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夏末秋初,一列由韶山SS3型电力机头牵引的货物列车,疾驰在黔东南山清水秀的湘黔线上。
老司机张天富在这条线上已经跑了近十个年头,对沿线的每一个道岔,每一条隧道,早已是了然于胸,记得滚瓜烂熟。
这个班次和他配合的副司机叫王冰,是老张刚带的新徒弟,由于这是他俩组合后的第一次出车任务,所以老张一路上都在耐心的讲解着各种操作要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事无巨细。
湘黔线建成通车的时间是一九七二年,因为地理条件极为特殊,当时的技术也有限,属于喀斯特地貌的贵州境内段,桥多洞多弯道也多,列车运行的速度一般就保持在时速五六十公里左右,这样的速度和平原地区自然是没法比,可要是和绵延蜿蜓又盘山的公路运输比较起来,已经算是相当快速的了。
这条线地处武陵山脉,沿途四季都是风景如画,秋天更是美不胜收,漫山遍野开满了各种野花,五颜六色的甚是好看,小王时不时的就会被这些美景搞得分了神。
“过了大栗山隧道,就是乐昌站了”老张瞭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洞口说“信号正常的情况下,到达洞口位置时就可以将牵引手柄退到零位,让机车处于惰性工况运行”
小王收回他的思绪,努力集中精神听着师傅的讲解。
“当机车处于惰性工况状态时,可以准备采取制动减速···”
说话间车头已经进入洞口,这是一个长度为1365米的弯形隧道,前方瞭望范围受限,暂时看不到前方线路情况。老张将手柄归位后,继续说道:“这个时候,外加电压虽然为零,但电机主极具有的剥磁通还是在原方向,电枢的转向没有改变,所以,千万不可以将反向器打错,否则将会造成电机环火,位置转换开关烧损和···”
话还没说完,小王突然指着前方惊叫了起来:“有人!!!师傅···有人···”
老张大惊失色,本能的伸手握住了制动阀,在刚要拉开的一刹那,他忽然意识到列车正在过弯,如果在此时采取紧急制动,不但于事无补,还会造成整列车厢脱轨倾覆,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就在他犹豫的那短短两三秒,机车头碾过物体的那种轻微震感已经告诉了他:事故发生了!!!
前方终于出现了洞口的小白点,这表明车头已经打直,老张这才拉开了制动阀。列车在一阵刺耳的嘶鸣声中随着惯性作用继续向前滑行,一直滑到快接近洞口时才完全停了下来。
老张与小王对视了一眼,他们发现彼此都已是面如白纸,满头是汗。
身为师傅,老张不能在徒弟面前乱了分寸,他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声音发干的问到:“你看清了没有,确定是人么?”
“是···是人,好···几个人!”小王声音颤抖不已。
这个开场白,老张自己都觉得好傻,这黑漆嘛乌的隧道里,难道还有牲口自己跑进来遛弯不成?毕竟在这条线上行车多年,老张早已对周边的人情路况了如指掌。
铁路沿线遍布众多的少数民族村寨,由于山里交通不发达,很多村民为了图便利,都喜欢把铁道线作为出行捷径,因此引发的伤亡事故常年不绝。
按理说火车撞了人无需承担任何责任,只要当事司机采取过必要的制动措施,然后下来查看一下伤亡情况,如发现死者,则想办法将尸体移出路基外,找东西覆盖住,接着上报相关部门后,就可以继续行车了。停车时间越短越好,一般是三到五分钟,最长也不可超过半个小时,否则将会影响到整个地区运行图,造成所有客货物列车大面积晚点。如果当时牵引的是直特快旅客列车,那车都不用停,直接就开走了,后续的事情交给临近的站务点去完成。
“别慌,小伙子,以后这种事还多着呢,习惯习惯就好了”心神不定的老张,说完了这句没心没肺的话,自己都觉得别扭,可此时他那空白一片的脑子里,实在是搜刮不到其它更合适的安慰词了。
小王还在发抖:“师傅···我们···要下去看看吗?”
“不急,前面就是乐昌站,我让调度室通知他们派几个人来”老张不想在徒弟面前暴露出他并没有下车去查看的勇气。
和调度室简单汇报了一下情况后,老张放下了通话器。十几秒后,前方蓝色信号灯变成了红色,这说明乐昌站已经得到情况反馈了。
“等人来了,咱们再下去吧,现在还不知道伤亡情况,你先做好心理准备,那个场面可能···”老张说不下去了,在他过去的职业生涯里,只撞到过一头耕牛,当时那个血淋淋画面,多少年后都还历历在目···更何况,这次撞的是人。
“师傅···我···我···可不可以不下去??”小王平日里看到杀鸡的场面都觉得可怕。
“不行,这是历练,也是警示,没有任何安全培训会比事故现场更有说服力”
老张沉重的摸了摸操作台上的工作手册,叹息道:“只差三个班了呀,就满‘安全生产一万小时’了,唉···这下全泡汤了!!”
“师傅,我有一个问题,不知该问不该问”小王小心翼翼的说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卖什么关子?”老张低喝了一声。
“刚才···在进隧道前,您···您···”
“说呀!!!”老张有点不耐烦了。
“您好像没有按规定鸣笛···”小王来了一点底气。
“······”老张欲言又止,脸色再度发白。
见此情形,小王赶紧给师傅找台阶:“不过,刚才那种情况,您鸣不鸣笛可能也无济于事,我看他们是走在铁轨中间的···”
“你闭嘴”老张打断了小王,面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此时他才意识到,这次事故的发生,自己似乎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的确,刚才进隧道时,他只顾和小王说话,而忽略了一个规定的鸣号动作。
铁路隧道内每隔十来米就有一个“掩身”供行人在来车时作躲避用,如果当时鸣号警示了的话,或许惨剧就不会发生。
“你···确定我刚才没有鸣号??”老张意味深长的看着小王问道。
“好像···”小王看着师傅那双别有用心的眼睛,聪明的他立刻改口道“鸣了吧,应该是鸣了,我现在脑子有点错乱”
这时,老张看见不远处有好几个身着铁路服的人跑着过来了,他忙对小王说了句:“你就留在车上吧,别下来了”,然后就打开车门扒了下去(火车头在没有站台的铁轨上,车门距离地面有近两米多)
“什么情况??”乐昌站的负责人杨站长气喘吁吁的问道。
“隧道内有非法行人,由于处在过弯处的视线盲区,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老张说。
“伤亡情况是怎么样?”站长问。
“这不清楚,机头停车位置太远,还没过去查看”老张尽量保持笃定。
“天哪!!”一个工作人员惊呼了一声“肯定很惨烈!”
所有人随着他惊恐的视线望去,只见机车下方那些巨大的避震弹簧上,布满了殷虹的血迹,缝隙间塞挂了不少块状的物体,仅凭肉眼就可以看得出来,那都是些人的残肢和内脏。
老张只觉腿肚子一软,瘫坐在了地上,胃里突然一阵的翻腾,一侧头“哇”的一声吐了起来。
他这一吐,引发了连锁效应,旁边的几个工作人员也“哇哇哇”的吐了起来,唯有见多识广的杨站长,依然是稳如泰山的站在那,豆大的汗珠顺着腮帮子往下滴,不知道是吓出来的冷汗,还是跑出来的热汗。
“都打起精神来,瞧你们那点出息”站长终于发话“小李子回站上通知调度室,其余的人和我一起进洞看看有没有生还的···”
“嘘·····都别出声”小李子突然喊道“隧道内有动静!”
所有人都立刻噤若寒蝉。老张也停止了呕吐,竖起了耳朵。
“哗啦···哗啦···哗啦···”没错,大家都听清楚了,黑暗的隧道内确实有声音,听起来像是踩在路基碎石上发出来的,而且很急促,而且···越来越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全部的手电和目光都聚焦在了黑暗的尽头,大伙希望有奇迹发生,出现生还者;同时也害怕真有“奇迹”发生,跑出些个不该跑出来的东西。
“我的妈呀!!!”小李子一个屁股墩坐在了地上。
只见一个全身血红的身影从黑暗里跑了出来,出现在大家的视野,
杨站长努力将眼睛的分辨率调整到了最高级别,这下终于看清了!他惊喜的喊道:“别怕,是个孩子,是个幸存的小孩子!!!”
随着那个“血人”的靠近,大伙也看清了,确实是个孩子,满脸满身都是血,暂时分辨不出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杨站长激动的跑上前去,伸着手臂想要接住那个看起来已经筋疲力竭的血孩子,可还没等他接到,那孩子突然全身一软,扑倒在了碎石遍布的路基上,晕厥了过去。
“赶紧的,先送卫生院抢救”杨站长抱起血人交给小李子,然后对老张喊道“快通知调度室派救援车过来,伤亡可能不小,就凭我们几个人弄不下来”
“嗯,好的”脸色已经由白变黄的老张应了一声,抓住车门扶手艰难的爬回了操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