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官道自淮州城门绵延而出,晨曦从路两边的树影中顷洒而下,星星点点碎如金沙。
光影交错中,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拉开,有悲乐哀唱随着风声四下飘来。
“悼英魂来往,福兮不减,赴黄泉碧落,早渡奈何!”
漫天的纸钱洋洋洒洒,哀唱声由远及近,官道上,一支扶棺的队伍缓缓而过。
顾云昭身披素缟走在两口金丝楠木的棺椁边,乌发垂肩,面色苍白,透著倦意的双眸凝视著远方。
风声呼啸,卷著暮春的凉意缠上了她的肌肤,压住了她的呼吸,刺骨的冷让她觉得恍如隔世。
众叛亲离的后悔,一箭穿心的疼痛,助纣为孽的癫狂……一切都仿佛历历在目!
是沈誉亲手持剑,面无表情的将出鞘的银龙直穿她的心脉肺腑。
她甚至都来不及问一句为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誉俯身贴近她的耳畔,轻描淡写地将往日恩爱一笔勾销。
“顾云昭,朕很早就想让你死了,朕厌恶极了你的嚣张跋扈不可一世,没有你,朕一样能坐拥天下!”
可天知道她多想问问他,问问他如果没有她,没有她手中的兵权,没有她身后所向披靡的顾门骑兵,他沈誉要如何坐拥这本不属于他的天下?
顾云昭微微抬起头,目光在两口棺木间反复流连,微颤的左手轻抚上了右手的腕处,跳动的脉搏让她猛得喘起了气。
万幸上天待她不薄,再睁眼,她竟魂归豆蔻韶华!
她还是她,将军府的嫡长女,待字闺中不谙世事。
这一梦,将那勾心斗角争宠斗艳的深宫十二载全变成了虚妄如空的回忆。
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错付一生却惨死剑下,也不甘心背负骂名认贼为夫,更不甘心手足至亲因她而卷入这腥风血雨的争斗。
但是她又有什么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阿爹阿娘,双亲死不瞑目,她转手却把阿爹的兵权拱手送之。
她,真的是罪该万死!
耳畔是阴郁森然的安魂乐,陈古的调子被寒风浸透,吹得顾云昭瑟瑟发抖,猛然止步。
顾云昭是引路人,她一停,整支扶棺的队伍便跟着停了下来,乌压压的全挤在了官道上,壮观又诡异。
“怎么了?”一记低沉的询问随风而至。
顾云昭抬头望去,目光跌进了一双深如寒潭的眼眸中。
双眸的主人长身玉立,眉目波澜不惊,紧绷的下颌微微扬起,如高山流水般清冷傲然。
“腿麻了。”顾云昭低了头,随意找了个借口。
“那就原地歇一刻钟再走。”男子闻言蹙了眉,转身的瞬间眼底的不耐烦已是呼之欲出。
顾云昭愣愣地看着那抹颀长冷峻的背影,一股悲喜难辨的情绪顿时泛上了心头。
是旧时岁月将她的记忆淹没得太多了,以至于她都快忘记了,自己曾经和眼前的这个男子也有过一些细碎的渊源。
此人出身钟鸣鼎食之府,师从两朝首辅重臣,兼权熟计秉节持重,实乃内阁新贵中的个中翘楚,素有“永安侯府冷面佛”之称。
残存不多的记忆如被扯开的丝线般交织在她的脑海中。
是了,上一世也是裴彦文连夜赶赴淮州城帮她打点双亲的后事,再助她扶棺回京的。
……
队伍整装再出发,半个时辰以后终于到了城外的官渡口。
盛隆威武的官船早已停泊在岸久候他们,此番一路往北,便可由水陆直至汴京城。
码头上人影熙攘,看着裴彦文那挺拔的身影在人群中从容来回周全打点,顾云昭踌躇不决。
上天许她轮回一次,是不是也是默许了能让她改变一些人和事?
忽然,她双眸骤敛,端起手边那杯还冒着热气的茶盏,直接向站在渡口的裴彦文走去。
“这一路出城,辛苦裴大人了。”轻声婉转间,顾云昭伸手将热茶递于裴彦文。
裴彦文被眼前这抹楚楚可怜的素白身影吸引住了目光。
豆蔻娇娥,顾盼生辉,就算一身素缟,也掩不住顾云昭那张清丽出尘的脸。
他接过了茶盏,神情淡漠地道了声谢。
顾云昭莞尔一笑,看着远处浩瀚无波的江面问道,“不知大人可信鬼神之说?”
“子不语怪力乱神。”裴彦文平淡回道。
“看来大人是不信的了。”顾云昭点点头,“其实以前我也是不信的,鬼神之言,不过是世人所求不得的执念,但是说来也奇怪,昨儿晚上,我阿娘给我托梦了。”
见裴彦文不说话,顾云昭继续慢条斯理道,“梦里的阿娘面色忧愁,看着就我直摇头。我心急,伸手想去抓住她,可她却一把推开了我,只垂著泪同我说了一句话。”
她的娇声细语终于引来了裴彦文侧目。
“阿娘让我千万收好去年岁末侯府送来的庚帖,待守满孝期,即可遵从父母之命。”
裴彦文那如江面般无波的俊容终于被顾云昭的话惊动了。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顾云昭侧身看向裴彦文,扳起手指一个一个数着,“如此说来,庚帖已换,我与大人也算是有姻缘之实了。”
眼前的男子长著一副好皮相,俊朗入眉,风仪入骨,古墨般的眸子里透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清傲,不怒自威。
顾云昭以前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盯着裴彦文看过,此刻不由暗叹,就这副皮相,在汴京城中也是能排得上名号的。
“看来顾姑娘一夜之间痛失双亲,悲恸过度,魔怔了。”裴彦文脸上的惊色转瞬即逝,顾云昭的那番话于他而言就好似荒诞笑语。
“大人觉得有何不妥?”偏顾云昭好像铁了心豁出去一般,“可是因为阿娘之前未将我的生辰八字送去侯府?大人放心,等我回到汴京安顿好……”
“胡扯!”听着她越来越不着边际的鬼话,裴彦文双眸骤敛冷冷一笑,将茶盏丢还给顾云昭后径直甩袍而去。
热茶顷洒,烫得顾云昭措手不及,差点把杯子摔在了地上。
“姑娘当心!”一直站在她身后的丫鬟玄歌终于忍不住跑上了前,一边端走了茶盏一边用帕子给她擦手。
“姑娘,您是怎么想的?夫人生前早就已经婉拒了永安侯夫人,侯府庚帖的事已经不作数了呀!”玄歌忧心忡忡地看着顾云昭,不懂她为何突然要如此行事。
“不作数了吗?”顾云昭看着裴彦文上船的背影若有所思,“只要侯府的庚帖还在我手上,这件事就作数。”
水陆回京,满打满算只需二十多日,留给她计划筹谋的时间不多了。
一旦她回京入了宫,沈誉一定会下手为强,想尽办法将她困在宫里。
他势在必得的手段顾云昭是见识惯了的,若是她不从,他还能求来赐婚的圣旨让她不得不点头。
困境之下,裴彦文就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摆脱沈誉与他再无牵扯瓜葛是当务之急,至于用什么方法,体面不体面,顾云昭觉得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