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京都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下了。空气中寒气凛冽,颜稚秋坐在轮椅上觉得呼吸一口空气,肺都冻得生疼。
轮椅的木轮碾过雪地发出清脆的吱呀声,仆从推着他从内院来到将军府的大门口,风呼呼吹过,仆从打了个寒颤。
颜稚秋穿着一身单薄的大红色金丝团花袍,寒风吹得袍子不住地翻飞,他却仿佛不知寒冷。
将军府的大门口摆着一副红褐色的棺木,仆从将轮椅推到棺木前。颜稚秋拒绝仆从的搀扶,自己撑着拐杖从轮椅上站起来,颤颤巍巍一步一步地挪到棺木前。
棺木里面躺着一个青年男子,面部刀剑的伤口已经让人看不清他的面貌。颜稚秋扔掉手里的拐杖换撑着棺木的一侧站稳身子,他纤细的手指抚摸上棺木中人的眉峰,一点一点往下温柔地摸过那人脸上的每一道伤口。
颜稚秋笑出了声,仆从却看到晶莹的泪珠从他的脸颊上不断滑落,一颗一颗砸进棺木里。
“阿雁,黄泉路慢点走,等等我。”颜稚秋改换用胳膊撑在棺木上支撑住身体,他从自己的胸口摸出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而后看向棺木中的人释然一笑,“我这就来。”
刀光闪过,仆从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匕首落在雪地里,颜稚秋的身躯倚靠着棺木慢慢滑下,殷红的鲜血从他的脖颈处淌下,像一朵朵寒梅绽放在惨白的血地上。
“快来人呐!快来人呐!颜公子自戕了!”
仆从大喊的声音在颜稚秋耳边越来越缥缈,后面将军府的兵荒马乱他什么也听不真切了,只是心中一想到死亡就涌现出从未有过的满足。
喉咙口被血液的腥甜堵塞,颜稚秋微笑着享受窒息感:“阿雁,我来殉你,我来,殉你。”
颜稚秋死了,如愿以偿地为他心爱的梁雁殉了情。
一位是大晟丞相府的嫡子,一位是年少成名的少年将军,这对苦命鸳鸯的故事竟也在后世传成了一段佳话。
*
“干娘,秋哥儿怎么发这么多汗,要不要再请寿安堂的老大夫来看看?”
脑袋昏昏沉沉的,四肢像被灌了铅一样承重,喉咙口的窒息感突然间消失,颜稚秋猛地呼吸上一口空气惊愕地睁开双眼。
“哎呦,莫不是魇着了。”
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颜稚秋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脖颈,没有刀伤,仿佛自戕只是一场噩梦。
一人拿着绢丝帕子替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用手轻拍他的后背轻声哄他:“莫怕,莫怕。”
颜稚秋从错愕中回过神恍惚地环顾四周,他躺在一张雕有龙凤呈祥的紫檀大床上,身上盖着一条大红底绣五蝠捧云团花锦褥。整个房间富丽堂皇,好不富贵气派,他床边还坐着一人,站着一人。
“榕姨。”颜稚秋眼前的模糊的场景逐渐清晰,他认出来了安抚他的那人,心下一急一张嘴开口发出的声音异样嘶哑。
榕姨是颜稚秋已故母亲的陪嫁侍女,也是他的乳母,从小到大一直是她照顾着无依无靠的颜稚秋。可是,榕姨早就已经过世了,是被颜稚秋的继母随意寻了一个偷盗府中财物的罪名活生生打死的。
“哎呦我的心肝,岑硕,快给哥儿倒杯热水来。”再见故人颜稚秋心中哀恸,眼泪控制不住地泊泊涌出,榕姨心疼地给他擦眼泪,“怎么吓成这样啊,我的心肝。”
岑硕倒了杯热水给榕姨递过去,榕姨拿手背贴着杯壁试了试温度,扶着颜稚秋的背喂给他喝。
温水入喉,颜稚秋感觉嗓子舒服了不少,他眨了眨眼睛试图止住眼泪。他还没有弄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看布局这里应该是他在相府时住的地方。但是在颜稚秋的记忆里他已经在梁雁的将军府门前自戕给梁雁殉情的,为什么又会完好无损地躺在这里,连去世的榕姨都能出现在他的面前。
“榕姨,我这是怎么了?”颜稚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有些头疼。
榕姨心疼地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哥儿你前些日子去城西的书局买书,回来的时候不小心失足落了水,高烧昏迷了三日,现在才醒过来。”
“哪里是哥儿自己失足落水,分明是那几个混账推的。”站着的岑硕争辩道。
“住口,莫要多言。”榕姨怕颜稚秋听了心里难受,赶忙支开岑硕,“你去小厨房看看哥儿的药熬的怎么样了。”
“是,干娘。”
岑硕是本是街边的乞儿,偶然一次遇到颜稚秋的母亲徐氏,徐氏见他可怜便将他领回家去让榕姨收他做了养子。徐氏故去,岑硕和榕姨一直照顾在颜稚秋的身边,是实打实的忠仆。
被人推落水,高烧三日,颜稚秋不可置信地用力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掌,是疼的,不是梦。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他重生了,回到了他十五岁被人推落下水险些一命呜呼的时候。
这个时候后来的一切都还没开始,颜稚秋攥紧被子,一颗心脏怦怦乱跳,前所未有的欣喜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
天不亡他,天不亡他与梁雁。
“榕姨,我想再自己一个人躺会。”颜稚秋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对榕姨说。
榕姨哎了一声扶起颜稚秋没有知觉的双腿帮助他躺下,待他躺好又仔细地替他掖上被子。
榕姨走后颜稚秋仰面躺着手下意识按上自己的胸口,一颗鲜活的心脏砰砰直跳,他是大晟丞相的嫡子,母亲是当今皇后的嫡亲妹妹,是江南首富徐氏的嫡次女。
本该是金枝玉叶的出身,却没想到身为丞相的颜正坤在正妻徐氏即将临盆之际从外头领回来一个女子和一个三岁大的孩子,颜正坤声泪俱下在徐氏面前谎是自己早年一时糊涂留下的种,如今母子落难他不得不管,那母子两也是跪在徐氏跟前苦苦哀求,徐氏心软将母子二人留在相府。
谁料颜正坤领回来那女子根本不甘心在相府做小,故意惊吓怀有身孕的徐氏还她早产,徐氏拼尽全力生下了一个孱弱的孩子,自己也因此元气大伤。这个孩子就是颜稚秋,因为早产颜稚秋自小体弱,徐氏担心他会被侧室那母子俩暗害一直小心谨慎地把他护在膝下,院子里用的下人不是自己从徐家带回来的就是精挑细选雇佣的良家女子。
彼时有母亲护在身畔,时常还有宫中姨母的关怀,颜稚秋过的日子并不差。可惜在他五岁的时候,徐氏病重身故,侧室吴氏打着坏心思把他接到自己的院子里,表面上关怀备至让他与自己的儿子一同吃穿,背地里让他睡破败漏风的柴房吃剩菜剩饭,冬日不给他穿棉衣任由他挨饿受冻。
徐皇后心疼妹妹留下的独子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让颜稚秋去宫中住一段时间,为了不让吴氏苛责她的侄儿,颜稚秋进宫都带着吴氏所生的那个庶子颜锦瑜。比颜稚秋大三岁的颜锦瑜从小对母亲的所作所为耳濡目染,凭借着一张巧嘴在官宦子弟中混的风生水起,自小给自己立了一个刻苦努力却被嫡子欺压的庶子形象,颜稚秋性子内敛,不常与人交往,久而久之那些官宦子弟对颜锦瑜的话深信不疑将颜稚秋当作了个恶人。那么多人里只有梁雁从小就稀罕颜稚秋,一点听不进颜锦瑜的鬼话。
梁雁也长颜稚秋三岁,是昔日镇国将军府的嫡子,母亲是皇帝嫡亲姊妹慧敏长公主,身份尊贵。颜稚秋断了双腿不能再独立行走,徐皇后把他留在身边养伤的时候恰逢梁雁随母亲一道住在宫中,两人的缘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颜稚秋性子弱,断了腿后愈发胆小怕人,梁雁性子开朗总有法子逗他高兴,也只有梁雁愿意不厌其烦地推着颜稚秋的轮椅出去游玩。养好伤出宫,怕颜稚秋害怕那些官宦子弟,梁雁挨家挨户把人揍了一遍给他出气,凡是谁再敢欺负颜稚秋他都不会放过。
梁雁十八岁那年随军出征立下战功,自愿放弃京都的大好前程驻守西北边疆,所求只有一个他要娶颜稚秋,他要让颜稚秋以将军夫人的身份在京都立足,他要让京都再无人敢欺辱颜稚秋。颜稚秋欣然接受,梁雁前往西北后孤身留在将军府,一年又一年,战乱起,他在京都的将军府等到了梁雁战死的消息和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最后,颜稚秋穿着他与梁雁大婚时的嫁衣,一刀了结了自己,死在了梁雁的棺木旁,随他的丈夫而去。
是颜锦瑜伙同三皇子谋反引发动乱才会害梁雁战死,颜稚秋死死地攥着手边的锦被,恨不得啖他之肉,饮他之血,恨意冲散了死而复生的喜悦,颜稚秋一双漂亮桃花眼显露出阴郁恶毒的神色。
天给他重活一世的机会,他便要那些欺他辱他的贱|人都付出代价,去他妈的隐忍,去他妈的退让,这一次谁再敢来招惹他和梁雁,他通通都把他们送下地狱去。
屋外传来一阵鸟雀凄厉的惨叫声,颜稚秋用手撑着身体拖动着毫无知觉的双腿从床上坐起身来。
“郑公子,快住手,那是我们哥儿最喜欢的莺儿,快住手啊。”榕姨焦急的声音从外头传来,“造孽啊,造孽啊。”
鸟雀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一个贱兮兮的声音响起:“送你们公子一份大礼。”
颜稚秋的房门被人推开,一团嫩黄色的羽毛状物体被扔进来,扔到他的床边。
是他饲养的那只鹦鹉,鹦鹉被人剪去了双翼,血粘在嫩黄色的羽毛上,两只小眼睛惊恐地睁大,没抽搐了几下就在颜稚秋面前咽了气。
榕姨急急忙忙跑进来拿布盖住那只鹦鹉的尸体,颜稚秋还是看到了,血腥气在他富丽堂皇的房间里蔓延开来,他胃里泛起一阵恶心,面露厌恶。
“哈哈哈哈,喜欢吗,颜二公子。”看到颜稚秋难看的表情,始作俑者爆发出得逞的大笑。
颜稚秋看着眼前一脸恶意的油腻胖子,郑镔城,忠义侯之子,推他下水的罪魁祸首。榕姨扶着颜稚秋坐到轮椅上,郑镔城得寸进尺地凑上来掐住他的脸:“生气啦,呦呦呦,还会瞪人了。”
郑镔城只以为面前人还是那个好脾气的小公子,正欲再羞辱他一番,还没开口颜稚秋拿起手边的白瓷茶杯不带一点犹豫地往他头上用力砸去。
笨重的身躯被砸的向后一歪摔倒在地,血从脑袋上淌下来的时候郑镔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被颜稚秋打了,他顿时怒不可遏,大喝一声向颜稚秋扑过去。
怒意在心底彻底爆发出来,颜稚秋又拿起一个白瓷杯往桌子上一磕,郑镔城扑过来的时候,他握着锋利的瓷片直接就往人脑袋上狠狠一扎。
“啊!”郑镔城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