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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河 16

当王虫盯着她看的时候,白芍就知道王虫该回头来找她了。当王虫的行为打着报复阶级敌人的旗号的时候,就是革命允许的。这种时候,他就无法让自己不去渴望白芍。白芍给过他好,至今他还没找到过比白芍更好的。尽管迎春比白芍要卖力得多,但迎春给他带来的快感还是不如白芍给的多。更何况,如果就报仇而论,迎春肯定不如白芍,白芍是王土正儿八经的婆娘,迎春只是个姘头而已。既然都是为了报仇,那他肯定更愿意选择能给他额外津贴的那一个。

这一回,白芍不光给了他额外的快感,还多给了他一耳光。

他想象不到花河还有女人敢打他,他傻乎乎地问白芍,你不想嫁我了?

白芍说,想嫁是一回事,你这副德性是另一回事。她说,如果你就这副德性的话,比你强的男人多的是。她说,我是想嫁你,但并不想给你做报仇的靶子。你有种你到阴间直接找王土爷去,别在这里拿女人出气。

王虫虽然并没有在白芍的面前表现出狼狈,但还是觉得很没趣。回到家仔细一想,倒觉得白芍的话很有几分在理。一个男人,除了报仇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更何况,他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情愿一辈子都在报仇。迎春说,他要是娶了她,他就可以报一辈子仇了。这话当时听得他心花怒放,但现在想起来,却只能说明迎春说话极不负责。报仇确实是件痛快的事情,但你要是一辈子都在报仇,肯定就痛快不了了。从另一个角度看,迎春这话不过是她撒出的钓饵,目的只是为了钓住王虫。这么一琢磨,迎春那天说的那些话就全都变了味,情形就像迎春在原本已经腐烂的肉上撒了很多佐料,因此当时烹炒出来还是很香的,但过后佐料味一下去,肉就露出它的本来面目了。

王虫觉得迎春不地道了。

这迎春或许就是为衬托白芍而生的,她的不好是为了衬托白芍的好,她的好是为了衬托白芍的更好。但凡对她们俩有了充分了解的人,就很清楚这一点。王虫想,如果我要找一个靶子报一辈子仇,那还不如找白芍。但王虫不想只找一个报仇的靶子。一旦抛弃报仇这个名义,白芍就显得暗淡无光了。那时候颜色在人的心目中很重要,白芍这样的人属于黑色,是所有颜色中最差的一种。

他只能把希望寄于迎春。

他问迎春,你想嫁我是为了啥呢?

迎春说,为了让你能一辈子报王土爷的仇。

迎春让他很失望。

那么白芍呢?他抱着一种玩的心态(只为了比较一下这两个女人)去问白芍,你想嫁我目的是啥呢?

白芍说,找你做依靠。

白芍说的是实话。白芍总是喜欢说实话,一直都是。当初她嫌弃王虫家穷的时候说了实话,那天王虫问她,是不是她把王土的尸体背回来的,她也说了实话,现在她想找王虫做依靠,也说的是实话。可有些时候实话比谎言更残酷。王虫正是因为当初给白芍的实话伤着了,所以现在白芍要他对那块伤疤视而不见就变得太难了。

如果迎春不能娶的话,白芍更不能娶。如果白芍不能娶的话,迎春更没必要娶。王虫想静下心来争取那姑娘,就耽误一点时间吧,反正多的都给耽误了,也不在乎多那么一个年头。可梨花婶没等他去找她,就先跑来找他了。她是来问王虫为什么相好了姑娘又要娶迎春,王虫说他没有要娶迎春,他说我正打算来跟你商量怎么去姑娘家过礼哩。梨花婶说,过个屁礼呀,姑娘都不干了,说你三心二意,当她敌不住一个寡妇,她说她还嫌弃你是个残废呢。王虫一瞪眼问梨花婶,你听哪个说我要娶迎春?梨花婶说,我能听哪个说?还不是那姑娘?王虫喊起来,她如何晓得的?梨花婶说,她如何晓得?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呢。

看起来,所有人都在帮白芍。梨花婶因为看不起王虫那副朝三暮四的德性,坚决拒绝再为他做媒。由于王虫怀疑是迎春那张嘴坏了他的事,又暂时恨上了迎春。白芍又一直都那么执着,她坚持每天过去帮王虫家做饭洗涮,王虫的爹老了,王虫又比别人少一只胳膊,他们需要帮助。

白芍显得风平浪静。在这件事情上她显得很有耐心,也很有信心。

晚上王虫盖着白芍刚洗过的被子,就要梦见白芍。他和爹换过被子,发现爹的被子也是被白芍洗过的,他还是要梦见白芍。第二天,他跑过去冲白芍喊,请你别到我家去做这做那了,我不稀罕。可白芍照常去做,而且那天她还洗了席子。于是那天晚上王虫就不仅仅是梦到白芍而已,而是梦见和白芍缠绵不尽。从春梦里醒来,王虫踢了被子,揭了席子,可他那激情昂扬的器官却尖叫着喊他找白芍去。找白芍去!它喊着。它喜欢白芍,它渴望白芍,它说白芍是它见过的最好的女人,虽然它才真正见过两个女人,迎春和白芍而已,但它坚信白芍的好是无与伦比的,它都不需要再去见第三个,白芍一定是全天下最好的一个。王虫试着教育它,告诉它白芍不光势利、自私,而且成分不好。但它固执任性,它一定要去找白芍,不让它去它就哭,鼻涕流得到处都是,白芍刚洗的被子又给它弄得很脏。

次日上午,白芍过来打扫房间,就看见那鼻涕了。刚洗的被子又弄脏了,白芍有些埋怨了。王虫却进屋来了。白芍去看王虫。王虫却看着被子上的鼻涕,这样白芍也把目光转移到鼻涕上。那东西被他们的目光灼醒,散发出一种使人亢奋的气味。王虫早在昨晚就已经答应了他的孩子,就在今天上午白芍来打扫的时候满足它的愿望,他甚至答应它不再拿他耿耿于怀的那些事情扫它的兴。他对孩子说,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孩子也写了保证书。王虫是个信守诺言的好父亲,他不仅真让它得到了白芍,而且一直在旁边为他加油。白芍对这样的父亲由衷地赞叹。这样多好啊!她说。王虫也觉得这样很好,因为每一个父亲都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快乐,孩子的快乐能把一个父亲从头到脚地贯穿并且照亮。因此王虫也说,是啊,这样真是太好了。白芍转而去夸奖他的孩子,它真行。她说。王虫也很为自己的孩子骄傲。它还能更行哩。他说。孩子受到父亲的鼓舞,就做出了更加超凡的表现,白芍获得了更加意外的惊喜,因此她变夸奖为欢呼,她热烈而疯狂地拥抱着这位长足了脸的父亲,她因为自己能跟这样的父亲认识而荣幸至极,她把孩子抱起来亲了又亲,恨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个超级明星认识她,而且她跟它的父亲是好朋友。

那天上午过后,孩子要求父亲娶白芍,因为它想长期拥有白芍的热情和关爱。孩子显然忘记它的保证书了。王虫提醒它,但它不听。它只是一个孩子,不需要像大人那样把诚信看得很重要。王虫企图惩罚它、教育它,它就撒泼玩赖。而且王虫实际上又是那么溺爱他的孩子。他希望找到一个两全的办法,既不违背革命,也不扫了孩子的兴。他记起革命说过:我们可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白芍现在可以被看作可以团结的力量,因为白芍有投诚的愿望,她向王虫伸着手,王虫拉他一把,她就可以上岸。

王虫要认真举行一个婚礼,他说要办得风风光光的。白芍说,我依你,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王虫去了一趟区政府,从区政府出来就去了街上,回来时带回几大张红纸和两斤水果糖、两挂鞭炮,就说一切都准备妥当了。白芍表示怀疑,说,这就算准备妥当了?你不是要办得风风光光吗?王虫说,你自己准备一套新衣服吧,别的就不用了。

日子也不用找巫三爷看,他把几大张红纸变成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囍”字和两朵大红花,就说,明天吧。

第二天大清早起来,他就穿上一身新军装去区政府了,回来时带着一队清一色穿军装的区政府干部。到了王虫家,他们二话不说就开始干活,打扫房屋,往窗户上贴“囍”,往桌上摆糖果,事儿不多,一下子就结束了。然后,他们叫王虫去请新娘。

王虫家门口围着好多人,院子里除了白芍和巫香桂以外,都在。王虫没请我们,但这不要紧,花河不论红白喜事邻里都要到场的。不同的是,赶旧式的婚酒,我们都会送上一份礼,同时也能得到一顿酒喝一顿饭吃。王虫要办的是新式的,也不要我们送礼,我们估计也没酒喝也没饭吃,所以我们只站在门外捧个场。

王虫要出门,我们自动让出一个口来让他通过。等他走过了,口子又自动封上。里头的等二品忙里偷闲冲我们说,乡亲们也可以进来坐坐,今天王虫结婚,我们应该向他们表示祝贺。

我们并没进屋去,因为王虫没请我们进去,等二品虽是区长,但今天不是他结婚,请也没用。再说,我们中间有人还得跟着王虫去白芍那边,要看看他怎么把白芍接过来。

白芍奇怪怎么就王虫一个人过去了,就你一个人,一句话,叫我跟你走就行了?

王虫说,那你还要我拿轿子来抬呀?我们不玩旧社会那一套,我们玩新的。他很不满意白芍的嫁衣,因为那是一件缎子的,还是斜襟,他希望白芍穿一件布的,对襟的新式衣服。但白芍竟然没有。白芍还有好几件缎子斜襟的,都是新衣,哪一件做嫁衣都不错,但在王虫这里却全都通不过。

你就没一件新式的衣服?

没有。

不是要结婚吗,你都没做一件?

没有。白芍的心情已经很不好了,如果王虫还要挑三拣四,她就打算不参加王虫的这个婚礼了。去你妈的新式衣服。她想。王虫觉得扫兴,她更觉得扫兴。她都怀疑王虫不是要结婚,而是在跟她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王虫最后选中了她平常穿的一件布衣,虽然是斜襟盘扣,样式并不新式,但王虫觉得它比那缎子的好。就这件将就了,哪个叫我娶了个地主婆呢。王虫说。

白芍的脸色很不好看,王虫见了又提出了批评:大喜日子你怎么马着个脸?又不是拉你去镇压。

白芍调整了一下,努力做了做样子。不到最后关头,她还是不打算感情用事,王虫是她理智的选择,理智和心在观点上闹些冲突是正常的,她必须认真看待这种冲突。

王虫说,我不勉强你,你要是不想嫁我,现在改变主意也不晚。(其实是王虫自己在犹豫,他到这时候还在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对的。虽然他请示过等二品,等二品也同意他去团结白芍。虽然他在等二品面前表过决心,一定要把白芍拉上岸。)

白芍说,我不改变主意。

王虫就接着往前走,白芍在后头跟着,白芍的后头是撵来撵去的跟屁虫,我们从来都没见过这样娶媳妇的,好奇得不得了。

王虫像是看不见我们,白芍是假装看不见。

王虫说,这就对了,你嫁了我,以后就不是地主婆了。

这就来到了王虫家门口了,里头突然起来一片掌声,一开始有些零乱,很快就显得很整齐。一抬头,白芍就看到屋里整整齐齐站着两排军装,随着掌声变得整齐而响亮,那颜色那气势当即就把白芍给镇住了,她莫名其妙地尿泡发胀,跟着是脑袋发紧。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的心才在开始激动,为她的这个婚礼激动。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屋的,也不记得婚礼上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别人又做了些什么,她只记得自己一直两耳发蒙,太阳穴发胀,身体一直被一股滚烫的劲儿举着,落不了地,又飞不起来。直到她的视野里只剩下王虫身上那一片草绿色了,她的心才渐渐落回到原地,脚也才踩着了地面。

仪式很简单,既没有酒席,也没有唢呐。等二品代表区政府说了几句话,王虫又当着大家的面儿表了一回决心,干部们放了王虫买回的两挂鞭炮,又把王虫买来的水果糖散发给门口看热闹的人们,区干部们再整整齐齐鼓一回掌,就算结束了。以至于我们全都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走的时候心里愤愤的,觉得新式婚礼也无非是这样。

王虫却因此而骄傲得不行,脸上喝醉了酒一样潮红潮红,一直都没顾得上招呼我们,看我们走了,他倒想起我们来了,冲着我们的后背喊,乡亲们,我王虫怎么样?是不是很风光?我们没有回答他,但我们都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过,我们就回头讨论起他来,我们一致认为,王虫的那股子兴奋劲儿并不是因为娶了个媳妇,而是因为他办了那么一个婚礼,不管如何,这个新式婚礼使他从此变得与众不同,更何况还是区长等二品主持的婚礼。

奇怪的是白芍的兴奋也和他同出一源。白芍一直没能很好地理解“光荣”这个词儿,但这一次她似乎能理解得很好了。光荣,应该是你能拥有一块主流颜色,拥有一片整齐的掌声和由众多的目光滋养并生长得十分茂盛的光环。如果你拥有了这一切,为什么不可以骄傲呢?

由此白芍进一步肯定,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十多年前选择王土是对的,现在选择王虫也是对的。白芍,总是对的。所以,当她兴冲冲把王果招回,要他叫王虫爹,王果非但不叫,还朝他们吐口水的时候,她便理直气壮地打了王果。

王果手上还拿着两颗糖果。当时他也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间,区干部发糖的时候,看他是个孩子,多给了他一颗。现在他把它们打到了白芍的脸上,以此来表示他的反抗。糖果很硬,糖纸表面还黏糊糊的,打到白芍脸上,白芍感觉它是石头,但留在脸上的那种黏糊糊的感觉又使它比石头恶心。那是一种劣质糖果,有着石头的硬度,并且因为人们买它的时候它总是已经过了期变了质,它便总是黏糊糊的像条鼻涕虫。王果的爹是王土的时候,他是很不屑于吃这种糖果的,因此他并不像别人那样把它们当宝贝。他之所以一直拿着,是因为它毕竟是糖果。

王果得以从白芍的手上逃脱后,就直接去了地里。他和他爹的那条狗一起在一条地沟里待了整整一天,白芍去找过,红杏也去找过,但都没找着他。她们都太自以为是了,都只想到了花河,以为王果挨了打也会去跳花河。她们在河岸上上上下下地找,把嗓门都喊破了,王虫还找了几个男人栽进花河底去找。找来找去都没个结果,他们也仍然想不到一条地沟里去。王果在地沟里看着他们闹,觉得他们怪弱智的。

天黑下来后,王果才出了地沟。在黑夜和王虫之间,他还是更害怕黑夜。他不得不回家。回家时他多了一个伙伴,一只癞蛤蟆,他在地沟里捉的。捉它的时候只是想它陪自己玩玩,玩完了还要带回家也只是想它继续陪自己玩,到了家,见了白芍和王虫,他便灵感顿生了。他把它放进了他们的夜壶,那天晚上,王虫夜里起夜,刚把夜壶提起来套到身上,癞蛤蟆就跳起来吓了他。结果夜壶打破了,新房里尿气冲天。癞蛤蟆于惶惶之间跳到了床上,拱进了被窝,又把白芍吓着了。

王果夜里被隔壁的动静惊醒,才略感觉到一点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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