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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黄昏 戒烟万岁

一位熟识的女士告诉我,她的先生又为戒烟跟她呕气了。

我苦笑,她也苦笑。“这个人,真拿他没办法!怎么也改不掉他那臭脾气,怨天尤人。”

对此,我也有同感。

当她先生老鲁还被叫着小鲁的时候,我们同过事,而且办公桌面对面坐着。那时革命刚刚成功,人们还不十分富裕,烟民只能抽劣质烟,弄得办公室里,乌烟瘴气,烟臭薰人。起先,小鲁和我是统一战线,是反对派,对那几位老枪,屡提抗议。后来,我们分道扬镳了,先抽自卷的烟,后抽板烟,年纪轻轻,叼个烟斗,老气横秋。在烟雾里看世界,那皱眉头的样子,好像所有人都欠他二百吊似的。

说起来,他的烟龄和我们共和国的年纪,大概差不多长短。不过,我知道他反对吸烟的历史,当然还要长一些。他是先宣传戒烟而后才抽烟的,这似乎有点奇怪,但像这样明知道是陷阱,硬要往里跳的主,也非他一个。革了一辈子命,然后堕落;两袖清风多少年,最终贪污受贿,数十载如一日,道德文章,结果把好几个年轻女孩肚子搞得膨胀起来;学了许多马列,一台彩电,外加一把刮胡子刀,连灵魂都敢出卖,不能坚持到底,没有经住考验的人,多了去了,小鲁说:“抽烟算什么,又不是海洛因。”

想想也是。

五十年代,大家都很幼稚,了解尼古丁的致癌作用,被动吸烟比主动吸烟更易得癌等等卫生常识者并不多。他懂,他给我们演讲抽烟的害处,一支烟要缩短五分钟寿命啊!不抽烟可以攒下一辆飞鸽车啊!苦口婆心劝那些老枪回头是岸。

结果,他自己抽上了烟,先是替领导起草文件抽,后来,不写什么东西也离不了烟。而且这也是个规律,一破了戒,烟瘾比别人还凶,一天到晚,喷云吐雾。我只好把我的办公桌和他分开,他当然不高兴。

所以,有了正确的理论,不等于就会有正确的行动。一般来讲,理论是要求别人的,自己并不执行。这就是中国人说是一套,做起来又是一套的老毛病了。原先他何等的激昂慷慨,“抽烟等于慢性自杀!”

现在,他一掏烟点火,老枪们就忍不住笑。

“都是你们拉我下水!”他怪别人,好像是大家存心坑他,强迫他抽似的。

那时没有洋烟,就是有,也没有钱买。“恒大牌”就算是高档的了,高档也才两毛来钱一包,回想起来,真是天方夜谭的便宜了,那年月是一去不复返了。现在,你把两毛钱扔在马路上,恐怕连小学生都不乐意拣起来交给警察叔叔了。小鲁一天一包打不住,成天嘴上一炷火,牙齿抽黄,嘴唇抽黑,挟烟的手指,真像鸦片鬼。真要命,很像过去搞运动,不错则已,一错非错过头的气概,大抽而特抽。

那时候,他就和这位小宋谈恋爱了,她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好,也不像别的年青姑娘那样爱管男朋友,不许抽烟啦,不许喝酒啦,她是无为而治,你愿意干什么都行,只要别不爱她。知道他有烟瘾,还给他买“大前门”呢!说实在的,这样体贴的对象,打着灯笼也是难找的啊!他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来劲,满脸不高兴。

“干吗干吗?”他讨厌她送烟来,挑理地嚷嚷:“你不晓得我要戒烟了吗?”

小宋有点怵他:“你不是还没戒掉嘛!我意思你少抽,但要抽好烟……”

“冲你这么老供我烟抽,我能戒得了吗?”他还挺火,怪她不支持他。

有人给小宋建议,“戒烟口淡,你给他买点水果糖吧!”等到把糖拿来,小鲁更是搭拉着脸:“你是生怕我忘了戒烟的事,拿糖来勾我烟瘾?”小宋性格温和,顶多背地里说一句“拿他没法办”,也就一笑了之。可要是既不买烟,也不买糖的话,这位未婚妻也甭想安生。他又该无休无止地埋怨她不理解他,不同情他,“戒烟是个很痛苦的过程,你不给我鼓励,不是逼我再去抽烟吗?”那好吧,等把“中华牌”给他拿来,一切又从头开始,对全世界不满意。

这都是两毛钱一包烟时候的陈年往事了,没想到小鲁成了老鲁,这烟不但没有戒掉,他那怨天怨地的无名毒火,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仍在拿他老婆撒气。

我问她,现在也该称呼老宋了,“你先生为什么又动肝火了呢?”

她叹口气,直摇头:“唉!不是美国新总统夫人下令白宫禁止吸烟嘛!他要在我们家门口,也挂上no smoking的招贴,我就说了句那合适吗?他这通跟我闹呵,好象他一辈子没戒了烟,全是我的错!真拿他没法!”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位受气包?有什么法子呢?

这世界上,有的人,永远有错,可永远有理;有的人,永远没错,可也永远没理,这就是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