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手矫健的小能,跟随着缓慢加速的列车小跑了一段,看准了一个车皮扶手,轻轻一跳就扒了上去,待双脚也蹬上来站稳后才回过头往回看,那个保安正挥舞着橡胶棍在站台上奔跑着,嘴里叽哩哇啦的不知道在喊着什么东西。
随着列车的加速,保安和站台都逐渐模糊在视野里,小能心里喊道;再见,该死的地方,再见,讨厌的城市。
小能爬上扶梯的顶端,翻身一滚落到车厢里,稳了稳神后才惊喜的发现,车皮里居然拉的全都是成捆的甘蔗,这跟之前扒的那辆运煤专列相比,待遇简直是一跃升天的层级呀。
伴着列车“哐当哐当”的节奏,小能非常享受的饱食了一顿甘蔗宴,尽管稚嫩的牙龈被生硬的甘蔗皮给割得血珠子直冒,但已经二十几个小时水米未进的他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只管甩开腮帮子敞开了干,干掉一根是一根。
长途拉练的劳累,加上被保安做了一个全身“按摩”,啃着啃着,小能就趴在甘蔗堆上睡着了,可怜的孩子,睡着时嘴里还咬着一截透着血丝的甘蔗皮。
睡梦里,小能终于来到了日思夜想的贵山市,他看到街上绵延不绝的车流,一栋栋的高楼大厦,还有那种两节车厢三个门的公共汽车。他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那么的刺激。笑容模糊的母亲站在马路的对面向他挥动着双手,可他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站在路边急得大汗淋漓。
是的,大汗淋漓,满脸都是水···小能被一声火车的汽笛惊醒,才发现,原来是下雨了。
在这种快速行进的状态下,就算是不大的雨势,对于露天车厢里的人来说,都像是瓢泼大雨,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小能爬到车厢前进方向的尽头处蜷缩成一团,这样多多少少会感觉到雨水要小了一些。
当雨停之后,列车也停在了一个小站上,这一停就停了大半天,丝毫没有再次开动的迹象。
本就等得心急如焚的小能,此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他扒到车皮边上,看见有几个铁路工作人员,正拿着小锤子,一节一节的敲打着车轮,还时不时的爬上车体往车厢里查看。
他可是再也不愿意再被抓下车蹂躏一遍了,赶紧从车厢的另一面跳下了车,撒开丫子就跑了。
他跑出了小站,来到一条柏油马路上,根据那些过往的客车站牌确定,这正是去往省城的国道线,于是他顺着路基开始步行,准备用双脚继续完成他的“长征寻母之旅”。
山区都是盘山公路,上山下山,弯来绕去。
马路两边沟涧密布,清泉潺潺,沿途盛开着一簇簇的海棠花,还有被当地人称为“小山楂”的一种小红果,小能抓了好几把放在口袋里,走一段就吃几颗,借以维持体力,可也不敢多吃,据说这种果子吃多了拉不出来,会把肠子堵死。
他就这么埋着头走,累了也舍不得停下来休息休息,他的信念就是每多迈出一步,就离自己的母亲更近了一尺,只要坚持,在被饿死累死之前,走到贵山的梦想是有可能实现的。
走啊走啊,走了两天两夜,饿了吃野果,渴了喝山泉,晚上就睡在村庄外的稻草堆里。
两天来,那些沿途经过的汽车,没有一辆停下来捎他一段,哪怕让他在车里坐上十分钟,起码也可以省下他一个多小时的脚力。
一直走到第三天的中午,小能再也走不动了,累得躺倒在马路边的一块草地里。他不清楚自己到底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距离目的地究竟还有多少公里。
绝望的小能,在躺了十几分钟后,忽然听到山顶上方传来一声火车的汽笛,本已心如死灰的他,瞬间又燃起了希望,“对呀,铁路是平的,不用爬上爬下,也不会弯来绕去,与其走公路,还不如走铁路,不但可以节约路程,还有可能在火车减速转弯的时候扒上去。”茅塞顿开的小能,强打起精神,顺着汽笛传来的山腰爬了上去。
小能可能不知道,他当时所处的位置,早已不是黔南,而是黔东南,眼前这条铁路也不是黔桂线,乃是全电气化的湘黔线。
电力机车牵引的列车,自然是比内燃机车速度快了好多,一连经过的好几趟车都如风驰电掣般,小能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扒上去的机会。
好在九十年代初期,大部分的旅客列车都还是那种老式绿皮车,窗户都可以从下打开,乘客什么垃圾都往外扔,小能欣喜的在铁路沿线找到了不少吃的,有半个苹果、几片橘子,还有小半桶余温尚存的方便面,这可是小能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方便面,他觉得这简直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东西,喝完汤渣还把盒子撕开舔得干干净净。
吃了东西就来了力气,小能顺着铁道线走,感觉确实比走公路要快了不少,。但一路上的那些隧道和高桥却给他增加了不少的阻力。
隧道还好说,只要不太长,一般走进去后就可以看见前方出口的那个小白点,朝着白点走,方向明确,心里也不会感到很害怕;可遇到高桥就讨厌了,小能有轻微恐高症,那些桥的高度动辄几十上百米,横跨天堑一般,桥面上铺就的石条很多都已风化,稀稀拉拉摇摇晃晃,走在上面只觉腿肚子发软心发慌,有时候走到一半正好来了火车,整个桥体感觉都在震颤,列车带起的风,仿佛要把人给吹飞出去。几个惊心动魄的回合下来,小能有些胆怯了,他开始犹豫着要不要回到公路上去。
正在犹豫不决时,一帮包着头帕,身穿油亮对襟衣的汉子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他们全都红着脸,高声唱着歌,小能隔大老远都可以闻到一阵酒气。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根打山棍,看来他们是跋涉了很远的山路,才绕到铁路上来的。
看到小能后,大伙热情的邀请他加入了队伍,有个年纪稍大的老汉,还塞了一块糍粑到小能手里让他吃,糍粑的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双喜字。
“小佬仔,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老汉的汉语说得有点吃力。
小能只顾埋着头吃,没有应声,只是用手朝前方指了指。
“哦,要去乐昌是不是?我们也是去乐昌的,没有好远的”
虽不知乐昌为何地,小能还是就坡下驴的点了点头。
看他不是很愿意交流,老汉也没有再问下去,他用宏亮声音起了个头,旁边的众人马上跟着吆喝了一声“嘿玖——咦···”然后大伙继续快乐的唱起了山歌,虽然听不懂,但是小能觉得很好听。
婉转的曲调配着大伙朗朗的笑声,在铁轨与群山间回荡,酒足饭饱的一伙侗家汉,此时并不知道这一曲悠扬的《谢酒歌》,即将变成生命中最后的绝唱。
一行人走到一个隧道口前,纷纷停下了脚步,老汉从包里拿出了一个酒壶,每个人都接过去猛灌了几口,然后递给了小能,小能连连摆手示意。
“搞两口嘛,这个洞长得很,走到中间会冷得你发抖”老汉劝道。
小能还是摆手,并一个劲儿的摇头。
老汉笑了笑,收起了酒壶,用打了结一般的舌头对小能说:“进去要转弯,黑得什么也看不到,边边上有沟沟,不好走,要走中间,我们没带电筒和火把,你不要怕,只要拉紧我的棍子跟着走,不要摔倒,听懂了不?”
小能点了点头。
交待完毕后,由一个中年汉子打头,后面的人依次握住前面人的棍子排成一线,老汉拉着小能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在即将进入洞口的最后一刻,小能抬头看到洞口上方写的那几个红字:大栗山隧道。
正如老汉所说,这个又冷又长的大弯隧道走进去后首尾不相见,走了好久好久,前方后方都还看不到洞口的白点,空气中混杂着酒味、机油味,腐烂味。小能心想,要是没遇上这帮人,恐怕借他一万个胆,他也不敢独自一人穿越此洞。
乐观豁达的侗家汉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洞里,继续着他们刚才的那首山歌,隧道里的回音效果听起来比在洞外时更动听了几分。
小能脚步凌乱的踩着枕木跟在后面,前面的老汉时不时的会拽一拽手里的棍子,看看小能是否掉了队。
就在小能沉浸在他们的歌声里胡思乱想时,猛然惊奇的发现,刚才还两眼一抹黑的视线,现在似乎可以看到前方老汉的背影,而且好像还越来越清晰,这是怎么回事??
回过神来的他突然意识到,那好像是身后照过来的灯光,脚下枕木的震感也已经传到了他的神经末梢。天哪,有火车来了!!他已经来不及回头确认,立刻放开嗓门大声喊道:“火车来啦,大家快闪开!!”喊完立马拉着老汉的棍子往旁边跳去。
也许是他的声音太弱了,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当刺眼的车头灯照亮了每一个人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摔到在铁轨旁的小能,在列车驶过的那一刹那,听到了阵阵凄厉的惨叫,还有钢轮碾碎硬物的那个“咔嚓”声,与此同时一股腥咸的液体猛地喷溅到他的脸上和身上,小能只觉大脑突然空白一片,瞬间失去了知觉。
当火车尖锐的刹车声将小能惊醒过来的时候,四周已是一片静谧,只有“滴答滴答”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他清楚,那是血液滴在地面发出来的。
他惊慌失措的爬起来,拼命迈开双腿往前跑,一次次的被绊到,又一次次的站起来继续跑,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迅速,就像是发了疯一般。因为他每次扑倒下去,手里摸到的都是湿湿的、暖暖的物体,他已经不用再去猜测那是什么了,只想着赶紧跑,跑出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世界。
终于,他看到了前方洞口,在洞口的白光里,还闪动着人影和手电光。
看到希望,脚下也发了力,正当他即将奔到迎上来的那个人怀里时,小能看到了火车头的轮子上挂着的那些残肢和碎肉,其中还有那个好心老汉血淋淋的半张脸。
小能的大脑再次一片空白,两眼一黑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