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芍像只刚建了新巢的蚂蚁,又重振风姿了。旧巢倾覆带来的恐惧已经死去了,在新巢竖起来的时候就死去了。白芍又开始变得面色红润,变得绰约多姿了。在白芍这里,幸福是可以打补丁的,当她发现它破了的时候,她就会从容地把它补上。
打了补丁的幸福依然叫幸福。白芍的脸上这么写着。
她仍然想说服红杏改嫁,她不是那种只顾自己的姐姐。
王虫说了,像王禾这样的,多半已经给他们清剿了。白芍说。
红杏说,他们是哪个?王虫?
白芍说,就是王虫他们,是解放军。
红杏说,他亲眼看见王禾死了?
白芍说,那倒没有。
红杏说,那他还敢乱咬舌头。
白芍说,他没有咬舌头,他说的是事实。
红杏的嗓门开始渐高,她说,他既没有亲手打死王禾,又没亲眼见着王禾被别人打死,怎么叫事实?
白芍反而把嗓门儿往下沉,她说,解放是啥子?解放就是解放军打赢了,王禾即使没死,也不见得会有好日子过了。
红杏说,你过你的好日子,别管我们能不能过好日子。
白芍还想说话,被红杏武断地堵了回去。别又跟我提等二品!
实在害怕再跟白芍说话,她丢下白芍出门了。王土那狗跟上了她,白芍还留在红杏的屋里发呆。红杏走远了,白芍才回转身,通过隔门往里看,巫香桂坐在那里,也正通过隔门看着她。吃了没?白芍问她。她说,嘿嘿。白芍走过去,拿起她的白芍袖替她擦干净嘴角的口水,又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走了。
王禾回来了!
听他自己说,他之所以没被枪子儿送去见阎王,是因为他们的队伍投了降。他们不想继续当兵,就得了些钱,回原籍去。
他因此就不如王虫回来得风光。
王禾回来的时候,区长等二品没有到区政府门口迎接他。王禾走进区政府,被安排在一间办公室坐了有十来分钟,等二品才来了。等二品虽然表现得很热情,但并不跟他握手。等二品都没跟这位儿时伙伴加同学寒暄两句,就直接伸手要他的回乡证明。那是一张“国民党军官兵解放回籍证明书”,上面写着王禾属于哪个部队,发给了他多少路费和伙食费以及准其回籍自行谋生等内容,回来的路上,它是通行证,因为上头有一句:“望沿途各军政机关团体验证放行。”这个证跟王虫的那个残疾军人证可没法比,一个代表的是耻辱,一个代表的却是荣誉。
出于以前关系不一样,等二品多跟他说了几句。
你家那十几亩地,我们按土改政策也都分下去了,给你留了一份儿,因为红杏还在。说到这里他做了一个王禾一时不能看懂的表情。但那表情瞬间即逝,然后便是不动声色了。然后他发出一声莫测高深的感叹:女人就是女人。
接下来他才说,她不想改嫁,一心要等你回来。
他还想说点儿什么,但王禾已经坐不住了。
王禾不在乎他家的地有没有被分,他更在乎红杏。一听说红杏还没改嫁,他简直高兴坏了。一出区政府,他就消防车似的“呜哇呜哇”狂奔。他回来的消息并没传那么快,很多人都还不知道他回来了,他又没穿军装,一件衣服还翅膀似的飞起老高,我们便一边慌忙让着路,一边左右打听,哪里来个疯子啊?
王禾就这么跑到了红杏的面前。由于跑得太猛,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说不好话,他就那么两眼放着光,像只吃吃吃冒着烟儿等待爆炸的手榴弹。红杏给他吓着了,没命地跳了一下。好在他是只哑弹,吃吃冒一阵烟儿,就平息下来了。
嗨!红杏说。
嗨!王禾也说。
你回来了?红杏问。
我当然回来了。王禾说。
他伸长脖子往屋里看,用玩笑的口吻问,没人占了我的床吧?
红杏说,你不打算进去看看?
王禾说,我听说你没改嫁。说着就两步跨进了门,直奔房间,真要去看看他的床。他在里头“啊呀”一声,红杏跟过去,就看到他大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来呀红杏。他说。
你肯定死了。红杏说。
想我没?他问。
白芍说了,解放就是为了把你们这种人搞死,你就是活着也没好日子过。红杏说。
哪儿想了?他问。
由于他动手动脚,红杏最后在床上笑作一团。但后来的情形却是另外一个样子,红杏突然问王禾,你晓得花河发生了啥子事吗?王禾说,我咋不晓得,不就是把地主土豪都打了,把地都分了吗?红杏说,王土爷死了你晓得不?王禾说,我当然晓得。红杏说,你怎么啥都晓得,难不成你一直就藏在一个地方偷看?王禾说,全国都是这样,我用不着偷看。
红杏说,王土爷死得很惨。她想说他那东西都给人割走了,但她猛然间发现了负罪感,它是她和王土的私生子,他们有了那两回勾当后生下了它,它从那以后就一直跟着红杏。它也像红杏一样耐心地等着王禾回来,现在王禾回来了,所以它也在第一时间出现在王禾跟前。红杏害怕了,她怕王禾发现了它,她想把它藏起来。但是它说,你把我藏起来有啥用,我都被你们生下来了。但红杏还是要藏,她没有勇气把它推到王禾面前,因为她不希望王禾掉头就离她而去。
王禾只是一味地照顾着自己的心思,他离开红杏太久了,这些时间里又没有忘记过和红杏在一起胡搅蛮缠的那一段短暂时光,因此他觉得一切都还那么新鲜,就像时间一直就停留在他离开的那个地方等待着他,他回来都不需要打扫一下,就可以住进原先的场景里去。红杏的迟疑多少让他有些扫兴,但他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并不打算放在心上。
他剥光了自己也剥光了红杏,他一切都准备好了,可红杏却突然叫他等等。她说,你等等。王禾就只好等等。现在她是他的女皇,他愿为她做一切事情,更何况只是等等。红杏匆匆忙忙裹上衣服就跑出门去了,回来时手上端着一大盆水。你等我先洗洗。红杏说。王禾说,不用洗,你的汗味我闻着也香。但红杏一定要洗,王禾来拉她,她推开了王禾。她慌乱地撩水,想尽快洗掉什么。然而她又洗得那么细心,恨不能搓掉一层皮的样子。王禾看着她在水里的样子发了疯,就不顾一切地冒犯了他的女皇。他把她从水盆里捞起来扔到了床上,席子给打湿了一大片他也不管了,他像个强盗一样冲进了皇宫,那金碧辉煌的皇宫,那使他眼花缭乱的皇宫……红杏冲他喊,你打我吧,打我啊!她是个叛徒,她要和强盗一起制造假象来蒙蔽她的王国。她喊,你咬我啊,把我咬出血来!王禾便打,便咬。但红杏嫌他不够卖力。她说你咬啊,你抽我啊!王禾做不好,她浪着腰鼓励王禾下边用力,使劲!她说,你把我日死得了!王禾当真拼了命,但她还嫌不够。她得帮他,她自己咬自己,咬手臂、手指头,她在自己的左膀上留下一个惨白的环形牙印,那印子很久才从深处弹回来,变成了紫色。完事以后王禾还发现她咬破了自己的一个手指,当他们都在终点站下车后,他发现红杏的那个指头流着血,她在流泪,而且明显的并不是喜极而泣。
你怎么了?王禾问。
没怎么。红杏说。她把受伤的手指头送进嘴里,翻身把脸伏在枕头里。
你不高兴我回来?王禾问。
红杏突然把身子翻过来,脸已经比刚才干爽了些。她说,我不高兴才怪呢,我男人回来了啊。
那你为啥要这样呢?他去抚摸红杏左膀上的牙伤,又去吹她那个受伤的手指头。他显得很心疼。
红杏说,因为这样我才能快活。她找了一块布,王禾为她包扎手指。
王禾说,你傻呀,这叫自虐你晓得不?
红杏动动身子,蜷进王禾的怀里去。她想,我如何不知道这叫自虐呢?但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必须得到惩罚。她的手指头很痛,左膀也很痛,但这样能抵消一些负罪感。
王禾后来长长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太阳正挂在西边的山头上,一副舍不得离开的样子。这时候王禾对红杏说,其实,解放了,我们也可以得到好处。他说,他们讲妇女解放讲男女平等。红杏问,怎么个解放法怎么个平等法呢?王禾说,就是说,以后,你可以骑到我上头来。红杏说,就这?王禾说,还有,你可以到花河里去洗澡。红杏不相信。他说,谁要是再讲“女人到花河里洗澡,就脏了河水”,他们就会说那是封建迷信。就是说,现在,你可以到花河里洗澡,保证没人敢说你弄脏了河水。
他说,不信你试试。
他当即就拉了红杏直奔河水而去。那时候夏天正在日渐热烈起来,河水对于他和红杏都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尤其红杏,河水里有一次新的探险,一种新的刺激在等着她。她从认识河水那一天起就渴望着河水,但从来都没敢冒险去亲近过,除了那次寻死。
王禾选择了桥下的上水,那里水很深,也很宽,还有很多人,一些男人和男孩儿。红杏不敢。她怕水,也怕那些男人和男孩儿。王禾就把她拉了下去,这样红杏就不得不尖叫起来。她的声音又不够细,那尖叫声其实更应该叫“粗叫声”,听起来怪别扭怪奇怪的。河里的目光全被他们吸引过来了,看见水里出现了一个女人,他们先是屏声敛息,然后是起哄。
他们却不管。准确地说,是王禾不管。王禾踩着水,用双手托着红杏的腹部,要她学习游水。有王禾这样托着,红杏已经不怕水了,但她还怕着水里的那些眼睛。现在它们全对着她,并表现出一种要吃了她的形势。
王禾说,不用怕,要是有人说你,你明天就到区政府告状,等二品保证站在你这一边。
如果是真的,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况且,这河水的光滑和清凉谁又能抵御得了?红杏变得肆无忌惮了。她把水花打得老高,她呛着了鼻子,她喊救命,她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