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奇幻的那个女人烛光裸舞一大餐吧里正放着赵传的老歌《男孩看见野玫瑰》,我喜欢这家专放老歌的餐吧,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焰凡还没有来,我可能到得早了些,就要了一杯红茶慢慢喝着。
出门约会,穿衣服颇费了一些心思,10月底天气已经转凉了,但穿真正的冬装似乎还太早,我从衣柜里找到一条好久没穿的厚裙,我曾经非常喜欢这条裙子,但随着“裤装热”的到来,裙子被冷落了。时尚就像爱情,来的时候凶猛,然而退潮退得也快,说没有就没了。今年裙子又重新流行起来,红格裙配上桔红软底轻便鞋,有一种特别轻盈的感觉。
“喜欢容易凋谢的东西就像你美丽的脸/喜欢有刺的东西像你保护的心/你是清晨风中最莫可奈何的那朵玫瑰/永远危险也永远妩媚,男孩看见野玫瑰/荒地上的玫瑰,清早盛开真鲜美……你是那年夏天最后最奇幻的那朵玫瑰/如此遥远,又如此绝对……”。
焰凡就在这首歌的结尾部分,出现在我面前。
他朝我走过来,他说你是玫瑰吧,我是焰凡。
说着,就把斜背在身上的大号挎包一歪头从身上摘下来。我这才看清楚焰凡个子很小,穿着对他来说有些不成比例的大外套。
他用手扶扶眼镜,说:“我很忙的。”又说:“给你10分钟时间怎么样,10分钟总够了吧?告诉我,你到底想知道巫美丽的什么事——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尽量讲得详细些。”
说讲这番话的时候,我注意到焰凡的目光在我胸部停留了10钟,然后移开。
我穿黑色紧身薄毛衣,胸部显得比平时要丰满得多。我感觉到他目光的抚摸,但他没有恶意,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完全没有恶意的。这类男人我见过一些,面对胸部丰满的女人,他们的谈话往往很难集中注意力。
“10分钟?”我问。
“对,10分钟。我很忙的,待会儿还得去采访一位部长……没办法,我这人天生就是劳碌命。”
“巫美丽——”我咬了一下嘴唇,问道,“巫美丽跟你好过吧?”
他忽然像被烧红的烙铁烙着了一般,头朝后缩。关于他和巫美丽好过那一段,我也是听红棉在电话里跟我说的,其实我并不想打听别人的隐私,但是关于巫美丽,我实在知道得太少了,无法断定“桃色新闻”跟巫美丽是否有关系。
焰凡点上一根烟,似乎忘了他刚才说的“10分钟”那码事,他微眯着眼,吐着烟雾,陷入沉思。
焰凡说:“录像带的事不是巫美丽干的,肯定不是。我很了解她,她虽然表面上疯疯癫癫,但骨子里她却不是个坏女人。”
谈话没有任何结果,而且还将我原来的推测全盘否定。我和焰凡见面,谈话大约进行了2小时,而不是10分钟。主要是他在谈,他滔滔不绝,谈他如何爱那个仙女一样的女人,谈他们好的时候,去过哪些地方,玩得如何开心。
“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我是那样迷恋她的身体,我一闭上眼就能见到她,看见她美丽的裸体。”
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谈什么“美丽的裸体”,似乎有些不妥。
我看到他拿烟的手在抖,我不想让谈话再时行下去了。餐吧外面的车开始多起来,不用看表也知道该是上班族回巢的时间了。他们每天机械麻木地奔来赶去,为的就是那点用来勉强支撑生活的活命钱,这样的人生想来实在有点可怜。
“那个什么——”我有点于心不忍,但又不得不打断面前这个滔滔不绝的男人,“我得回家了。”
焰凡说:“干嘛那么着急,时间还早呢。”
“你不是还有事?说要去采访一个部长。”
焰凡把手一摆说:“可是我话还没说完呢。”
“以后有机会再聊吧,家里有人等我。”
“男朋友,还是丈夫?”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他。
回到家,我和石松吵了一架,他现在越来越疑神疑鬼,每回我接电话,他都竖着耳朵听。我出去一趟,他总要详细打听都去了哪些地方,见过什么样的人,都聊了些什么。
“我是认真的,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怎样对你了?你是不是在外面听说什么了?”
“看看,看看,心虚了吧?有什么事,你自己坦白吧。”
“你现在这个态度,我没法儿说。”
“我态度怎么啦,态度怎么啦,哎,你倒是说说看,我态度到底怎么啦?”吵着吵着,他态度越发凶起来了。我不理他,拿上我的包转身就走。
我在楼下打车,说了一家餐馆的名字。正幽雅地点了菜,上了酒,石松神出鬼没地追了来。他穿得西服笔挺,衬衫雪白,鬼知道他是如何这么快就换了衣服,而且不用电话就能知道我现在的方位。
我冲他嘟嘟嘴:“魔术变得不错。”
“过奖过奖。这是我的工作。”
“工作?跟踪女人?”
“就算是吧。”
“像你这样的男人,谁还敢爱?”
“那可说不准,有个叫玫瑰的女人,就对我有点意思。怎么样,晚上跟我上床吧?”
“你讨厌!你说那么大声,别人还当你是流氓呢。”
果然,四周就有几位客人回过头来看我们,来倒茶的侍者,也把茶杯弄洒了,连声说着“对不起”。
我俩相视一笑。
石松拿起菜谱来一本正经地点菜。我忙告诉他,菜已经点过了。他居然对我说我点过的不算,作废。又把侍者叫来重新修正了菜单和酒。他优雅地挥挥手,又擎着一支烟,隔一会吸一口、吸一口,那股劲儿和家里判若两人,看起来实在令人着迷。
“你到底是谁?”
“你想我是谁,我就是谁。”
我们躺着。
在床上,我枕在他肚皮上吸烟。
他在床头柜上摆了个蓝玻璃的烟灰缸,一会儿弹、一会儿弹,吐出的烟圈升得老高,他仰起脸来看那些淡蓝色的烟雾,又鼓起嘴来使劲儿吹一下,看烟雾四下里散了,他嘴角掠过一丝顽皮的微笑。
“玫瑰,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啊?”被他这样一问,我差点被嘴里的烟呛着,一阵咳嗽过后,又听到他说“算了算了,你还是别说了吧。”
“石松,咱们结婚好不好?”
“那就结吧。”
“你说什么?”
“我说,那就结吧。等我执行完最后一次任务,咱们就结婚,我每天做鱼给你吃。”
听了他的话,我一下子笑出声来,呛得要死。
我说:“你还当真了你?”
他使劲地搂住我并且弄疼了我。
他说:“我就是要真当,不许嬉皮笑脸的!”
躺在他怀里,我忽然想起巫美丽来,想起焰凡形容巫美丽的裸体是何等美丽。
我见过巫美丽的裸体,在那本画册里。最喜欢她的一个姿势:人屈腿半跪在地上,脖子使劲儿向后仰,头发乱麻般地垂下来,双后放在身后,乳房向前突起,如悬浮在半空中的浮石。
他让我保持这样的姿势。
我们一起看画册,石松让我变成画册里的巫美丽。他凑近我的耳朵,小声问道:
“你到底是谁?”
这回轮到他这样问我了。
我们仍在看那个历史读本一般长而又全的电视剧。
《上海沧桑》是讲上海一家有钱人如何变穷的,也可能不仅是这些,故事还要往后发展,只是我看到的部分唐家已经很穷了,三少爷唐三蒲正踉踉跄跄地走在街上,敲开一户人家,里面出来一老头,他问:“这房子是要租出去的吗?”
老头说:“是啊是啊。这房子好啊,冬暖夏凉。”
唐三蒲问:“你这多少钱一个月啊?”
老头面色平静地报出价来:“一个月十根金条。”并用两手交叉,做了个“十”的手势。
唐三蒲立刻面带尴尬之色,说道:“啊,我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后来我发现自己每天看《上海沧桑》,主要是为了这个唐三蒲,我喜欢看他穿灰色长衫的样子,我会不会已经爱上他了呢——忽然想起他的样子竟然有些像羊岩,不过这个秘密我没有告诉身边的男人。
石松正搂着身边的女人傻乎乎地看电视,他说他就快要接到新任务了,不过他会很快回来跟我结婚,他说我们可不要像唐三蒲和沈鲠萍那样,明明相爱,却总也不能在一起。石松说,知道吗,我爱你。
“我爱你”这三个字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一定别扭可笑,或者做作、夸张、不正常,或者像念台词,像在演电视剧。但从石松嘴里说出来,却显得非常自然。
说不清楚是为什么,直到上床睡觉,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焰凡和巫美丽呆在一间办公室兼卧室的房间里,他们夜里将要使用的是一张钢丝床,这张钢丝床白天要折叠起来,放在不起眼的地方。焰凡经营着一家小公司,做一些文化方面的生意,巫美丽就是在焰凡公司里认识焰凡的。
“你想当歌手吗?我这儿可以给你录音。我还可以帮你介绍去演电视剧。”焰凡的小公司其实没什么实力,但对巫美丽这种刚来北京还什么都不懂的年轻姑娘来说,先一脚踏进去再说。
巫美丽说:“我就是想去演电视剧,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想当演员。”
当演员是小镇姑娘的梦想。她梦想着有一天,她从街上走过,偶然被人发现,一夜之间,她就从一个平凡女孩变成了一个大明星。那时候,巫美丽每回出门都要打扮得特别漂亮,就连上街打个酱油,都要在镜前摆弄好半天流海,然后才肯出门。
妈总是催她:“去吧,去吧,菜都要烧焦了。”
巫美丽还是不肯离开镜子,她用一把红梳子使劲梳着额前的刘海,心想,万一要是有到小镇上来选演员的导演,出门撞见了,再想弄弄头发、抹抹口红就来不及了。
巫美丽生长的小镇“石门镇”,因拍过一部抗日题材的电视剧,镇上的人心一下子被搞活了。镇长召集镇内外一帮能人,商量能不能把镇上的旅游业发展起来,这是我们后来到“石门镇”旅游时,从“石门镇简介”那块牌子上看到的。
拍电视剧用的巨大的泡沫石门,至今仍横亘在镇中央。
风吹雨打,泡沫石门已经剥落了,但固执的镇上人仍不肯将它拆掉。在他们眼里,这是一块丰碑一样的东西,他们镇曾拍过一部抗日题材的电视剧,这在他们镇的历史上是从来也没有过的。
我估计泡沫石门是巫美丽中学时代每天上学、放学的必经之地,也是她梦想的发源地,这幢石门就像一道通往外面世界的天国之门,使巫美丽一脚踏到了北京。
焰凡改变了我的看法,我想“桃色事件”也许真的跟巫美丽无关,也可能是我冤枉了她。
“冤枉她了?怎么可能,她没干,那是谁干的?”
“妖艳红棉”店里的生意正好着,红棉一边看着走来走去的客人,一边用比较强硬的语气教训我,她说“玫瑰你也太容易轻信别人了,那个焰凡没一句真话,知道吗你,他的那个小破公司就是靠骗人过日子的。”
经她这样一说,我又觉得巫美丽还是有点嫌疑,又听耳边红棉软风般的声音:
“她现在跟安栋是一对儿,赚了钱她肯定有份儿,而且很可能是拿大头,我听说安栋因为那本书一下子进账一千万,一千万可不是个小数目,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可焰凡说巫美丽不是一个坏女人。”
“我看你读书读傻了吧?他说不是就不是呀……”。
“我只是有种感觉……”。
我在红棉店里看中一条羊毛裙,是黄与棕配在一起织成的格子,很漂亮的,我一眼就看中了它,红棉用颇为职业的语调对我说:“喜欢就试试吧。”说着就把我推进试衣间。
我在试衣间里脱衣服的时候,不经意间听到隔壁店里传来赵传的老歌(又是赵传,21世纪一开始,人们就开始怀旧),那是焰凡曾跟我提到过一首歌:《爱要怎么说出口》,此时此刻听到这首歌,觉得非常震动。
“叫我怎能不难过你劝我灭了心中的火我还能够怎么说,怎么说都是错你对我说离开就会解脱试着自己去生活,试着寻找自我别在为爱蹉跎”
焰凡说:“我一直就是这么对她的,我对她处处好时时好,她却总是对我发脾气。有时候,她半夜要吃什么东西,我就爬起跑步去给她买。我还给她写了那么多的爱情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她好了。”
“哎,怎么样,合不合适?”
红棉在试衣间外面,把门敲得“咚咚”响。我穿着那条羊毛裙子出来,引来一片惊呼。我买下那条价格不菲的裙子,当天晚上就穿着它,走到街上去了。
晚上,我和石松赤身裸体烛光晚餐的时候,聊起石门镇来。
石松说裸体吃东西和穿着衣服感觉不同,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只是稍微有点冷。
我喜欢此刻房间里的光线,幽暗,恍惚,男人女人仿佛都浸泡在某种柔滑的液体之中,音乐很忧伤,心情却是好的。近来为了他我的工作进展缓慢,我分别给几个有合约的出版社都打了电话,要求晚些交稿,说是书稿需要修改,其实它们都存在电脑里,从未被打开过。
我们赤身裸体地吃东西,连续三天的晚餐都是这样,石松的怪癖还有许多,比如说裸体晚餐,到了做爱的时候,倒要让我穿上衣服。他真是很怪的男人,要求穿衣做爱的男的,我以前还没碰到过。
我跟石松聊起石门镇。“上个月,我们去石门镇,正是阴历八月十五,家家户户都在包饺子,满街都是饺子香,馋死我了。”
他问:“最后吃到没有?”
“没有。旅行社的人另外安排了午餐——一顿乏味的午餐。”
“石门镇?就是你说的巫美丽的家乡?我发现你最近对巫美丽这个人特别感兴趣。”
“他出了一本写真集嘛,所以感兴趣。”
“打算介绍她去演电视剧?”
“人家现在是名人了,还用得着我介绍。”
晚餐丰盛,特别是饺子,味道极其鲜美,那是我俩忙了一下午的成果,我们从擀饺子皮儿、和馅开始,每一步都不怕麻烦,包白菜馅的饺子最关键一步是炸花椒油和挤出白菜中的水分。掌握了这两个诀窍,白菜馅的饺子才能包得地道。
炸花椒油和给白菜沥水这两项工作都是我愿意亲自操作的。
凡是遇到需要起油锅的活计,我总是穿上那件桃红色的连袖反穿衣,我特别重视炸东西的时候保护手臂,因为我亲眼看到我的一个写东西的朋友,因炸鱼的时候没穿长袖衣,油点飞溅,结果胳膊上布满了针孔般的深褐色癍痕。
他被人误解为:可能是个吸毒者。
花生油已徐徐倒入铁锅,花椒要等油热了以后才能倒进去。
花椒顺着锅边“呲啦”一声倒进去,香味顿时被炸了出来,四处弥散着。花椒油倒入已拌好的肉馅和菜当中,滚烫的热油仿佛把肉馅的香味给烫出来,厨房里到处飘着股好闻的香味儿。
“今天的饺子包得真香。”他说。
“给我讲讲你小时候。”我说。
“那有什么好讲的,没意思。”
“那就谈谈你的工作?”
石松忽然脸一沉,说:“不是说好的吗,我工作上的事是保密的,你不能过问。”
我忽然发现我们赤身裸体谈这样严肃的话题很可笑,就端着手中的酒杯到阳台上去了。夜空里布满了星星,我手扶栏杆站在星星底下,觉得那些闪烁的星星离我很近。
他跟出来,站在我身后,一双手很软地放在我臀部的两侧,这是一个非常性感的动作,我在星光下伸展双臂,轻得好像要飞起来。
调查完全没有结果。
倒是焰凡三天两头打来电话,絮絮叨叨。
他眼中的巫美丽完美无瑕,“桃色新闻”事件完全不可能跟她发生关系,在焰凡嘴里,巫美丽是个天使。
那桩“桃色风波”基本上已经过去,但调查已成为一种习惯,羊岩说过:“人总是陷入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当中,不能自拔。”我对自己这种查来查去、好像便衣警察似的作法很烦,但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我陷进去了,就是想追根到底,查出录像带的事到底是谁干的。我给出版社打电话,问合同可不可以延期,并说最近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干,小说不是不写,而是速度放慢些,因为我的另一半在做侦探。
石松在阳台上抚摸我的身体。
我说:“有没有人用红外望远镜——”
他说:“什么意思?”
我说:“咱们赤身裸体地站在阳台上,会不会被人拍下来。”
他说:“你受过什么刺激吧?”
我说:“……我只是担心。”
他不再说话,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别的地方,我被他的抚摸弄得神魂颠倒,我们回到房间里去了。
巫美丽坐在华懋商厦二层的蓝塑料椅上等人。
焰凡说,他就是在那里,第一次遇到她的。
我可以想像巫美丽如何在冬天里穿着白裙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在塑料椅上,那椅子是蓝色的,她在等待奇迹出现。她等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焰凡。
焰凡说那天他是去华懋买电池,没想到遇上一个天使。他们在二楼那排椅子上坐了一个上午,不停地说话,中午焰凡请天使吃了一顿拉面,两个年轻人眼里放着光,嘴里吐着哈气在床上,我给石松讲述焰凡和巫美丽的故事,我们一边说话一边吞云吐雾,烟抽了不少。看得出来,石松并没有认真听我说在什么,他翻动着手中那本画册,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这个女人说不定那天就会死去。”
“人都得死去。”
“她的死很突然。”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仰着脸看他,他用手抚弄我的头发。
“我有种预感。”
“除非你杀了她。”
我用手在画册上做了个切割的姿势。石松抓过那只手,把它按在自己嘴唇上。
“有什么感觉?”他问。
“没什么感觉,只是有点扎。”
他笑着放开我的手,到卫生间冲淋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