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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河 13

但第一个下结论说巫香桂傻了的人是红杏。那时候,牡丹还没能原谅她母亲和张瓦房。母亲的那般表现已经让她非常寒心,张瓦房没去帮忙收爹的尸又让她耿耿于怀。虽说张瓦房是被迫的,牡丹帮忙弄回爹以后回去找他,他依然被绳子捆绑在门框上。张瓦房的房子有些破,门框与墙之间有一个很大的裂缝,亲戚们竟然就把绑他的绳子穿进那条缝,让他跟门框绑在一起。张瓦房反复对牡丹解释,说他是想过用力挣脱的,但又怕挣掉了门框。挣掉了门框,房子有可能垮掉,损失就大了。这些虽说都是不错的理由,但牡丹还是免不了耿耿于怀,在她心里爹毕竟比一个门框和一间有可能会倒塌的破房子更重要。有这些事儿占着心思,那个让她寒心的母亲是不是脑袋真出问题了,她就顾不上关心了。

而白芍又整天寻思着她和红杏的未来,她们的现实已经只剩下一个烂泥坑了,她要为大家寻思一条出路。

只有红杏,既没必要仇恨巫香桂,也没必要去挖空心思策划未来,她才会去关心巫香桂为什么会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还流着口水。是她最先得到了答案:巫香桂傻了。

王家的地全部分了,房子也要分。巫香桂虽然傻了,但傻不等于死了,她还得有一份地一间房,乡政府把堂屋留给了她。但虽然傻了并不等于死了,却又是跟死人差不多的人了,不管是住堂屋也好,偏屋也罢,都没用了。对于一个傻子来说,关键的不是有没有一间房,这间房是大还是小,是正还是偏,而是一个人,一个乐意把她负担起来的人。这人本来该是白芍,但恰恰又不是白芍。

白芍不愿意。

白芍早在花河解放的那一天就已经不把自己当王家的人了,既然王家都倒了,她还有什么必要做王家的人呢?她一直在寻思着一条脱离王家的出路,就像十三岁那年,她寻思一条走进王家的出路一样。但那一次,她虽然年纪小,却思路清晰,一开始就有明确的目标,这一次,她也并不糊涂,但目标却一直都不清晰。当年她是往王家屋子里看,王家屋子里只有一个王土,她的思路自然清晰。现在她是站在王家屋里往门外看,门外那么宽旷,你叫她如何一下子看清她要的那条出路在哪里?因此她的那条出路一直到王虫回来才成了形。王虫就像一剂眼药水,随着一股清凉漫过,她的眼前立刻就清晰可辨了。

王虫是在公审后的第三天回来的,他说他其实很想赶在公审大会那天到家,他想亲眼看见王土脑袋上长枪眼儿,但是没能赶上。他不是回来探亲,是退伍。又不是一般的退伍,因为他丢了一条右臂,成了残废军人。虽然军装上已经没了帽徽和肩章,但依然使他显得很精神,很光辉。右边的衣袖空空荡荡,被河风吹得一飘一飘的,有人认为那景凄凉,有人又觉得那景有着残阳一般的壮丽和辉煌,认为王虫身上的光芒多半来自于那只空袖筒。

王虫很光荣。他刚出现在花河我们就明白了这一点。王虫是光荣的残废军人,他今后每年都有一笔抚恤金,他刚回来的第二天,我们就都知道这个了。

王虫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这也是有目共睹的。

王虫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去看白芍,因为他并不知道白芍一直在寻思着一条重要出路,更不知道他的回来给白芍带来了拨云见日的效果。更何况,时事变迁,人事沉浮,白芍在王虫心里早也该起了变化。如果早先白芍在王虫心里确实占领着重要位置,现在可就不一定了。

他现在让我们觉得,在他心里头,爹还是最重要的。他去当兵的时候,爹已经打不动短工了,他把爹交代给了上游的舅。现在,他回来了,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把爹接回来。

原来那间土房早已经给朱大秀烧了,只剩下一堆泥巴,政府把王家的房分了一间给他。那间房在王家正房的右边,紧挨着白芍。这一点被白芍看成是老天有眼的故意安排,她自以为是地认为这都是因为他们的缘分还没有尽。王虫刚搬进来的第一天,白芍就进屋去了。王虫看见白芍,眼睛就像萤火虫一样闪亮几下。但那并不是惊喜,最多只是惊讶而已,一种久别重逢的惊讶,只表明他曾经和白芍很熟,表明他发现白芍并没起多大变化。王虫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心里把白芍当成一个熟人的,他也不太清楚,反正他已经只把她当成一个熟人了。白芍还是原来的白芍,但因为他变得高傲了,所以白芍在他心里的处境就下沉了。

白芍觉察到了他们之间的陌生感,但白芍没有在意。白芍做事向来就不被稍许的风吹草动影响,她充其量暂时不看他的眼睛,不接收他表现出来的陌生感。她不是在逃命,她是在进攻,因此她不能分心。她紧盯着他的那只空袖子,那是她看准的最好的一个攻击点。王虫伸左手捏捏空袖子,说,没了,给锯了。王虫没如白芍想象的那么简单,那个被她看成弱点的地方,王虫并不那么看。他没有一点儿自卑和伤感,他看起来并不可惜他的右胳膊,也并不因为自己比别人少了一条胳膊而自卑,相反他倒是很为它自豪。仿佛它不是死去了,而是做一件极其光荣的事情去了,就好比“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因此它给他带来的只能是荣耀。白芍试着去理解这种自豪感,但她找不到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她想假如她的胳膊没了,无论它是因为什么事情没的,她都会心痛会仇恨,即使可以不自卑也不能不心痛,即使自豪,也会给心痛和仇恨遮蔽得很严实,严实得近乎没有。但王虫却恰恰相反,在他这里,是自豪感遮蔽着一切。就是说,白芍被自己的自以为是误导了,那里不仅不是王虫的弱点,反而是他的强点。

白芍只能这样去问,光荣比啥都强是吗?

王虫说,当然啦。王虫不光在用语气告诉白芍,他不是以前的王虫了,也在用表情告诉白芍,以前是白芍站在树顶上看树下的他,现在他已经站到天空里了。即使白芍还站在树顶上,他也比她站得高,更何况白芍已经从树上下到地上了,他和她的距离就更远了。

白芍不得不承认,人的灵魂也是有一件外衣的。一旦灵魂的那件外衣更光彩,肉体的外衣就显得不重要了。王虫现在正是这种情形。灵魂的光辉使他显得很高大,即使他比别人少一条胳膊。他已经站到高台上去了。不管是别人送他上去的,还是他自己跳上去的,如果你必须去看他,那就得仰视。

白芍已经不得不承认现在这个王虫跟原来的王虫的区别并不仅仅在于一个胳膊完好而一个却少了一只右胳膊,两个王虫之间产生的是质的区别而不仅仅是形式上的区别。而这些,跟她的“出路”有着很大的关系。王虫站得越高,她的“出路”就显得越光明远大。

你光宗耀祖了。她恭维王虫。

王虫说,我起码能让我爹高兴。话是谦虚的,但表情却是骄傲的。

全花河的人都为你高兴。白芍继续恭维。

王虫说,那倒不一定,但起码没人敢瞧不起我了。

你娶媳妇了吗?她终于问。

王虫说,我准备安顿好后才想那件事情,现在不比当年了,我王虫要找个媳妇还不简单吗?这话是故意说给白芍听的。

白芍笑笑说,当然。白芍表现出一种谦卑和服从,像一只转胜为败的兽。

王虫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听你那口气,准备给我介绍姑娘?如果有心情的话,王虫想尽可能地奚落和嘲笑白芍一番,因为当初她就是那么做的。

白芍不急,她不接王虫的招。不接招他就打不到自己,那就等于没出招。白芍看见王虫爹正在那边拖柜子,他想把柜子按他自己的意思重新摆放到另一边,但他太老了,力气不够大,拖得很吃力。白芍赶紧上前帮忙,他才成功了。接下来白芍拿起扫帚开始扫地,她希望用行动来向王虫表达她的意思,王虫在嘴巴上明显占着上风,她必须换一套打法。

王虫要不是没看出来,就是装着不明白她的用意。他抢上前去制止,夺了她手上的扫帚。他大惊小怪地喊起来,说你这是搞哪样?我们家可不是地主,用不着下人。我也没请你来做老妈子,你犯不着在这里耽搁。这话够尖刻了,但白芍把难受吞了。

白芍说,你要是地主我还不来呢,正因为你不是地主,我才来的。

王虫嘻嘻笑,说你的意思是,现在你又看不上地主,又看得上我们贫下中农了?

白芍说,嗯啦。

情形正像王虫当初想到的那样,王土被结果了,白芍就朝他走过来了。她正在一步一滑地朝着他的方向走来,由于他站的地方太高,有些地方她不得不手脚并用,她手脚着地,仰着头看着他。要是在当初,王虫肯定喜不自胜。但是现在不会了。如果一定要高兴的话,那也是因为自己的胜利。白芍朝他走来代表的是他的胜利。平心而论,白芍的身体是深得王虫赞美的,但一个人是由身体和灵魂组成的,王虫不得不也考虑一下白芍的灵魂。最初他们原本是站在一起的,后来白芍因为嫌弃他穷而投奔了地主。王虫绝望的时候是革命给了他新生,使他找到了拯救自己的法门。所以他也爱着革命。革命看重的是人的灵魂而不是外表,因此当白芍朝着他走来的时候,他不得不考虑一下革命的看法。

所以他觉得必须提醒一下白芍:你可晓得你现在的成分?

白芍看见了这件事情的难度。但她觉得有难度恰恰证明了她的选择是对的,就像当初她作为一个佃农女想高攀地主王土一样,难度是高度决定的。王虫那么骄傲,正说明他现在真的比一般人站得高。她把她做出的决定告诉了红杏。她这样做并不是要争取红杏的同意,只是因为她同样为妹妹想到了一条光明大道。

她要让红杏嫁给等二品。但红杏表示,等二品那样的,给她提鞋她都嫌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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