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真果真脱胎换骨成为另外一个女人,这变化是从服用“水蜜桃”后第三天开始的。
黎真到全市最豪华的一家商厦去购买“水蜜桃”那天是个阴天,云层压得极低,黎真出门没走几步天就开始掉起小雨点来。为了不引人注目,黎真这天特地穿得很朴素,一条棉布印花裙布袋子似地套在身上,显得咣里咣当的。雨点稀稀拉拉地落在她肩头、裙角,使她身上原本迷乱的印花图案颜色加深,变得更加诡秘奇异,黎真急匆匆地走在雨里,那样子像是要去赴一次秘不告人的约会,什么风呀雨呀全都顾不上了,只管一门心思地往前闯,碰上什么算什么。
黎真到商厦的时候衣裳裙子全湿了,头发上也沾了一颗颗好像珠子似的雨水。可她全然顾不到这些,她一门心思寻找药品柜台。黎真早已做好打算,一旦找到那种药她就会立刻付了钱取了药然后从大厦后门贼一样地溜出来。不管怎么说买这种药总是有些见不得人的,要是再遇上个把熟人就更完了,他们会把这事添油加醋传出去,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后来还不定多难听呢,
化妆品柜台总是摆在商场最显眼的位置,各色化妆品林林总总,映得卖化妆品的女孩一个个都跟玻璃人似的。黎真在商场里转了许久,方才找到药品柜合,她抬眼朝四周围望望,发现药品柜合缩在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黎真就想,或许是怕别人也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黎真大着胆子朝柜台走去,她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光压,这光压是许多人的目光凝缩在一起形成的,不用抬头黎真就能感觉得到。可她真的抬头看时,却发现并没有什么人在盯着她,大家都显得很正常,看上去若无其事的样子,这种若无其事的情绪大大地鼓励了黎真,她很坦然地拿出钱来,大模大样指指摆放在柜台显眼位置的一个纸盒说:
“要一个。”
售货员不由分说“啪”地扔给她一包包装精致的避孕套。
“不是要这个,是要那个。”黎真红着脸分辩说。
那女售货员的眼神快得像刀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眼睛在黎真扁平的胸脯上用力剜了一刀,这一眼差点把黎真看吐血,但药总算是买到了,黎真慌忙把那扎眼的东西塞进包里,然后连找的零钱都没敢要,就在售货员一转身的功夫,她就像隐形人一样不见了。
黎真连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样回的家,好像脚不沾地一个前滚翻就回来了似的,路上的细节一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她手里紧紧地攥着装药的那只宝贝书包,那包表面的皮革都让她攥出汗来了。
黎真回到家觉得自己很可笑,自己真能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女人吗?靠什么呢?就靠这种看上去和普通安眠药没什么两样的粉红色小药片?她想自己未免过于天真了,广告上的话现在有谁还会信以为真呢?她把那一瓶瓶粉红色小药片从盒子里拿出来,把它们一个挨一个地放在梳妆台上。从镜子里映出来的那一排小瓶子,看上去就像一个紧挨一个、排列整齐头戴小圆钢盔的士兵。
在吞下这种据说可以使乳房疯长的粉红色药片之前,黎真决定给自己照几张像,留下自己“原版女人”的模样。
黎真从柜子里拿出全自动傻瓜带闪光的照像机来,这只相机还是她男朋友去香港出差给她买的。没有相机的时候黎真心心念念一直想要一只高级点儿的相机,觉得有很多题材可以拍,可等到她真的有了那么一只高级傻瓜相机,却又觉得就那么回事,相机只用过一两次就往柜子里一撂,再也没有拿出来玩过。
黎真给自己照像选择了一个非常怪异的角度,掐头去腿专照躯干部位,把平坦的胸部照成大特写。那件布裙子最能表现她胸部缺陷,从镜子里面看过去,黎真看到那个身材高挑的瘦女孩简直就是“一马平川”,如穿t恤肯定会被人理解成一个男人。黎真就要告别这种“小伙子身材”了,心里感到既高兴又恐慌,她放下相机,用直口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把一瓶小药片拿过来放在旁边准备好,然后她开始脱衣服。
布裙子、带海棉衬垫的大厚胸罩、肉色高统丝袜被她一样样揭下来扔在一边,那些东西皱巴巴地堆在一起,好像蛇蜕下来的皮。脱完衣服再站到镜子前面,黎真为自己铅笔型的身材感到极其难为情,她的身体突忽向前倾了一倾,好像在向镜子里自己的影子鞠躬,然后她举起那杯水对着镜子里的那人说道:
“好吧,来吧,咱们干一杯!”
那种粉红色的药片一次要吃五粒,她把它们依次排在梳妆台上铺着的一张白纸上,想象着把它们吃完之后身体所发生的变化,黎真忽然觉得有点心虚,她想这件事如果自己一个人决定未免太草率了,是否应该打电话跟什么人商量一下。
黎真拿起床头的电话,过于熟练地哒哒哒哒按完那一连串号码,安杨那平稳而又老成的声音就出现了,“喂——”他总是把“喂”字拖得较长,像所有事业上小有成就的男士一样,声音里充满自信和自满。
“我在陪客户吃饭,”他说,“有什么事你明天再说好不好?”
听口气他好像对一个陌生人在说话,潦潦草草应付一下了事。这种语气让黎真觉得浑身发冷,四肢又肿又胀,好像泡在凉水里一样。紧接着她又拨通第二个电话,这个电话是给办公室里最关心她的上司打的,没想到结果比刚才还要糟:上司和他太太正在床上做爱。
黎真是在电话里听出来的,她想起上司玻璃台板低下压着的那个女人的照片,那双眼睛笑吟吟的,满含着得意。“她在床上还不定怎么撒娇呢”,黎真愤愤地想道。放下电话,黎心里的空虚成倍增长,她想起男友的甜言蜜语,上司的百般爱抚,这些都是靠不住的东西,黎真的大脑里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要是今天自己吃的不是丰乳药而是别的什么药呢,比如说自杀用的安眠药或者某种剧毒药品,这不是一下子就完了吗,谁来管她,关键时刻就全软了。
黎真赌气似地把桌上的药片攥成一把,胡乱地往嘴里塞,那药片不好吃,干而易碎,一到嘴里就变成粉沫状,粘在嗓子眼儿里不肯下去。黎真费了好大劲才把那一大把药片咽下去,黎真感到自己好像刚喝了墙上刮下来的白灰一样难受,她咕冬咕冬灌了几大杯水,肚子涨得难受,她打算忘记那些药片的事情,好好睡上一觉。黎真关了灯,上床盖好被子躺下,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天以后,黎真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当然这变化是极其微小的,外人用肉眼全然看不到,就算黎真自己对着镜子观察自己,也无法真正看到什么。这变化首先来自身体内部,是意念上的东西,但黎真自我感觉不错,几天来她天天坚持按时服药,心情也变得好起来。
服药已成为黎真生活中的一种习惯,她每天早中晚一日三次按时吃药,一点也不觉得麻烦。有天中午办公室里没人,黎真就把那些粉红色的小药片一粒一粒摊在办公桌上。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白茶缸由于常年累月地放茶叶,里面已变成了一种稍浅的赭石色,既使不放茶叶,茶杯里也有一点儿淡淡的茶香,比一般的杯子泡出来的白开水要好喝。
黎真喜欢办公室午间的这份清静,平时电话不断,人来人往就跟走马灯似的,搅得人头都大了。可一到中午,喧腾的空气就沉淀下来,房间还是原先的房间,东西也还是原先的东西,办公桌、电话、文件夹、保密柜,一切陈设都没有变,却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好像换了布景的舞台,刚才的一切全不做数了,另一幕戏已经上演。
黎真坐在办公桌前一粒一粒摆弄那些小药片,阳光很好,被可调节的塑料窗帘过滤成一道道的,有一部分照射进来,另一部分则被挡在窗外。光线的影子投在黎真的脸上、胳膊上,她稍一动作那些线条就跟着流动,产生一种人体彩绘的奇特效果。黎真对于自己的美浑然不觉,她一直都在专心致志地摆弄那些小东西。其实她的一举一动都被悄悄立在她身后的上司看得一清二楚,等她服下最后一粒药片,他才出其不意,猛地从后面伸出双手抱住她,黎真毫无精神准备,被这突然袭击吓了一跳,尖声惊叫起来。
上司用嘴堵住她的嘴,并充满激情地与之接吻。
黎真有些机械地回应着他,心想这叫什么事啊。
上司的老习惯是把她抱在自己的膝盖上坐着,他俩很多个中午都是这样一起度过的。
黎真说:“你要吓死我呀?”
说着就在他身上推了一把,又说:“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上司说:“我都看见了,你在一粒接一粒地吞药。”他捏住她的两条胳膊,使她的身体正过来一些,面朝自己。“告诉我,你怎么啦,生病了吗?”
黎真说:“你还管我死活呀?告诉你吧,有天晚上我差点自杀,打电话给你,你理都不理我,正和你老婆打得火热呢。”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精巧的小鼻子一皱一皱地,表情显得气哼哼的,但却一点也不凶,那神态极可爱。为了表示自己真的气愤,她还用一只手在上司脸上轻轻抽着小巴掌,发出啪啪的响动,振得上司的脸上一阵阵发麻,心里也跟着痒痒的,又麻又酥。
上司哀求她道:“黎真你就真的打我两下吧,这样整得我浑身上下不得劲儿。”
黎真笑道:“听口气你怎么跟个软骨头似的?”
上司说:“我想硬也不敢硬呀,这是什么地方?”
黎真搂住他的脖子,笑得咯咯的。
下午上班,黎真一直记得这个“典故”,动不动就隔着重重叠叠的报表文件向他抛一媚眼,上司忙的时候顾不上回应她,就朝她不住地点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绢来一边擦汗一边听电话,这边还忘不了朝她频频点头。终于忙完这一阵子过去,两人刚想说会儿话,电话铃又嗡嗡嗡地响了起来。上司说:“黎真,我哪天在外面请你吃顿饭行吗?”
黎真顽皮一笑说:“这话别问我,去问你老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