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汉国,京城的一家繁华酒肆内,一位游侠装扮的虬髯汉子和一个身着华服,头戴纶巾的年轻学士正对坐饮酒,杯盏之间,谈笑正欢。
虬髯游侠儿粗一看似是久经江湖的沧桑豪侠,但若有心人细看便可察觉其眉眼清秀,只是故意以胡须掩去了面貌。
游侠儿左右各配两把刀剑,剑身狭长轻便,长刀宽厚似没开刃,活像一幅被人肆意涂抹修改面容的神仙画卷。相较之下,年轻翰林的华贵衣裳反倒没那么显眼了。
虬髯客望着面前这位皇城新贵,饶有趣味的问道,“李清河,你说你一个新科翰林学士,在这石汉国也算是前途光明了,怎么不去皇帝面前指点江山,反倒和我这个浪荡子混在一起,怎么,真不怕他人诛心之语?”
名为李清河的新科榜眼也并不举杯相迎,任由那汉子兀自喝了口闷酒,笑了笑,轻声说,
“徐汉,你以为你蓄了须发,拿了刀剑,我就闻不出来你身上那股子书卷味了吗?我们李家向来耕读传家,光是那本祖宗传下来的书录都够常人翻上三天。
不瞒你说,我见到你第一眼的感觉就跟街上的登徒子见到天生丽质却偏爱打扮成男装的姑娘一样,满满的欲盖弥彰。咱俩一同上京的日子不算短,我肯定你骨子里还是个读书人,藏不掉的。”
“去你娘的读书人吧,你不懂,自从我知道那个姑娘她不喜欢读书人那天起,我徐汉就再不是个读书人了。”
“所以你就把自己搞得像个屠户来搏姑娘欢心?”
“放你娘的屁,我可是石汉国一等一的好汉豪侠。”
“哟,那可了不得,不得敬石汉国一等一的豪侠徐汉?”
“倒不如敬石汉国新科榜眼翰林学士李清河!”
正是江湖豪侠徐汉与新科榜眼李清河的两人相视一笑,一同举杯,
“走着——”
九月的街道上稀稀落落的洒下了细雨,行人纷纷加快脚步,匆匆躲避这恼人秋雨。
屋内已是酒过三巡,终日读书,身体有些单薄的李清河已然不胜酒力,他耷拉着手扶着酒壶,不知是阻拦,还是要继续添酒。徐汉看出来今日的李清河言行透出拘束,只等他开口。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和你共饮了,”李清河埋着头,已然有些醉了,“我父亲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徐汉本就没醉,突然一激灵,正要发声,李清河却又继续说了下去。
“两天前,我收到一封石阳县来的家信,正是父亲的字迹。他在信中阐明了被除职之事的内幕——是上次我和你提及的鱼龙帮那位供奉之子的案子。”
徐汉道:“那个案子不是一个月前就结案了吗?如今的石汉国国力强盛,正是调头收拾武林的时候,纵使再顶尖的江湖门派也不愿意触这个霉头,怎么鱼龙帮还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公然报复朝廷命官?”
李清河苦涩地摇摇头,说:“若是一个月之前的鱼龙帮,自然是不能拿我父亲怎么样,但据说那位供奉正是搭上了朝廷的线,暗中达成了什么交易。交易的具体内容尚不清楚,但刑部突然重审此案,认定我父亲当时判决有误,革职文书却是实实在在发下来了。”
“现在我父亲已是白身,鱼龙帮自然不会放过他。况且......”
徐汉追问:“况且什么?”
“况且父亲来信上说,石阳县半月前便涌入了不少生面孔,当时他便心生不祥,吩咐了管家老黄带着我弟弟来京,这时应该离京不远了。”李清河抬头,眼中已尽是血丝。
“这封家信分明是父亲的托孤绝笔,他已是朝廷某人与鱼龙帮供奉交易的筹码,在劫难逃。而他最后能做的,不过是凭这封家书预先示警我,希望能让我们两兄弟免于此难。
父亲在信上所说,或许这封信到我手上之时,便已是他的祭日。”
李清河双手死死捏住酒杯,眼中已布满了血丝,“为什么?为什么?我真的不甘心!”
“当初母亲病重三年,我不知道她哪一天会去世,父亲将石汉国的名医都寻访了遍,对我母亲的病情却纷纷摇头,只说药石难救。”
“母亲撒手人寰后,父亲独自抚养我兄弟二人,而现在,我明知家父有难,却只能袖手旁观,甚至为了不走漏消息,在人前我还得是新科榜眼,清贵翰林李清河,春风得意,走马观花。”
“空读圣贤文章,只落得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最是应景,我李清河枉为人子!”
周围人群依然喧哗,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位年轻翰林怪异的表现,或者说,京城里这样癫狂的年轻人才是再正常不过。
徐汉望着这位突然卷入家仇血海中的好友,也顿感深深的无力。
“我不知道这背后朝廷那位是谁,不知道鱼龙帮会不会停手,更不知道我的弟弟会不会也像父母那样在我眼前死去我却无能为力。”
李清河拭去脸上悄然滑下的泪珠,转向徐汉说:“徐汉兄,事到如今,我只有一事相求。”
徐汉低头看了看自己相错的刀剑,说,“现在还能让你求我的,自然是你那小弟的安危。”
被徐汉一语道破心事,李清河却更是坚定了对徐汉的信心,
“正是,无论是朝廷那位还是鱼龙帮,都不是现在的我能抗衡的,等我小弟入城,父亲的死讯大抵也被探子传回京城,到时就万事皆空了。
我要你在他入城之前带他走,去江湖,去别国,至少三年不能回石汉国。若我不死,三年足以脱身,必会去寻你们。
当然,若有日你们听到我的死讯,就让他永远也别回来。”
徐汉心下明白,李清河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托孤,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不一起走?”
李清河笑道:“母亲之死,是天命,我李清河还没那个本事向上天讨公道。但父亲遭朝廷抛弃,又丧命贼子之手,身为人子,自当存死志以尽孝。倘若我不留在石汉国,父亲的死因真相恐怕就永远不能得知了。”
徐汉怒道:“说甚胡话,你若是一心求死,又何必来找我,死人可不配做我徐汉的朋友!再说,你难道不是你弟弟唯一在世的亲人?若是他日他也要学你抱死志复仇我是拦还是不拦?”
李清河了解这位曾与他结伴入京的游侠儿,虽说行走江湖数年,一身武艺也卓然出众,但是这个妇人之仁的书生性格却没变过。
“徐汉兄弟,你我相交不过半年,我本不应该将这样的重负交与你,更不能将你卷入这场漩涡中来。只因这世间我只有弟弟李显涛这么一个亲人,眼下只有你才能让我安心将弟弟托付,这也是我找你来的原因。”
“放心,我李清河既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亦非迂腐朽木,我答应你,你以后也可以转告我弟弟,我不会死,至少在查明父亲死因真相之前,不会。除非.....”
徐汉扬手打断了李清河的说话,“够了,君子重诺,李清河,你是个读书人,要记得你答应过我,绝不能求死。至于你弟弟,我可不会转告,你自己去说吧。”
徐汉说罢,起身配好刀剑,直往门外走,边说,“既然要远游,那我今晚得去了断些事情,明日便与你出城去寻你小弟。”
李清河抬眼望向徐汉,眼内满是感激,双唇微张却仍没说出口。
徐汉一步踏出门外,“风萧萧兮易水寒啊。”
还没感慨完,徐汉又连忙朝门旁吐了口唾沫,“呸,老子怎么都改不了这个酸腐习惯。”
喝罢最后一口酒,李清河长吁一声,留在徐汉身边,至少小弟的安危不会是大问题。为父惩凶却是要从长计议。李清河感觉自己仿佛一夜之间深陷泥潭,沉思了良久。
直到桌上再无一瓶温酒,李清河站了起来,似乎又是那个意气风发榜眼郎。
大呼道:“掌柜,来结酒钱。”
“好嘞,李翰林,这回还是记账吧。”
“这次不赊账了,另外,之前欠的酒钱也一并结了吧。”
从酒肆出来,已快入夜,细雨没有减弱的态势,赶在夜深前,李清河还要去见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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