兰瞧了瞧我,又瞧了瞧康熙,最后视线落在手中的酒杯上:“好,景汐。”便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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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看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竟一口也不愿多吃,干巴巴地拿起筷子,又放下。索性不再动筷,从怀里拿出个童玩,随意把玩着。
不知玩了多久,忽然一阵音乐伴随着细风吹将进来。我随之抬头,大约十个舞者翩跹而来,各人着不同颜色的旗装,脚下却不是穿满人平素穿的花盆底,而更像是现代的溜冰鞋。太和殿中的地砖光滑如斯,舞者个个轻巧灵活,三步并作两步滑到大殿中央,这时大殿中的烛光渐熄,舞者们迅速围成一圈,华光从顶上打下,正落在圈中。鼓起,舞者揽袖轻挥,一段如水一般丝滑的云锦从袖口中抛将出来,莲步轻移,巧踏节奏,云锦在半空中翩飞,俯仰之间,身段尽显。
忽然鼓声骤急,乐声即将达到高潮,一名身着亮黄色旗装的女孩快步滑进来,原本围成花型的舞娘们皆迅速退成两排,往旁边站定。黄衫女孩在即将到达正中央的时候轻轻巧巧地旋转三圈,最后一圈时稳稳地落在华光正中。舞娘们快步迎上来,将黄衫女子簇在中央。忽然大殿顶上高高垂下两条明黄的绸缎,舞娘们将黄衫女子撑起,女子的脚踮在正中两人的肩上,双手轻轻揽过黄绸,倏忽间那女子竟只靠着一手一脚将自己的身子固定在半空。随即在空中变化出许多舞蹈来,我心中赞叹不已,舞技若此,惊为天人。
我羡慕极了那女孩的一身舞技,可惜了自己不才,前世爸妈逼着我跳舞我却贪玩不愿意学,现在才领会到舞姿曼妙是何等傲人的资本。我叹了口气,问邻桌的纳兰:“公子知晓那位黄衫女孩子的身份么?她的舞可跳得真好。”
纳兰听后,微微一笑:“是员外郎盖山的嫡女,名字我倒不知晓。”
我点点头,由衷感叹道:“这位小姐年纪这样小舞却跳得这样好,将来名躁京城时,多少才子都该倾倒在佳人的石榴裙下了。”
纳兰挑眉:“怕是都没有这种福分。”我疑惑得望向他。“诺。”他轻轻额首,示意我看向高座上的人:“那位的福分才是天下第一位的,将这人间好女儿尽收囊中。”
我心中有了数,反而不去看康熙,撇头道:“这是为何?难道这天下所有有身份地位的女子都应该嫁给他吗?”
纳兰听了我的话,盯着我的眼睛默了一会。最后只默默环顾四周,确定众人皆不注意我们,便侧身过来低低道:“听盖山伯父所言,这位黄衫女子便是与你姐姐同一批进宫的。只不过你姐姐是中宫,先有大婚。依照规矩,其余人等皆得在帝后大婚后三日方能进宫。至于她为何先于他人出现在宫里……”纳兰敛了敛神色,正了正身子:“大抵唯有她自个儿家知晓了。”
我装作听不懂,呆呆地点点头了事。如今我的年纪太小,实在不适合在人前显得懂得太多,只能多多装成孩子心性。
我远远地望过去,我与纳兰说话间,一曲舞毕,满堂喝彩。这时坐在爱新觉罗·玄烨右手边首位的一位中年人突然出声,细细看去,那人络腮胡、锦衣华服,倒八眉、好不威风。
“皇家舞女的舞资果然惊为天人,奴才已多年未赏过这般美妙的舞蹈,实在赏心悦目!”众人应声相和:“是啊!此女只应天上有!”
此时高台上的那人发话了:“鳌少保误会了,此女并非宫中舞者。”
鳌拜起身,躬身回话:“恕奴才眼拙,奴才实在不知除了养在宫中自小习武的舞者,还会有哪位女孩子能跳这样精致的舞蹈。”接着又趁热打铁:“不知皇上可识得?”
还未等皇帝开口,对面人群中一位男子率先站起来,急急出列:“启禀皇上,此女乃奴才的嫡女,名唤荣臻。”
从鳌拜说话开始,爱新觉罗·玄烨就在用筷子夹桌上的一道菜,可一直没见他往自己嘴里放。我认真望了望,等望清时,嘴角不由往上扬。
原来是那道“齐家佑舌”。
没想到爱新觉罗·玄烨的口味这么重……
口味重的那位开口了:“员外郎是得了谁的旨意,轻易便将令嫒带进宫来。”
盖山听罢,竟哆嗦起来:“奴才,奴才……是皇太后恩典才让小女献舞。皇上日理万机,奴才原以为是小事,便没有上奏给皇上,还望皇上恕罪!”
“既然是皇太后恩典,盖山贤弟又何罪之有?奴才相信皇上自有明断,必不会为难贤弟。”鳌拜先于爱新觉罗·玄烨开口。
我望着爱新觉罗·玄烨,他至始至终未抬眼,好像这件事与自己无关。良久,他将筷子搁下,掐断了众人的窃窃私语:“既是皇额娘恩典,自是无罪。”他又端起酒杯,凑在鼻前闻了闻:“李德全。”
“奴才在!”
“赏!”说完,一饮而尽。
说罢,李德全立刻宣布打赏那位荣臻小姐,随后荣臻小姐举止优雅地谢了恩,退下时瞄了一眼高台,只是一瞬,若不是我盯着她瞧,怕是很难发现。
“看来这做皇帝也不是天下第一福分事。”纳兰悠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