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色脚下的小灰云只稍微停泄了一瞬,尔后又慢吞吞地飘动起来。她没有着急着回到冬善的问题,反倒是很认真很认真地思索起来。
冬善也不催促她,控制着他的云彩在前方带路。半个时辰后,他们快要回到红鸾阁时,袖色出声了。
她眺望了远方那越来越近的红色阁楼,晶红色的琉璃瓦在朵朵似棉花的白云环绕中,显得亮眼夺目。她诞于这里,长于这里,后来又在此处供职。接触的皆是六界中万丈红尘之事,她比众生更清楚,“情”之一字的威力。
它能让众生受尽磨难却甘之如饴,它能让善心变恶亦能让邪恶向善。纵使轮回十生十世也无法剔除它留下的烙印,因为一旦沾染上它,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安然地抽身。
眼睛浮动着一层明亮的光,深处倒影着象征六界情爱起源地的红鸾阁,袖色的声音飘飘渺渺,但是冬善一字不落地听到了。
“我不能。”。
轻得被风一吹就飘散不见的三个字,里面包裹了多少的无奈、心酸和怅然。冬善不由地转过头去看袖色。
一身红衣的她,青丝垂落在背后,仿佛一层无形的墨色丝网把她整个人都笼罩进去,只能从偶尔扬起的发尾窥见那纤细而单薄的脊梁正笔直地挺着,仿佛想背起那对于她来说负荷过重的包袱。
这样的袖色,冬善没见过。
她一向有些笨笨地,埋首与情欲的红鸾阁却不沾红尘,像个憨憨傻傻的稚嫩孩童,每日只知道整理那堆永远也整理不完的红线。
这样的袖色,令冬善的心跳快了一拍。
他陡然间有些嫉妒霁沐,重生后的袖色与霁沐接触不过月余,却被他拽进了禁戒中。这是他花了八千年都不曾能做到的事情,难道万年前承受的教训还不足以令袖色你把霁沐从心中剔除吗?
没错,是禁戒。
袖色回答的是“不能”而不是“不会”。
冬善收回了目光,率先一步朝红鸾阁而去,脚下云彩的速度不自觉间竟然快了几倍。他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袖色的话他能懂,应该说只有他一个仙能懂。想到这冬善的眉峰拢了起来。
入红鸾阁司职,当断前尘往事,埋七巧玲珑心。
犹记得他入红鸾阁前,天地降下一道法则,那浩荡无边的音量响彻九重天。从那一天起,他的心脏被囚禁在了一个不知名的角落。没了心脏的他,依旧具有七情六欲,拥有喜怒哀乐,但却再也无法动心。因为心已经没有了。
袖色严格来说不是正牌的月老,并不受天地法则的束缚,可惜她比冬善来得更悲哀一些。
因为她天生无心。
她身体的每一部分,重要如五经八脉,细微如血管发丝都是由姻缘线的精魂凝成。但,袖色缺少了五脏六腑中的心。
这个问题袖色自己也是知道的,她曾好奇过一段时间,为什么她还可以活着,这种情况在六界闻所未闻。但她的本体是姻缘线,六界中仅此一个的特例。所以她自动把她无心的状态归结为法则使然。
毕竟,司万物姻缘者,唯无心方能不受红尘之惑。
什么都摆不进眼睛里的仙,怎么可能会因一时的心动而坏了六界生息繁衍的秩序呢?不得不说,天地有时很仁慈,有时又很冷酷。
霁沐呵霁沐,你之于我可观却不可握。你可以牵动我的情绪,却不能进入我的心里。这样算不算一种有缘无分呢?袖色在心底默默地问她自己。
没有答案,只有呼呼而过的风声,和原来越近的红鸾阁。沐浴宫的总总在她踏出那儿起已算作前尘往事,浮浮沉沉的心绪在红鸾阁内都是不容许存在的。
想及此处,袖色加快了脚下小灰云的速度,追上冬善,一同向着红鸾阁靠近。
只是袖色决定抛在红鸾阁外的不知名情绪,在看到那只胖胖的灰色身影时,脑袋隐隐作痛。
“哪来的胖墩喜鹊?”。
袖色蹲下身,把正在红鸾阁的草地上奋力刨土抓虫子吃的灰灰拎了起来,没好气地道。
灰灰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叽叽喳喳地叫了两声,短小的翅膀亲昵地拍着袖色的手背,宛若遇见了大熟人般。袖色按耐住嘴角抽动的冲动,道:
“你怎么还在这儿?该回去找霁......你家主人了。”。
出了沐浴宫,就不能像在那儿般肆无忌惮地直呼霁沐的大名了。虽然至今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但定然不是她这种小仙子可以望其项背的,某些习惯得改过来才行。
袖色大人,别开玩笑了!霁沐大人让我守着你,我要是现在回去,不给霁沐大人扒光我的毛!
看见袖色没有把它留下来的意思,灰灰心中警铃大作,赶紧啾啾又叫了两声,胖喜鹊那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现着一丝水雾,瞧上去怪可怜的。
已经有被灰灰那百变的表情欺骗过一次的经验,袖色干脆直接把它扔进冬善的怀抱中,道:
“冬善,交给你了。”,说完她往红鸾阁里走去。
正在冬善和灰灰大眼瞪小眼、两两沉默无语之际,袖色又折了回来,补充道:
“嗯,对了,差点忘记了。它就是那天弄乱一屋子姻缘线的胖喜鹊。”
蹲在冬善掌中的灰灰打了个冷战,冬善冲它笑了笑,灰灰顿时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袖色“嘿嘿”地闷笑了两声,衣裙摇曳地离去。
身后,传来一声短促而凄惨的鸟叫声。
嗞嗞~冬善可从来不会放过给红鸾阁惹麻烦的生物。灰灰,希望你识时务者为俊杰,赶紧地离开这儿。至少不要让她看见会勾起她有关沐浴宫愉快回忆的任何东西。
袖色回来后又过起了三千年如一日的忙碌日子,每天她都与一缕缕纠缠的姻缘线打交道,睁眼是红色的结,闭眼是红色的线。
她沉浸在红色的世界中,忘记了所有,偶尔抬起劳累过度而酸痛的脖子,准能看见被禁止进入红鸾阁的灰灰蹲在外面的枝桠上打瞌睡。于是,整个仙识被拽回了现实中。
灰灰没有离开。
袖色不知道它为什么那么执着,撵也撵不走、赶也赶不掉,每次把它丢出极东之处、极西之境,它都能完好无损地回来。
而且,不得不说,身为一只鸟雀,它的敏锐度一等一得好,灰灰似乎吃准了她狠不下心,死皮赖脸地黏着袖色,让她整个仙都快变得没了脾气。
瞧见袖色的眸光扫过,灰灰从树枝扑到了红菱窗台上,隔着无色的水晶窗热烈地冲袖色比手画脚着。袖色看了好一会才明白,它是让她去休息。
心中微暖,想不到关心她的竟然是一只认识不久的灰胖喜鹊,而不是与自己相伴了八千年的冬善。
推开红鸾阁的朱红大门,袖色伸了个懒腰,问道:
“看见冬善了吗?”。
原本见她肯踏出阁楼,灰灰还高兴了一会,不料她张口就问那个一看就知道长期肠胃功能不好,整天憋着一张消化不良发黑脸的月老。灰灰不乐意了,跳上袖色的肩头对着她的发尾啄了一下。
哼!那个月老有啥好?怎么比得上霁沐大人!
袖色理解不了它的小含义,反倒把它移到自己眼前,点着它的圆滚滚的肚子教训道:
“别一天到晚只顾着吃,用心点修炼。好歹让我能听到你的心音。”。
灰灰默默地在心中翻了一个白眼,暗道我的修为都快是你的三倍了。
袖色不知道,霁沐怎么会让一只修为只有半桶水的喜鹊过来替他护着她呢?他派灰灰过来就是因为它长得够低调,一身灰不溜秋的毛发,一副滚圆滚圆的身材,怎么看怎么不起眼。正因为不惹仙注意,才能把暗中守护的任务贯彻到底。
但是长得太低调也是有个弊端。
袖色至今仍然以为手掌里的这个喜鹊愚钝得连仙识都修不完整。因为仙识修炼到一定程度是可以通过心音互相对话,而不是靠手舞足蹈的肢体语言去沟通。
大概是因为冬善不在,灰灰少了几分忌惮和拘谨,眼里的不屑流露得有些明显,袖色半是疑惑半是好奇地道:
“灰灰,你哪来得自信心?居然在鄙视。”。
灰灰赶紧端正了它的脸部表情,正想把此事揭过时,袖色的话儿已经跳到了别处。
“是不是霁沐养出来的东西都会比较特别一些?”,毕竟霁沐他自己就是一个特别的仙友。袖色想到了绣在荷包上的银杏叶以及沐浴宫里的那株爬山虎,唇角的微笑若隐若现。
听见袖色提到自家主人,灰灰的耳朵支了起来。
已经九个月零五天了,袖色大人还是头一次提起主子的名字,要是主子知道了肯定会开心的。灰灰已经可以预想到霁沐内心的欢乐之情了,只有谈及袖色,主子才会多一些生气。
袖色全然不知手中灰灰的想法,她没有刻意去忽略什么,只是最近红鸾阁真的挺忙,她也不得闲。
今天难得停下来,为何几句话又会不自觉地提到霁沐?
袖色蹙了蹙秀眉,手不由地抚上了左胸口。这里是空的,不应该惦记着任何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