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稚秋小口小口喝着鸽子汤,府里的厨娘手艺特别好,鸽子肉炖的烂糊就这鲜甜的汤汁热腾腾吃下肚,直暖到心坎里去了。榕姨撸起袖子替他把头上笨重的珠钗一点一点拆下来,颜稚秋低头专心捧着他的小碗吃东西,鼓着腮帮子咀嚼的模样可爱又天真,榕姨一时间母爱泛滥,想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公子终于是有了个好归宿心里头高兴的不得了。
“大姑娘待哥儿就像待亲生儿子一样,这嫁妆不仅有真金白银,还有那京都最热闹的街上的门面铺子,还有城外的庄子。”榕姨拆得仔细,小心地放下颜稚秋的一缕一缕发丝。
白日里头浓妆艳抹的打扮让颜稚秋看上去老成一些,如今卸了妆,分明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颜稚秋放下手中的碗,榕姨接过替他放到桌上,又递上丝帕给他擦嘴,颜稚秋问:“姨母一手操办了母家所有事宜,相府那边没有话说吧。”
榕姨:“相府那边哪敢说什么,陛下娘娘亲自操办,天大的福分,颜相也不是什么不识抬举的人,况且,前两日哥儿定亲,大公子闹出那样的事情来,那侧室就更不敢说什么了。今儿好好的跟着相爷做样子呢,多少年没见过她这般安分了。”
颜稚秋冷哼一声,抬手方便榕姨替他脱下繁冗的外披。
榕姨不在大婚之日扫颜稚秋的兴,岔开话题:“哥儿,江南老家那边也送来了一份嫁妆,都是真金白银。”
颜稚秋方才就在想江南徐家的事情,他只知道徐氏靠丝绸发家,世代皇商,富甲天下,属于是江南一代最兴盛繁荣也是最具盛名的大家族。只是前世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徐氏万贯家财于流民之乱时落入叛军之手,繁荣的大家族也因此支离破碎,没过多久便走向了衰败。
“江南老家这次怎得没人来吃席面?”颜稚秋问。
“大姑娘写信回去请了,老太太身体不大舒服,那边家里离不开人就推脱了。”榕姨拿了热毛巾给颜稚秋敷脸。
颜稚秋回忆,微微皱眉:“外祖母身体一向硬朗,怎么突然病倒了?”
榕姨:“老家那边说,自去年冬日里去了随商队去了趟南洋,途中遇到了劫财的水匪,老太太年纪大了受了惊吓,回来便不大好了,这一年里一直靠药撑着。”
颜稚秋:“那老家那边是谁掌家?”
榕姨想了想:“是二房的长小姐。”
偌大的家族,人丁兴旺,长辈们尚且健在,家族的产业怎么会交到一个小姑娘的手中,颜稚秋记忆里对于这位表姐的印象几乎没有,他越想越觉得怪异,莫不是徐家衰败的问题就出在这个表姐的身上。
“榕姨替我拿笔墨纸砚来,今年过年,我想回徐氏老家去同外祖母一道过。”颜稚秋说。
榕姨忙拦着:“秋哥儿,这两日怕是脱不开身呀,三日后回门,咱们是要去相府的。”
听到相府、回门这些个字眼,颜稚秋眼中流露出厌恶的神色,静待思索片刻他说:“回门是回娘家去,相府何来我的娘亲,明儿个派人通知丞相回门我便去我娘亲真正的家了,不上门叨扰,惹得大家都不开心了。”
榕姨为难,她晓得她家小公子厌恶那吃人的相府,但她实在做不了主,颜稚秋轻声叹气:“榕姨,派人去宫中问问姨母的意思罢。”
榕姨眉头舒展开:“哎。”
夜色深了,宾客们陆续离场,靖远将军府的席面也便渐渐散了,颜稚秋一个人坐在铺满红色装饰物的喜床上很有耐心地把散落在上面的桂圆、瓜子、红枣收集起来,看着顺眼的也会放进嘴里尝尝味道。屋里面那根巨大的红烛烧了差不多一半的时候,梁雁回来了,颜稚秋把床上一堆瓜果推到一边给梁雁腾出位置,梁雁也不急先帮他把嗑瓜子留下在床上的瓜子壳收拾干净才上床陪他。
“客人都走啦?”颜稚秋拍拍手。
梁雁也不同他见外直接就贴上去把人搂进怀里亲昵,无论什么时候颜稚秋身上都有一股很好闻的甜香气味:“都走啦,可把我给累坏了,对着一帮平日里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官员假笑,脸都僵了。”
颜稚秋扑哧一笑,在他怀里转换了一个姿势,顺势侧躺在他的怀抱里,柔软的唇瓣蜻蜓点水般碰了碰梁雁的脖颈:“辛苦了,夫君。”
少年的声音软软糯糯,将梁雁的心弦撩拨的晃动不停,他憨憨地讲:“不辛苦,夫人。”
亲完一口,颜稚秋在梁雁怀里做起来,手臂环抱着搭上他的肩膀,漂亮的脸蛋上点缀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酒窝:“我给你捏捏,顺便有个事要和你讲。”
“你也累了,不用你……”
梁雁刚伸上来的手被颜稚秋无情地拍掉:“不许乱动,我有正事要和你说。”
“哦哦。”梁雁乖乖坐好。
颜稚秋手劲特别小,捏在梁雁的肩膀上几乎没有什么感觉,梁雁看他动作的认真也不想去泼他的冷水。颜稚秋缓缓地讲,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梁雁:“榕姨说,成亲之后有"三日回门"的说法,吴氏不待见我,我是万般不愿意回相府受那种腌臜气的。今日听说江南徐氏老家那边的祖母身子有恙,江南徐氏是我娘亲的母家,称作是我的娘家倒也不算违规,不妨我们回门之事便南下去趟江南,你觉着如何?”
“我问你有什么用,你说好也是不算数的。”颜稚秋又小叹一口气,故作哀伤,“我明日命人向翊坤宫中传个话,姨母点头我们就启程,若是不同意,你可否进宫去求求陛下,我是真的想去江南。”
梁雁不说话,颜稚秋以为他不肯答应,手里捏肩的动作停了下来,有些不满又有一些撒娇的意味:“夫君,行不行嘛。”
却没想到,梁雁转身正对着自己,一脸认真:“你是说我们去江南?”
颜稚秋跨起脸,撅起个小嘴:“不愿意?”
梁雁莫名其妙地笑了,捏起颜稚秋的鼻尖然后把他向下弯曲的嘴角推上去:“陪你去,陪你去江南过年,稚秋,你可真是我的小福星,今日刚刚娶你过门你便替我解决燃眉之急,我的小福星。”
“什么意思?”颜稚秋歪头。
梁雁:“此事说来话长,待到了江南有机会我便同你说。”
颜稚秋点头,想来是有什么涉及到军中机密的事情不方便透露给他知道了,梁雁不方便说他也不问。
讲完正事颜稚秋后知后觉有点犯困,他戳戳梁雁:“睡觉吧。”
“等等。”却见梁雁翻身下床,两三步蹦跶到屋内置物的架子边上,翻翻找找从架子最上面的一层翻找出来一个金灿灿的东西,“有好东西给你。”
颜稚秋觉得梁雁手中拿的东西眼熟,心中下意识以为是什么要送给他的新婚礼物,于是怀着一颗激动的心凑过去看是什么东西。
一把带着金色刀鞘的匕首被轻塞进他的手中,手柄上镶嵌着的血红色宝石如鲜血般刺目,颜稚秋微笑的表情僵硬在脸上。
梁雁:“征战西羌那次,我带兵杀进了对方的营地,直取敌方将领的首级,这把匕首就是从那贼人身上找到的,别看它小小一把,削铁如泥好用的很。当时我就想着,把它带回来给你,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用它防身,想我的时候也可以看看它,看见他你就想着你的夫君在外征战杀敌,替你挣诰命呢。”
颜稚秋偏过头去,差一点眼泪就要从他的眼眶中涌出来了,他怎么会不熟悉这把匕首呢,上辈子,他就是用它自戕在梁雁的棺木前,为他在外为国征战却惨死叛军之手的夫君殉情的啊。
“这是怎么了?”梁雁后知后觉地发现颜稚秋的情绪忽然间就不对劲了。
颜稚秋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落泪,把头埋进梁雁的胸口,眼泪在梁雁看不见的地方泊泊涌出,被大红色的喜服吸干:“阿雁,夫君,不要你沙场立功,不要什么诰命头衔,只要你活着,不许你不顾生死,你若死了,我立马下去陪你。”
“呸呸呸。”梁雁拍拍他的背,“新婚大吉大利,可不许说什么死的,你夫君厉害着呢,哭了吗?”
颜稚秋嘴硬:“没有。”
“我看看。”梁雁把人抱起来红,颜稚秋小小的身躯刚刚好挡住了他身上那块被眼泪染湿的地方。
梁雁同颜稚秋玩闹试图逗他开心,颜稚秋表面应付着,手中握着那把前世今生都熟悉的匕首,心中阴暗的情绪滋长,上辈子他用它划开了自己的喉咙,这辈子他要用它划开那些恶人的喉咙,他与梁雁上辈子流的血,这辈子他们要多流千倍万倍。
颜稚秋被梁雁逗弄得气喘吁吁,到后来实在吃不消了一拳锤在梁雁的胸口他才肯善罢甘休,两人躺在被窝里梁雁第一次名正言顺地抱着颜稚秋睡觉。
应该是被那一把自戕时用的匕首扰乱了思绪,颜稚秋睡在梁雁的身旁本应该安心却破天荒地又做了噩梦,前世的种种一桩桩一件件在他眼前浮现,颜稚秋仿佛又回到了他前世临死前的状态,五脏六腑被汹涌的负面情绪翻搅,痛不欲生。
去死,去死,颜稚秋立于尸山血海之上,他的手中握着梁雁送给他的匕首,脚下是所有仇敌的尸体,血流成河。
“若一心向恶,所做皆是以恶制恶,亦或是欲念无穷贪得无厌,则天道弃之,所求皆成空啊。”
颜稚秋脑海中想起护国寺妙缘大师的话语,周遭的一切突然间在眼前变化,尸山血海刹时间化作厉鬼,森森白骨,一具具骷髅争先恐后地向他扑来,试图将他拖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