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树梢,万家灯火。
刚吃完饭,额娘就神秘兮兮地把阿玛拉走了。我闲着无事,拉着姐姐走到院子里赏月。姐姐望着天上只有豆芽般大的月亮,指着道:“这便是你要赏的月亮?”
我很认真地点点头。姐姐半信着笑道:“也许天底下独你一人如此赏月,赏这般大的月。”我捡了一张干净的石凳,坐着道:“这般大有何不能赏?赏月赏月赏的便是月,管它哪般尺寸呢。”
姐姐也坐过来,唤了丫头到厨房拿些点心来后,对着我笑道:“你总是最有理的,那你念几句关于月的诗句给我听听。既是赏月,便少不了吟诗作对吧?”
“那有何难?”心想我念了十多年的书,连这点能耐都没有,便枉称为21世纪的新时代知识女性了。可一见姐姐一脸吃惊的样子,纳闷道:“怎么了?”
“你会吟诗?”
我点头道:“不就是背诗吗?不难,姐姐听着。”我仰头望着星空,偶然发现一群大雁飞过,便转了转眼珠子道:“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姐姐惊喜道:“是易安居士李清照的《一剪梅》?”我一边挑了块糕点吃,一边随意道:“姐姐喜欢?”
“词中名满天下的无数,我读了那么多,依然独喜易安,词风清秀婉约,独树一帜。堪为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姐姐又笑着赞赏道:“没想到你这泼皮终于定下心来,也知道读书了。往年不管阿玛额娘再怎么管教你,你都不肯念半个字,如今好了,终于自个儿开窍了。我若走了,也可少一桩心事,以前怕你玩性不改,净给阿玛额娘添乱,如今看你越发懂事,我也越发安心。”
我挑了块姐姐喜欢的桂花糕递给姐姐,“姐姐只管放心,我年纪虽小,但也知道分寸。我定会好好照顾阿玛额娘的。”
姐姐凝眉不语,默默地出神。我喃喃道:“姐姐不信?”姐姐放下手中的点心,凝眉看我。我潜意识觉得姐姐有什么重要的话说,便也放下点心,肃了肃容,凝神听着。姐姐叹口气,“你既这么说,姐姐自然信。不过,你也终是个女儿家,不出十年,也必会成为别人家的人。最可怜的还是阿玛与额娘,他们膝下无子,我们嫁出去,又不好常往娘家跑。何况...”姐姐顿了顿又道:“何况我要嫁进皇宫,便是逢年过节也见不了家人几次。”
我笑笑道:“姐姐就为这事烦心?”见姐姐把玩着手里的茶杯不语,便了然于胸:“姐姐心事肯定不只这一桩。若我没猜错,姐姐的另一桩心事与皇上有关?”姐姐手中的茶杯骤然滑出,在桌上滚了一圈,静静地滑到我面前。我望了姐姐一眼,昏暗的月光下,衬的姐姐越发标致,姐姐的脸也似醉了一般,双颊浮上红晕。我随手接过茶杯,倒了杯水递给她。心想着这仁孝皇后与康熙肯定不是一开始便爱的死去活来的,总会有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我八卦的兴致又来了,贼贼地打趣道:“姐姐喜欢皇上?”
姐姐也没打算瞒我,“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欢。”她抿了口茶,开始慢慢讲述她与皇上唯一一次邂逅,“顺治十八年我第一次见到他,那年是从我记事起最冷的,整个北京城冷得像一个大冰窖,虽在正月里,刚过新年,可整座皇宫都死气沉沉的。那段日子先皇刚过世,宫里放眼望去,四方皆白。我随额娘到先慈和皇太后宫里宽慰她,慈和皇太后那时一心求死,嘴里喊的总是‘皇上,你如今高兴了么?等了那么久,终于和她相见了!’整个人痴痴呆呆,太皇太后知道皇太后与额娘私交甚好,又曾听太后说京城所有格格中最喜欢我,因此召我们进宫。”姐姐放下茶杯又对我道:“那时,你被接去道观学习茶道,因此不知晓此事。”
我点头,想着那时我还未穿越而来,就算不在道观,我也不知晓。我被她的故事吸引了,急急道:“那进宫后呢?”
“我们到承乾宫的时候,外面正下雪,可承乾宫里头却没有一处炭炉是烧着的,偌大的寝宫空荡荡冷冰冰的,好似许久没人住似的。额娘领着我走进内殿,就这样,我第一次见到当时刚登基不到两天的皇上。”姐姐也随手倒了一杯茶给我。
我接过茶杯,因为心中好奇那位康熙帝的风采,搁下茶杯,期待地问:“皇上是何模样?”
姐姐眼里隐出一丝柔情:“他一身素白,面容消瘦,眼里透着丝丝冷意,却有掩饰不住的憔悴。他看见我们,立即从太后的床边站起来,淡淡地扫了我们一眼后,又看回躺在床上的太后,一声不吭。正当我们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才淡淡开口吩咐左右道:‘赐坐。’额娘便拉着我坐到两个太监搬过来的脚凳上,额娘只望了一眼昏睡着的太后,便忍不住落下泪来。喃喃道:‘绮敏往年最怕冷,从来离不了暖炉。今年又逢几十年不遇的大冷天,却连一块炭火也不添,她……她果真心死了。’额娘不禁痛哭出声。”
我喃喃道:“绮敏?”
姐姐解释道:“绮敏是太后的闺名。”见我点头不语又继续道:“也许是额娘的哭声太大,又或许是太后本就浅眠,太后堪堪醒来,撞见额娘哭泣,手颤抖着指着额娘,不断地喊额娘的名字,额娘忙走上去握住太后的手,两人俱是泪流满面、两相无语。站在一边的皇上静静地看了太后一会儿,良久向太后行礼道:‘儿臣去替额娘传暖炉来,先行告退。’太后身边的嬷嬷瞧了瞧太后,便向皇上福了福道:‘皇上领了柔小姐一块去吧,太后怕是有好多体己话要与未翘夫人讲罢。’他向太后福了福便退出来,朗声吩咐:“所有人都出去!”他看向我,声线清冷地命令我:‘你跟朕走。’我随他一路走着,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皇帝,在我的观念中,皇帝出入一定得天子鸾帐地伺候着,可他却挥手拒绝了早已等候在外的布辇,宁愿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走着,也不准任何人随驾。”
我听姐姐一说,对这位康熙帝的印象颇好,有时痛到深处,是该自个儿静一静。他刚刚荣登帝位,还能有如此冷静理性的一面,不愧为一代明君。虽然年纪尚小,阅历也浅,但一个人的性格,不管多少年后,都是一成不变的。这自然也是成就了康熙一世英名的关键因素。
姐姐的思绪好似回到了当年,眼神中竟少了一分柔情,更多的是一些失望与哀伤。“我在他身后三步之遥紧跟着,他那年八岁,比我还小一岁,可背影却如历经人事的白发人一般苍老,他穿得很单薄,也没有系一件披风,只穿了一件加厚的孝服,根本抵御不了席卷整座紫禁城的狂风。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很想与他并肩行走,希望为他挡住迎面而来的冷风大雪,让他少一分寒冷,少一些孤单。我追上他,解下我的披风递给他,对他说:‘这样下去会得伤寒的,这个给你。’他停下来,望了我一眼,又盯着我手里的披风,眼神依旧凉凉的,他紧闭着唇不说话,我伸着手等了许久,手都酸了。你猜他作何反应?”
“接过去,披上?”我试探道。
姐姐眼中的哀伤更深了几分,她淡淡道:“不,他拒绝了。他最后瞥回头,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不用,谢谢。’当时心里很酸,也颇为尴尬。我刚要继续跟着,他却回头命令我:‘天太冷,你还是回去,到前殿等你额娘。’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等他的背影隐入茫茫白雪消失不见,才转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