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回到家,发现白芍在自己屋里坐着。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潮气,西天挂着一条巨大的彩虹,白芍从窗口看着那条彩虹,目不转睛。
红杏误以为白芍专注得都没发觉她回来了,但她却突然开口说起了话。我就晓得会现虹,东边太阳西边雨,肯定会现虹的。她说。
红杏说,王土爷这回死定了。
白芍说,你想拦,你拦得住吗?
红杏不吭。
白芍回转头来,很平静地看着她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个人做完一些事情,就一定会有一次清算的。
红杏说,王土爷不恶。
白芍说,他不恶,但香桂大娘恶,他是当家的,香桂大娘捅塌了天得由他顶着。
红杏说,这不对头,一人做事一人当。
白芍说,那你去跟等二品这么说啊。白芍已经变得比刚才可怕了,如果说刚才她只是显得太冷漠,那这一下就显得寒气逼人了,她眼里充满仇恨,她想挑衅红杏跟她来一番你死我活的打斗。她渴望战斗,却又不知道为谁而战。
红杏怕了。她觉得自己看见了白芍的伤心,也看见了白芍的仇恨。白芍只是把伤心藏了起来。她原本也把仇恨藏得很好,但现在已经给她唤出来了。如果她再不小心,白芍就会拿她雪恨,因为白芍找不到别人可以雪恨。
红杏静悄悄地站在白芍的背后,等着她慢慢地把仇恨卷巴起来,重新藏好。
巫香桂那边却要热闹得多,牡丹在哭,在和巫香桂吵架。原因是张瓦房和她母亲都叫她去找等二品,她却又不想去找等二品,因为她不相信等二品会看在她的面子上给他爹什么特殊照顾,因为等二品连他爹的账都不买。她巴望能为爹做点儿什么,但却苦于什么也做不成,这个时候她母亲和张瓦房却偏偏给她出这个馊主意,她不恼火都不行。巫香桂比张瓦房更可恨,她竟然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你要是不跟张瓦房勾搭,你这会儿都是二品的媳妇了,他哪能不看在这个份儿上听你几句话?
牡丹来了气,也来了个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说,就是你!要不是你做了那么多恶事,还唆使家丁朝解放军开枪,我爹也不会背下这么大的罪名!这回倒好,你不光葬送了你外甥,还葬送了你男人。
有其母必有其女,巫香桂嘴上不留情,牡丹更不留情。这话可够毒的,听得巫香桂直打冷噤。它的毒正是因为它的绝对正确,巫香桂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她徒然地张着嘴,却不能为自己做半句辩解。
牡丹一直在哭。重击母亲并没有给她带来一点安慰,她的父亲依然一步一步在走向巫香桂为他挖掘的坟墓。而她,却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能做。
红杏说,光哭有啥用。
牡丹冲她喊,那你说我除了哭还能做啥?
红杏说,我要是你,我就去找等二品。
牡丹喊道,又是等二品,别跟我提那没长良心的货!但牡丹看到了红杏的表情,红杏的表情里全是坚定,是一种誓死不二的坚定。它让牡丹相信,红杏要是牡丹,就一定会去找等二品,即使代价是肉体,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拿它去换,如果真能换回一点什么的话。
牡丹不哭了。她湿漉漉的目光在红杏的脸上渐渐变干,最后她决定去找等二品。她是跑着去的,没几分钟就到了等二品跟前。我爹呢?她问等二品。等二品说,你不能见你爹,我们马上要送他去县头。牡丹说,我不是来见他,我是来求你对他好一点,最好对他宽大处理,行吗?等二品说,我们有原则,我们只做原则范围内的工作。牡丹说,我求你不行吗?等二品说,你求我没用。牡丹说,那我要怎样才有用?等二品说,谁都救不了你爹。牡丹沉默下来,她需要一点时间来积蓄勇气。之后她说,你要是回来得早一点,我就是你的媳妇,你晓得吗?等二品表示他不晓得,他略显意外地看着牡丹,明明在怀疑牡丹这话的真实性。牡丹说,一品死了以后,爹就叫我等你。等二品信了,因为他笑了起来。他说,你现在很好啊,嫁给了贫下中农。牡丹说,我可以给你。她那样子很像一个孩子为了巴结上一个玩伴,主动提出要把她的一样东西给他。但等二品显得很笨,一时间不知道她要给他什么。牡丹看看门外,就把门关上了。关上门以后,她就开始脱衣服。一边脱她一边控诉,她说我牡丹不是那种放荡烂人,我也看不上你等二品这种人,但我今天可以给你。她说我给你是为了我爹,我给了你你一定要对我爹好点,即使他必须死也让他死得好受点儿。她分明表示她是在忍痛割爱。等二品再笨也明白她要给他什么了,他赶紧制止,就像在战斗中制止一次莽撞的冲锋。他按住了她的手,用的是把一个正准备鲁莽冲锋的战士压在战壕里的力量,他的脸上充满了一个差点葬送了他的部队的将军的恐惧和后怕,他用斥责一个差点犯下大错的战士口吻低沉却有力地喊道,你想搞哪样,想害我死啊?
牡丹很难堪,她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脱还是赶紧穿上。等二品命令她赶紧穿上,但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听等二品的,他不是她的将军,她也不是他的战士,但如果不穿上,又不能继续脱,那她该怎么办呢?
她犹豫不定,等二品只好自己替她收拾了一番,把门打开了。
你回去吧,谁也救不了你爹。等二品说。
牡丹给门外进来的凉风一吹,清醒了。是她自以为是了,这件事情根本行不通。她一转身就像风一样往家里刮,回到家就冲一家子等她消息的人大发雷霆。你们以为我是谁啦!他等二品根本就不甩账!她说。你们支使我去丢脸,你们为啥子不去?去呀!你们找等二品去呀!她说。我爹在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巴结成那样子,现在呢?我爹遭殃了,你们就不管他了?你们不是都很有本事吗?怎么就只能支我一个人去丢脸了?她像一个法官那样质问着他们。白芍呢?那个不要脸的去哪里了?她当初勾引我爹嫁到王家过上了好日子,现在爹遭殃了,好日子打倒了,她就当缩头乌龟了?
还有你,你作了孽让爹替你受罪,你还跟没事一样的,你要还有点儿良心,你就该去把爹换回来,一人做事一人当,去呀!她竟然指着母亲的鼻子。她简直疯了!
巫香桂很伤心,她觉得自己真是作下大孽了,连自己的姑娘都不能理解她,不能体谅她。牡丹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痛的时候,牡丹也应该痛,而不应该是在她痛的时候,牡丹却再拿根棍子往她伤口上捅。有一会儿,她真想去把王土换回来。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正当需要下决心的时候,她又打退堂鼓了。她很害怕,她根本就没那种勇气。可是有人却一定要逼她做点儿什么,而且这人还是她姑娘,是她身上掉下的那块肉。
她姑娘疯了,也要把她逼疯。她只好在王家这艘正在下沉的破船里砸东西、骂人。骂白芍,骂红杏,骂牡丹,把她几十年来听到过的,想到过的最难听最恶毒的话全用上了。她连续骂,她不给牡丹和别人骂的机会,她现在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权威,所以她要霸占全部骂人的机会和资格。
红杏从闹哄哄的屋子里出来,就去找等二品了。她没有像牡丹那么匆忙,她走得很从容,很淡定。看得出她并不指望有结果,但她很看重这个过程。
等二品说,我早就晓得,你们会一个接一个地来。他看起来很生气,生完了牡丹的气还要生红杏的气,只因为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来找他。
红杏说,不来就怪了。
等二品说,牡丹来不怪,王土是她爹,可你来干啥?王土是你哪个?
红杏说,王土爷是我姐夫哥。
等二品说,那也该是你姐来,不该是你来。
红杏说,我姐不来。
等二品说,你姐聪明。他似乎因为看明白了一个问题而得意,他点了两下下巴,接着下结论:你姐比你聪明。
红杏说,我们找你并不是要你放了王土爷,只是想请求你们对他好点儿,别太让他遭罪。
等二品突然就光火起来,他把桌子上的茶缸拍得跳起老高,他说看看你吧,你堕落成啥样子了,竟然来为一个地主说情,要我们对他好点儿,别让他太遭罪。他说,我听着都恶心。他当真做出恶心的表情。
红杏说,你爹也是地主。
等二品喊起来,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现在是一个革命军人,一个新中国的土改干部!
红杏说,是谁不都长了一颗心吗?
等二品气息平缓下来,他想表现得语重心长。他说,你晓得谁都有颗心,但你却不懂我这颗心想的是啥。
红杏说,我可以给你,如果你可以答应我们的要求的话。
等二品看着她,脸上似有似无地出现了一些伤心。但更多的还是严肃,他现在必须严肃。他说,要是就为这个的话,你还是赶紧走吧。
一听说开公审会,巫香桂就像只被身边的响动吓着了的老猫,警惕地竖起耳朵,为了不至于暴露自己,她一动也不敢动。全都看公审会去了,她没去。她又老又瞎,已经逮不动耗子了,她只能窝在家里,以保证自己不被老鹰发现。
公审会的时间很短。给人的感觉是锅里水都开了,早等着人肉下锅了,所以厨娘必须动作快一点。上游的黄狗娃和下游的李长富属于大恶霸,他们被押在前头,王土虽然也是恶霸但不是大恶霸,所以只能走后头,朱大秀虽恶,但还算不上地主,只能走最后头。但不论走前头还是走后头,终点都是河滩,那里很宽旷。
白芍和红杏都去旁听公审会了。白芍虽然一脸的冷漠,但她比谁都听得认真。牡丹也在,她一直在肆无忌惮地哭,所以很显眼。但她没跟白芍和红杏站在一起。
到了河滩,白芍才发现她们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因为她看到黄狗娃李长富和朱大秀的家人都带着棺材,而她们,却忘了为王土准备一口棺材。
怎么办?她问红杏。
你不是从来都很有主意吗?红杏说。
白芍说,我们要为他收尸吗?
红杏说,那要看你的良心了。
白芍说,牡丹也在。
红杏说,牡丹是牡丹,你是你。
枪就响了。枪声响得太着急了,她们都还没商量好该怎么办,王土就倒下了,就成尸体了,就把她们正商量着的问题逼到鼻子跟前了。黄家和李家朱大秀家都有人哭着喊着上前去了,可王家没有。牡丹也哭也喊,但她没有上前,她似乎害怕死人,她在找张瓦房,可张瓦房这时候却不在跟前,他被他的亲戚们拖走了,亲戚们都是明眼人,早看出了形势,早跟他提出脱离了牡丹,所以这时候他们不让他去为王土收尸,他们对他说,王土有的是人替他收尸。但他们恰恰说错了,恰恰是王土受到了冷落。白芍还没想好,她也在思考一个怕不怕受连累的问题,因为她正在谋虑一个崭新的未来,这个未来属于她也属于红杏,因此在她还没想好之前,红杏也被她制止了。她拉住红杏,要她等等。她盼望牡丹赶紧上前去,还盼望巫香桂也突然奔上去,最好巫香桂还带着一口棺材。如果那样的话,她就不用出场了。
在她们等待的过程中,确实有人奔过去了。但那既不是牡丹,也不是巫香桂,是我们花河的一个男人。他跟王家的关系仅仅是佃农和地主的关系,况且他也不是去为王土收尸,他不过是看机不可失,冲上去割王土的生殖器。他不知从哪里听说,吃什么补什么,更何况王土那东西在我们花河声名远播,是出了名的厉害,因此他突发奇想,要把王土那东西带回去炖来吃,好让自己也猛一把,最好也能像王土那样遍洒风流。
等发现情况不对,牡丹和白芍她们才撵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他的壮举。他把战利品举到眼前欣赏,还冲牡丹她们嘿嘿炫耀。牡丹不敢看,她害羞。但她为爹心痛,因此她扑上前去打他。但那人以为她要抢他的战利品,拼命保护,就把她掀到了很远,正好摔在朱大秀的那摊鲜血上,于是牡丹杀猪一般尖叫起来。那人却拿着他的战利品走了,留下王土一个人在那里流血。就因为他的人生中要比别人多几件风流事,他现在也比别人多赚了一个流血的口子。
白芍看着他多出来的那个伤口出神,红杏却突然说,他活该。这话不该在这种时候说的,况且她这个时候并不见得有多仇恨王土,但红杏历来嘴上不设防,这个结果不过是她曾经反复想到过,而且曾经把自己设想成一个强盗在脑子里演习过,所以这下子就自然而然冒出来了。白芍听见了倒没什么,可牡丹听见了。牡丹正好被朱大秀的血吓着了,这时候就举着一双血手狂奔过来抓扯红杏,既要惩罚她的嘴,又要把那些可怕的血转移到她身上去。红杏也怕血,所以她没让牡丹扑上来就逃开了。牡丹追她,她再逃,像两个孩子做躲猫猫游戏。白芍没管她们,白芍在做正事。她在围观的人群中去找熟悉的面孔,她对那些熟悉的面孔提出要求,请他们回王家帮忙抬口棺材过来。没有人愿意,他们都做出一副怕染上了瘟疫的表情,听白芍那么一说,就赶紧走开了。这样白芍就看不惯她们打骂了,她冲她们发出呵斥声,还骂了一句牡丹没羞耻,她们才消停下来。牡丹还要跟她讨论为什么说她没羞耻,白芍却冲她喊,快把张瓦房找来,让他把你爹背回去!这样牡丹才清醒了些,才想起爹还躺那儿没人管。另外几个早都给家里人用棺材装走了,空气中还飘着钱纸灰,还有香火的味道,如果你仔细听,还能听到有道士在念经。就是说,黄狗娃李长富还有朱大秀他们都走得很好。
牡丹开始扯起喉咙喊张瓦房。围观的人已经很少了,只剩那些想多看几眼王土下身的人们。她企图在这些人当中找到张瓦房。可是张瓦房不在,这样她就把嗓门儿扯更大些,也不喊了,改破口大骂,还威胁说张瓦房要是不来,她就再也不理他了。但是张瓦房似乎不怕她再也不理他,她那么说他也没有出现。牡丹只好赌气说自己背,她要自己把爹背回去。白芍和红杏替她把死人扶到背上,但她却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别说背爹,现在就叫她自己走路都不一定走得好,她全身都在发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因为怕。更何况,她的身体也不够强壮。
只有白芍看起来能够胜任这件事情,牡丹看着白芍,用的是哀求的眼神。这是她第一次决定不要低看白芍,因为这个时候她需要白芍。红杏也看着白芍。红杏的眼神在说,你要是还有点儿良心,这个机会我让给你。
白芍背起了王土。虽然她在她们三个中算强壮一些的,但比起王土来说,她依然很弱。她调动了全身的力量,也只能使自己勉强承受。她迈不动腿,就那么站着承受着王土是可以的。但她必须走,因为她不能永远这么站着。牡丹和红杏上前扶住王土的尸体,她咬着牙迈动了脚步。一步,两步,站一下,再来两步。汗水急速地往下淌,如同她是块吸了水的海绵,这时候给王土一压,水就给压出来了。不过这个过程中白芍发现她也在一点点获得力气,正如海绵变干了,远比吸水之后要有力得多。路途中她歇了几口气。在牡丹和红杏的帮助下,王土从她的背上下来,躺到地上,她就坐在一边喘上一会儿。有一次歇下以后,她们都看到了迎春。迎春手上拉着她的姑娘李子,静静地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像一大一小的两棵树。白芍看着她,希望她能来帮她一把,但迎春没做出这种表示,她似乎只是有些不舍,所以要跟着。白芍看不到她会来帮忙的希望,就不去理她了。但她还跟,并一直跟到王家院外。
巫香桂一见王土就开始号啕,她既然不敢出洞,洞里的活就得更卖命。她连续骂了几天嗓子早都哑了,这会儿那哑涩的声音倒给她的哭增添了几多的苍凉和悲怆感。有她哭,别人就用不着哭丧了,因为她的声音总是压过别人的声音,以至于别人即使哭了王土也不一定能听见。但她只是哭,别的什么都不干,如何料理王土的后事她也不管,她哭起来就没个完,就像先前她骂起来就没个完一样。
于是我们猜测她可能脑袋出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