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裴彦文正伏案阅公文,忽听外面有护卫闲聊而过。
一人道,“那个顾姑娘也是有趣,船尾风这么大,她却搬了个椅子躺在外头,左右竟不避嫌。”
另一人轻笑,“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那位可是女中豪杰啊,敢当众喊着要嫁给五殿下的主儿,怕是不知避嫌为何物呢!”
裴彦文闻声出神,笔尖浓墨晕在纸上,废了他刚写好的半阙纸。
染了松香的墨韵勾回了他的思绪,他随即张口唤了一声“绥川”。
绥川身影如风潜入,眨眼间便静立在桌案边。
“怎么回事?”裴彦文抬头便问。
绥川被问得一头雾水,蹙眉看着裴彦文搭不上话。
“顾云昭怎么一直待在外头吹风?”
绥川方才恍然大悟,“日光可减弱毒性,是我让她没事多去船尾吹风的。”
他就是裴彦文身边的那个东夷人,东夷擅蛊亦擅毒,帮顾云昭清除双眼余毒的就是绥川。
“她的眼睛你可有把握?”裴彦文伸手按了按隐约有些发胀的额际又问。
“晌午的时候她已经隐约有了些光感,再过一两日应该就无大碍了。”绥川颔首。
裴彦文点点头。
他深知绥川出手,顾云昭的眼睛定不会有什么大碍,可他偏就是静不下心来。
三月春日正好,顾云昭一早就让玄歌搬了躺椅出来。
沐阳品茗,闲趣自来,这远离了俗世纷扰的自由像是她从别处偷来的浮光,轻松地叫顾云昭生出了慵懒惰性。
她在船尾一躺就是大半日,一袭裙衫尽揽和风,巧笑倩兮明媚柔光。
听着一旁隐约有脚步声传来,顾云昭以为是去暖茶的玄歌回来了,只懒懒地扇了扇手中的团扇,叹气道,“你说,我若是这样一辈子看不见了可好?”
未听到回答,顾云昭以为玄歌还在同她置气,不由笑了笑,却笑得一脸愁苦。
“你别恼,我同你说真的。你想,我若真看不见了,回了京,也就不用再看那些糟心的人和事儿了。从前他们都当我是睁眼瞎,现在我若真的瞎了岂不是正合了他们的意?”
说著说著,顾云昭的声音慢慢轻了下去,“我之前勾心斗角一辈子,到头来不过是成全了那个人的狼子野心。如果我真的瞎了,他定会弃我于不顾,那我也不用再看他惺惺作态了。明明厌恶至极,却要装出一副百般喜欢的模样……”
“谁的狼子野心?”裴彦文的疑惑脱口而出。
顾云昭闻声吓得直接从躺椅上坐直了身。
可她到底还是看不清,慌乱中撞翻了椅边的小茶几,茶几上搁著一杯茶,茶盏跌落,泼了顾云昭满袖。
“裴彦文,非礼勿听你不知道啊!”顾云昭气的朝着裴彦文站的方向看去。
朦胧间,她看到一袭玄色身影,遮天蔽日般挡住了所有的光。
“你自言自语不顾旁人,这会儿反倒怪罪起我来?”裴彦文说著竟拉过了顾云昭的手臂,一边卷着她的衣袖一边又道,“更何况光天化日之下你就这样躺在甲板上,无视来往众人,成何体统!”
顾云昭抽了两下手没抽开,便冷笑一声道,“是绥川让我多吹吹风晒晒太阳的,这样散毒!”
“不是说干脆不想看见了吗,还这么认真散毒?”
裴彦文也不知从哪里摸出的药膏,细细地涂抹在了顾云昭被茶水烫湿了的肌肤上。
他如沙粒般粗糙的指腹沾了冰凉的膏体,揉搓下便生出一种酥麻感,惹得顾云昭如被捋了逆鳞的小兽一般弓起了背。
“裴彦文你做什么!”
“难道你想留疤?”裴彦文声音清冷,握著顾云昭皓腕的手却始终没有放开。
“世人都说裴大人清冷孤傲不近生人,我看不然!”顾云昭涨红了脸。
“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涂完药,裴彦文终于松开了手。
“泼皮无赖!”顾云昭咬牙切齿,本想转身潇洒地走,谁知一迈腿便撞了在躺椅上。
“当心!”裴彦文伸手去护她,却不小心笑出了声。
顾云昭只觉得恼羞成怒,转过头冲着眼前模糊的身影凶道。
“绥川说我这毒千万不能生气,万一生了气,毒气攻心,怕是真的就要瞎了。裴大人可千万别惹我,万一我真的瞎了,这辈子做鬼都会讹上你的!”
“讹上我算什么,之前不是还口口声声说要履行媒妁之言嫁给我吗?”
裴彦文弯了弯眉眼,第一次发现逗一个人竟是这般有趣。
顾云昭瞠目,吃惊裴彦文竟也会同她一个姑娘如此插科打诨。
她哑然地接不上话,只能装傻,“你说什么,船尾风太大,我没听清。”
裴彦文勾了勾嘴角没有拆穿她,“我说你可别小瞧了绥川的医术,只要有他在,你应该没什么机会可以讹上我。”
裴彦文这话不假,不过几日,顾云昭的眼睛便好了很多,虽还不似中毒以前看得那么清楚,但左右也已无大概了。
这日,是绥川最后一次替她施针清毒,收针时顾云昭睁开眼,一下子就迎上了裴彦文那双清冷的墨瞳。
“我让绥川给你制了药粉,接下来这一个月每日傍晚都要用药粉敷眼睛,不可大意疏忽。”
他说著给了顾云昭一个漆盒,“船上药材不足,剩下的等过两日我让人给你送去。”
“我们到汴京了?”顾云昭闻言起身往窗外看去,船还未停。
“明日晌午就到了,下船后你要随我一同进宫。”裴彦文问。
顾云昭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自然是随大人一起。”
扶棺回京乃圣旨口谕,顾云昭身为臣女,肯定是要面圣复命的。
“明日是五殿下亲临迎棺,你可想好了。”裴彦文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负手而去。
顾云昭一愣,她想好了吗?
眼伤的这几日,她竟算得上因祸得福,活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柴。
其实绥川的医术很高明,施了几次针以后她的眼睛就已朦胧可见了,但顾云昭却觉得当个瞎子的日子并不糟。
她私心希望自己是看不见的,好像看不见了便就真的可以不用去想那些糟心的事了。
但是该来的总会来,一旦她踏入汴京城的地界,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漩涡就真的离她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