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衡安郡主府。
韩婍容坐在书桌旁,正练着字帖,却听人来报:“郡主,叶家二小姐来了。”韩婍容接着练字,婢女会意,退了下去。
少顷,叶桓微独自走进书房,站在遮挡书桌的珠帘之外。看着许久不见的挚友,两人及笄之年一别,竟都已是桃李年华。
韩婍容身着蓝锦高领宫装长裙,群上绣着白色的七里香,领子上的云纹甚是好看。她眉如远山,口若桃瓣,凤眼生辉,鬓发如云,流苏髻上工工整整地簪了一对点翠镶白玉兰流苏步摇和一支白色宫花华胜。眉目温润,芳兰竟体,仿佛画中人。
韩婍容临完一贴,不紧不慢地放下笔,抬起头来看着她。
眼前人一袭藏蓝色绒面长斗篷遮住全身,只能隐约看到里衬素净的一袭白衣,脑后挽了一个结椎髻,一支梨花簪即素且雅,长发及腰,不留龙须,也不施粉黛。门外暖阳的光辉照着她,为她的侧脸镀了一层暖黄色的脂粉。
韩婍容看着她,红唇微启,眼神中饱含着不可置信:“六年罢了,如何……容貌大改?”
她笑了笑,开口了:“六年,容姐姐的亲都订了两回了,怎么岁月,还由不得阿恒一易音容么?”
韩婍容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发现她竟然和自己一样高——她记得六年前,由于随父行军,叶桓微高了她半个头,而且肩膀也比同龄人宽一些。但如今看来,自从那一次变故之后,在自己不在她身边的六年里,她一定生了一场大病,并从此失去了少年时的体质优势。
韩婍容不由得伸出一只手,手指划过她冰凉的脸颊。“皮肤倒是好了些,也像是一个女孩子家该有的样子了。”又用另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捏了捏,竟是瘦骨嶙峋,一时看着她的眼睛,自己眼里忍不住有了泪花。“你叫……叶桓微?”“诺,郡主。”
韩婍容眼中的泪花更重了:“你真是阿恒?”
“容姐姐,今天有梨心枣泥山药糕吗?”叶桓微的笑意更浓了,却分明让人心酸,眼中的光芒恍似少年的期盼,“阿恒想它很久了。”
韩婍容听到这句话,紧紧地抱住她,虽然不作声,但终究止不住眼中决堤的泪河。
叶桓微也轻轻抱着她,靠在她的肩头,两滴眼泪沾到七里香的花蕊里,便闭上眼睛,努力地将精神转移到她身上那令人静心的线香气味上。
可通过这气味,她的脑海中又能推断出这个命中孤独的姐姐在这些年里发生的事情,鼻头一酸,索性像儿时一样,把脸埋在姐姐的衣服里,默不作声,却觉得安心。
待到夕阳在山时,韩婍容走进卧房,身后跟着一个端着托盘的侍女。叶桓微正看着一对挂在墙上的剑——纵然与这清雅的闺房不相容,纵然私藏魏兵是重罪,韩婍容也还是挂着它们。
在这世上自己这唯一一片的小小天地里,没有郡主,也没有罪臣之后,有的是无尽的思念,长夜的叹息,清明寒食的眼泪。
挂在墙上的两柄剑看起来不过俗物——剑柄平平无奇,剑首是鎏金质,剑鞘是乌木材质,嵌了银质云纹,倒像是辟邪之用。但若拔剑出鞘,有些阅历的老铁匠,必会因其精湛的工艺和那剑身上刻着的“心存魏阙”四字,而直呼其名曰:魏铗!
这左一把魏铗上,剑首刻了一个“恒”字——在魏家军中,也只有魏家的直系子弟能将自己的名字刻在此处,普通的魏家军将领只能把名字刻在剑柄上,而一般的魏家军士则只有编号,不刻姓名。
叶桓微将剑取下来,想起当年,魏家创新兵器,供魏家军直系子弟、将领和士兵使用,无论是魏铗、魏刀,亦或是魏弓、魏弩,都代表了当时兵器制造的最高水平。所有兵器统一起来,便称“魏兵”。
可自一夜腥风血雨之后,所有的魏兵都被拆解、熔融,图纸亦被没收,由薛家和卢家共同改造。最终造出了“九军兵”,便是沿用至今的全国统一兵器。至于曾经威震四海的“魏兵”,若是被发现有人私藏之,无论官阶高低,必有牢狱之灾,乃至杀身之祸。
所以,那两柄原装的红木镶金剑鞘可能早已被销毁,才换上这朴素无华的乌木镶银鞘。叶桓微用手指摩挲着那个“恒”字,末了,拔出一段剑身。“心存魏”三字映入眼帘,剑锋仍旧利若新发,倒像是嘲讽着‘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轮回宿命。
她收剑入鞘,将剑格贴在脸上,冰冷侵袭脸颊。仿佛衢北郁河边草原上的烈风,仿佛夹杂着原上野马的气息,仿佛能看到不远处洁白的雪山,如容姐姐捣的山药泥……
“当年我随你同去宫中花宴,中途竟被母亲以祖母病重之名匆匆召回。结果一回府,就被关进了地窖。我以为我做错了什么,谁知嬷嬷和青琅、明玑都在那儿,室内陈设一应俱全。嬷嬷诳我,说祖母病重,母亲请人来看风水,法师说我的生辰八字与祖母不合,恐有冲撞,所以必要我在宅内阴暗处潜心拜佛。”
“等我出来的时候,祖母好好的,”韩婍容摆好了糕点茶水,走到她身后,看着墙上的另一把剑。“你却没了。”
“我出来了以后,第一时间赶往宫内去找大公子,我路过午门,往车帘外看,刑场上的血都流成河了,宫墙上还贴着十几张名单,上面都是魏家人和魏党官员的名字。”
“我见到大公子时,他正在寝殿里喝酒,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喝醉。”韩婍容一边说着,一边也取下那把剑。“他喝着,言行不端,超过了一名皇子的本分。我怕他被那些嫔妃抓了把柄,便守他到酒醒。可是等他醒了,看见我,第一句话竟是很平静的同我说:阿恒是喝醉了走的,不疼,我已经把她另埋了。”
“阿恒,你为什么,”韩婍容把剑挂回墙上,转头看着叶桓微的侧脸,很轻很轻地问:“为什么今年才告诉我,你还在人世啊?”叶桓微转过头来,却看见韩婍容一双温柔的泪眼,叫人心碎,不敢直视,忙低下头。
她把手中的剑挂回墙上,径自转身走到桌边,拈起一块白色的梅花样糕点,咬了一小口,觉着粉甜非常,又紧着咬了一大口。一边嚼,一边笑着转过头对韩婍容说:“容姐姐,你忘记放梨子碎了。”
“回答我!”韩婍容的语气加重,还带了几分哽咽,叫叶桓微有些难受。
但她仍转过头把剩下的半块糕点吃完,然后走到门前,看着门外的松树,平静地说:“当年我安置下来之后,立即修书一封,派人往外面送。可谁知一个月过去了,未有回信,于是又修了一封,刚送出山庄,便被寄养的人家拦下来了。他们说魏秋恒是戴罪之身,本来就不应该留在世间。现在叶桓微和大公子、衡安小郡主素不相识,怎可有书信往来?”
“况且如若被人发现,不仅我要死,救我的人家和你们,都得遭罪。”迎面一阵穿堂风吹来,她把披风拢了拢。“所以啊,我就在所有关于魏家的风声都被秦家的兵变之罪盖过的时候,才与你通了音讯。”
“那你如今为什么却是这般弱不禁风?”韩婍容走近前来,追问道。“寒川实在太冷了,我刚到就生了一场大病,烧的不轻,还是请了寒川白家的名医才给看好的。后来能下地时,那大夫说,我以后得好生将养,不可再舞刀弄剑,冒风出汗。所以如今,和父亲学的本事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成日家只会写写算算,搬弄口舌,挣几个小钱而已。”
见韩婍容还想再问,叶桓微心知编不下去了,忙指着门外的雪景,说道:“姐姐你看,这坤京的雪,都化了好几番了,魏家长房、二房和三房当年意图谋反确是事实,诛九族累及我们四房,也是无可厚非。我现在是魏家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可说到底,我父亲与魏家毫无血缘关系,我无心报仇,只想好好活着。”
说完,看着韩婍容的眼睛:“姐姐,你现在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姐姐,但更是素裁坊的常客、叶家二小姐的普通朋友,你可明白?”
韩婍容看着她,不由一声长叹:“阿恒长大了,姐姐知道了。”便走到桌前坐下,作了个请的手势,微笑着说:“叶掌柜请喝茶吧,宴席一会儿就开了,我定给掌柜引见各位贵客。”
叶桓微也笑了,行了个礼道:“今后鄙店的生意,就仰仗郡主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