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眼珠美容院火车、旅人、陌生的站台一大年三十晚上,车站上空荡荡,我和一只带滑轮的旅行袋出现在广场的大钟底下,我的身影在灯影里显得格外瘦小,我望着她,觉得那有点不像我,而像另一个不相干的女人。
去海边的事是红棉提出来的,她打电话给我,说:“喂,玫瑰,我有个提议,你不许反对,咱们上海边去玩几天吧,我把妖艳红棉店关几天,你也停停笔歇几天。”
我说:“我无所谓,去哪儿都成。”
屋角的拉杆旅行袋像一块黑影,静静地贴墙而立,几天前我就已收拾好东西,想利用春节那几天到外地去,随便去什么地方,我需要的只是火车、站台、移动的树木和陌生的旅人,只要去一个没电脑、没书商的地方就成。
我的书稿已完成,石松已经几个月没消息了。
说不定哪天他会突然回来。
生活中“说不定”的东西越来越多。
出门前一天晚上,我回家去看了趟母亲。那“眼珠美容院”依旧静静地立在路边,当年“眼珠”两个字是按照我的字体做的霓虹,几年过去了,那两个银色的汉字依旧那么美,当年我就住在美容院的二层。
我母亲再次结婚的时候,我从家里搬出来。我母亲现在的伴侣是一个比较年轻的男人,他们的关系使我想起法国女作家杜拉斯和她晚年的情人扬,据说杜拉斯晚年的情人比她小39岁。当然我母亲和阿威的岁数相差没那么大。
我不常回去,但我每次回去,都能感觉到一种很特殊的氛围,他们生活得单纯而又恬静,有时候我回去,看到他们竟像孩子似地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一只巨大的猩猩正落入无垠的宇宙,他们看得很认真,眼神单纯,令人羡慕。
母亲说,她喜欢歌手温岚。
她居然喜欢温岚,使我很意外。
温岚是年轻歌手,就连年轻人都不一定知道她,可我母亲知道。昨天我到母亲家去看她,她就用激光唱机放温岚的《走》给我听。
我告诉母亲,我明天要去海边旅行。
母亲并没有感到奇怪,只是很平常地问我:“你不在北京过春节了?”
“年年都在北京过,今年想换个方式。”
“一个人走?”
“不,跟红绵一起走。”
“那路上要小心。”
听说我们要去北海,阿威忽然在一旁插嘴道:“我在北海有朋友,要不要我打个电话,让他们照顾你们一下。”
“噢,不用。红棉很能干的,她说她已经打电话在酒店预订了房间,一切都已办妥。”
晚饭是在母亲那儿吃的,新换的保姆小茹手艺不错,她梳两根辫子,两只眼睛分得很开,母亲曾经说过:“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不知保姆小茹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
这个新保姆的菜做得可真不错,特别是烧茄子,做得油汪汪的真是好吃,我一连吃了好几块,阿威说:“玫瑰你喜欢吃话,待会儿让保姆再给你炒一个带回去。”
我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明天就走了。”
晚饭后还在母亲那儿看了一个电影才走。好久没跟两个以上的人一起看影碟了,感觉暖融融的。电影是一个美国片,翻译过来是《倾听女人心》,男演员很有名,但我总是记不住他的名字。在电影里他叫尼可,他在摔了一跤,又遭电击之后,突然有了一种特异功能:他能听见所有女人心里在想什么。
尼可站在华丽的商场中央,听到众多女人内心的喧哗之声,那一段是我最喜欢的。还有一句台词我也很欣赏,尼可说“我知道,其实女人并不像她们看上去那样简单。”
我又走进美容院二层的那个房间,那是我原来的家。
我看见东西还按原样放着,桌子、床还有书架,都没有变,甚至还有一些我看过的旧书放在桌上,其中有一本绿皮的书,萨特的《理智之年》,连我自己都记得它了。还有一本1999年版的《张爱玲相册》,虽是上世纪的最后一年出的书,但已仿佛隔了千年。
我一个人在二楼呆了一小时,母亲除了让保姆给我送来一壶茶外,就没再来打扰我。
那台电脑我以为不能用了,可当我打来它时,传来熟悉的“嗡嗡”声,我把过去的小说文件调出来,我坐在那里,很轻快地打字,一切都是那样熟悉,仿佛我昨天还住在这里,仿佛我从来也没离开过。
有这样一段文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个鬼魅般在夜里出现的女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给生活枯燥的翟小尘带来许多惊喜。他租了房子在这里写东西,而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他是一个有家有口的男人,有真实的名字,要给儿子定期付学费,报各种各样的班,好让自己的儿子也跟别人的儿子一样体面……”。
这是我写的中篇《一个手指捅破的梦》里的一段,小说发表在《上海文学》上,是一部很迷人的小说。“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我将这句话看了足足有5遍,忽然想到如果石松没去执行任何,他另有一个秘密的去处,有没有这种可能我在夜里12点离开母亲的美容院,母亲和阿威送我到门口,看我打到出租车、坐了进去才算放心。
灯影下,他们冲我朝手。
他们就像生活在童话世界里的一对男女,幸福,恬静,母亲经过多年的动荡、等待,终于迎来了现在这样的生活:一个美好的家,一个可心可意的男子,一份稳定的事业和一颗安静的心。
坐在出租车上,我伤心地看着这个城市,刚刚见过母亲,可我还是觉得孤单,此时此刻,石松在什么地方、与什么人在一起,我什么也不知道。
没想到我在车上睡着了。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看到昏暗的光线下,有个男的正目光阴森地盯着我看。
“小姐,你到了。”
“我到什么地方了?”
“就是你刚才跟我说的地方呀。”
我神情恍惚地下了车,发现我来到一片完全陌生的小区。回头看看出租车,它已经消失不见了,无声无息,车子一下子就开走了。我身后是一条笔直的路,它不可能这么快就在我视线里消失,但是,事实上它一下子就不见了,剩下孤零零的我,站在这个陌生地方。
我梦游般地走进一座花园里,花园造得相当精美,喷水池的形状是椭圆形的,里面几层台阶都在哗哗流着水,水面上站着些铜制的小人儿,姿态各异。灯光照在水面上,绿莹莹的。我从没在夜里观察过喷水池,心里变成透明状。再往前走,前面是黑森森的楼宇,家家户户都熄着灯,只有一幢小楼奇迹般地亮着,灯火通明地亮着。
门开了。
安栋出现在门口,哈哈大笑着说:“玫瑰,你来晚了,罚酒罚酒!”
“我来晚了?”
“是啊,在电话里我让你10点钟到,你可倒好,”他抬起腕子来看表,“这都12点多了。”
他们正在安栋新买的别墅小楼里开派对,我一脚踏进去,就被歌声舞声淹没了。
安栋拉我到一旁柔软的小红沙发上坐了会儿,给我倒了一杯酒。他知道我只喝红酒。
他的手有意无意地搭在我肩上,我们很熟,我并没介意。
“去哪儿啦?”他问。
“上我妈哪儿去了。”
“很累?”
“迷路了,忘了你住哪儿了。这一带我没来过,还以为走错了呢。”
“要不我先给你找个地儿睡会儿,你看上去很疲惫。”
说着,他就带我到楼上去了。
我觉得眼睛像被胶水粘住了似的,怎么也睁不开。很机械地跟着他上楼,来到楼上一个房间。那房间白晃晃的一片,有一股刚装修还没人住过的化学味儿。他用手摸摸我的头发,说了句睡吧睡吧。
我已经无法看清他是谁,就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沉沉睡去。
世界已完全安静下来,并且安静得有些可疑,像在梦里没有完全醒,才能体会到这样彻底的安静。
我没有找到我自己的鞋,只找到一双软羊皮拖鞋,在夜的微光里泛着奇怪的青白,它看上去很软。我穿着它走下楼去。在楼梯上,我看见客厅里的烛火,烛火很微弱,我看见石松与一个女人很安静地对坐着,表情肃穆,我看得见他们,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留下来在我家过年吧。”
“不要去旅行了,好不好?”
“大年三十的,只有疯子才出门呢……”。
安栋和巫美丽左一句、右一句打击我的旅行计划。客厅像战场一样乱,两个小时工正在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我们三个人坐在隔壁饭厅里吃早饭,说是早饭,也已经是上午10点多了。
我不知道昨天夜里怎么会梦见石松的,一切都是那么莫名其妙。
红棉终于带着大批行李,赶到火车站大钟下。她迟到了整整半小时。我有些不高兴。“对不起对不起。”她一连声地说着,然后我们慌不择路地进入候车大厅,剪票已接近尾声,我俩总算没有错过,赶上了那班去南宁的火车。
大年三十晚上,火车上人很少。
有两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过来跟我们聊天,他俩一个穿着黑毛衣,一个穿着红毛背心,自我介绍说他俩是学电子学的,研究生毕业一起出来玩,穿红毛背心的男生说他叫朱清浦,又指指他的同伴,说他叫任逸。
“任逸”这个名字引起了一片笑声。
姓朱的男生连忙解释说,不是任意的意,而是飘逸的逸。那个姓任的男生却十分镇定,不说也不笑,眼睛望着车窗外黑沉沉的景色,若有所思。
我早早地爬到中铺去看书,书是从母亲家随手拿的那本《张爱玲相册》,里面有许多模糊的照片,扉页上印着被人引用最多的那句名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这句话和张爱玲的另一句“出名要趁早”都被人用烂了,大有庸俗化的趋势,其实,这两句都不是张爱玲的精华,不过是俗人拿来装饰嘴唇的残章断句。
我敢说那些动不动就说“出名要趁早”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其实并没有真的读过张爱玲。作家的某些话,总是被人从文中抽出来,莫名其妙地流行起来。总有一天,玫瑰的一句什么话,也会违背玫瑰本意地出现在什么地方。
或者被人当成流行用语满天飞吧我躺在上铺翻书,听到他们在说话。
你是红棉吗你真的是真的他们的话断断续续传到我耳朵里,我想大概红棉又遇到了两个崇拜者。她从前在电台做dj,也是个拥有无数崇拜者的红人,但后来知“红”而退,离开电台,开了那家时髦的“妖艳红棉”店。
耳边出现了层层叠叠的声浪,是多声部女声合唱,优美的人声如波浪般在我身体里穿行、流淌、震荡,我看见从前的红棉坐在电台直播间,头戴耳机,用软软的声音说着话,不时穿插着可爱笑声,而那两个大男生,那时正坐在电波的另一端,一边做功课一边听收音机。
你为什么不做dj了呢到底为什么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都是那两个大男生在说,红棉笑而不答。
“哎,她说你叫玫瑰。”
“对呀。”
“你看上去很特别,”黑毛衣的脸出现在中铺的空当里,“你在看什么书?”
“一本旧书。”
这时候,他耳朵塞着的一副耳塞中的一个,出人意料地塞进我的耳朵,我的左耳听到王菲的很特别声音《打错了》:
他到是谁/总是阴差阳错/擦过我的耳朵他紧张得想哭/多年后想起不值得五火车在黑不见底的夜里行驶,所有人都沉沉睡去。
我感到车厢里有个黑影正在慢慢移动,他手里拿着一个小红亮点,不知是电棒还是别的什么。我以为他是夜里巡查的乘警之类,从卧铺车厢的过道里很快就会晃过去,可是,不知为何,他竟然在我躺卧的中铺前停下来。
“请问是不是玫瑰?”
他声音压得很低,但我听得很清楚。
“我是。”
“请跟我来一下,有你的电话。”
我觉得很奇怪,是什么人如此神通广大,长途电话竟然能打到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上。我从床上坐起,沿扶梯下床,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我跟着那人在车厢狭窄的过道里行走,他走得极快,我几乎是一溜小跑才能跟上他。
过道似乎被无限延长了,我走完一节车厢,还有一节车厢,车厢连着车厢,无休无止,宛若走入迷宫一样。
一些人的脚,长长地伸出铺外,一些奇形怪状的脚底板;一些人的脸,躺着完全变了形,半张着嘴,牙露了出来,面容似鬼。形形色色的鬼掠过我的头发,掠过我的面颊,他们飞快地向后倒去,就像一盘高带转动的录像带。
列车静止(不知什么时候停的)。
车门无声地裂开,有一只软绵绵的手,抵在我身后,然后用力一推,将我推出车外。
车停在一个小站,只有我一个人下车,引我过来的那名男子已不知去向。
我没有行李,我步履轻快,我很快找到出站口,出站口连半个人影都没有,我原来以为我需要检票才能出去,现在不需要了,我像风一样穿过那狭小的卡口,一路无人阻拦。
外面停着一辆灰色摩托。
像带跨斗的军用摩托,只是颜色不对。
不知为什么我竟毫不犹豫地坐了进去,灰色摩托启动起来,速度适中,头发却纹丝不动。不久,灰色摩托在一座石屋前停下来,我听到“滴滴嗒嗒”的讯号声,我走进那座石屋,讯号声就停止了。
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找到这里回去吧回去吧石松坐在一台奇怪的仪器前,两眼无神地看着我。他说话的同时,那种“滴滴嗒嗒”的讯号声又来了。
石屋里飘着怪异的域外音乐,从监视器里可以看到远处山岗上走着面目不清的灰色小人。
很危险回北京我去找你我爱你醒来时我发现,“黑毛衣”正趴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观察我。
我说:“怎么是你?”
他说:“你以为是谁?我是任逸。”
小朱吃过早饭就开始侃侃而谈,他说一定要在社会体系形成之前,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现在的社会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要来晚了,就找不到自己的坑,没有坑你就会异常焦虑,像鼠类一样蹿来蹿去。
小朱的话使我一下子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整天像鼠类一样蹿来蹿去、找不到自己定位的小记者史海全。
他总是夸大妄想,动不动就说最近要挣到一笔大钱,“也就几百万吧”,他用那样一种见多识广的语调跟我说。他疯狂追求女人,不切实际,屡受伤害。他追求女演员、女歌手、女官员,总之都是一些名声显赫的女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走这条道路,也可能想走捷径,一步登天吧。
我们四个人一起到餐车去吃午餐。
餐具干净、雅致,雪白的窗纱遮住外面移动的风景,宛若置身于一个静止的环境之中。餐车里人不多,我们四个衣着时尚的年轻人就显得特别乍眼,轻快、爽朗,谈笑风声,是令人愉快的一群人。
任逸话不多,他要说的话,大概他的同伴小朱都替他说了。
红棉和小朱特别谈得来,他俩都喜欢平克·弗洛伊德的歌,还喜欢周杰伦的《八度空间》,这是一张很新的专集,音乐台正在热力推荐,他俩人手一张,没事耳朵里就塞着耳机,将那张新碟反复听。
小朱说:“要不咱们四个一起旅行吧,到了南宁之后,先去桂林,再去北海。”
红棉说:“不行不行,先去北海,再去桂林。”
两人为了先去哪儿、后去哪儿争执不下,任逸低头吃菜,并不加入他们的谈话。
此时此刻,感觉不到车身的震动。
我呼吸着带有甜蜜芬芳的空气,心里极好。
“哎,咱们手心手背,好不好?”
“手心手背?你们两同意吗?”
最后,手心手背的结果是:南宁-桂林-北海。
南宁的风景里布满了水气,植物茂盛,冬天一点也没有冬天的感觉,到处都很绿。我们带来的衣服全都派不上用场,只好到街上现去买合适的衣服。
广西的商店里人很少,我们四个人晃来晃去,身材修长,被当地人视为异类。
红棉不停地试衣服,让我们三个帮她拿东西。
商场里放着齐秦和齐豫合唱的一首歌,“我在天空飞翔,你在地面游荡,看似两个地方,其实都是一样。”歌声如天籁之声一般,环绕四周。
红棉跟个天使似的,一会儿一身从帐幔后面飞出来。
白衣天使;粉红天使;蓝色天使。
她真是个疯狂的小女人,她穿什么都好看。小朱不停地给她出主意,这件要,那件不要。
我对任逸说:“看不出来吧,红棉自己有家店,出来还这么疯狂购物。”
任逸双手抱在胸前,温文尔雅地笑了一下。
我们带着大包小包到店里去吃米粉,南宁的米粉实在好吃。开店的女人面容黧黑,热情大方。她说:“你们知道吧,在我们这里有个比喻:米饭是老婆,米粉是情人,面条是小姐。”
说着,就用眼睛在我们几个脸上扫来了个来回,大概是在猜测我们之间的关系。
小朱说:“米饭是老婆?怎么讲?米饭是最经常吃的对不对?”
街对面传来《我不是这样的情人》,把我们说话的声音压下去。
“于是我想问,你外面的传闻,是假还是真……”。
红棉笑道:“又是一碗米粉。”
吃过饭,四个人散步回宾馆。
看看时间,只有9点多一点,小朱提议四人一起玩牌。红棉说不了,她想洗澡,小朱说那就洗完澡一块玩。说好10点钟到他们房间再聚。
我们回到房间,关上门。
在红棉进卫生间冲淋浴的时候,我包里的手机响了。
我猜不出是谁的电话,一看手机的显示屏,很长的一串数字,我一按接收键,里面冒出羊岩的声音,真把我吓一跳。
“对不起,我现在在国外……那件事我刚知道,真对不起,我确实是刚听说,所以我打电话来,你现在怎么样,你在哪儿……”。
“在广西。”
“开会吗?”
“不,是旅行。和红棉在一起。”
信号忽然断了。也可能是我的手机没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