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老奴错了。”王婆子垂下头。
“你错什么?”
“老奴老眼昏花,夜深人静错看了,并不是唤云自杀投河,说不准是块山石掉进河里。”
“你哪是老眼昏花,分明是睁眼说瞎话。”
“老奴不敢!”
郑青菡啪的一声,银钗重重砸了过去,锋利钗尖在王婆子脸上割出血淋淋伤口:“我看你是敢做不敢当,你倒闻闻钗上的味道。”
王婆子低头一嗅,面露忐忑不安。
郑青菡沉声:“唤云周身暗香浮动,唯有喉讫处发出刺激气味,臭而冲鼻,细辨之下正是五色梅的味道,你到底给她灌了多少分量,才让她死于非命。”
“大小姐,您可别冤枉老奴,老奴从没听过什么五色梅,更别说拿着害人。”
“五色梅别名臭草,极具臭气,若要喂毒致人死,需将其枝叶捣烂,并大量灌食,制毒过程中免不了在手上留下气味,绝不是一天、二天能消失,你让别人闻闻你手心,是否有股异味?那正是五色梅的味道。”
王婆子宽大衣摆里藏着紧握的拳头,一步步后退着:“大小姐,真不是老奴所为。”
“既不是你所为,就把手伸出来。”
“老奴、老奴……。”王婆子下意识的去看沈姨娘。
沈姨娘直视她,漠然道:“事已至此,终将尘埃落定,你还是认了。”
一句话,轻描淡写,却在王婆子心里激起千层浪。
王婆子整个身子不停颤动,迷迷糊糊望过人群,女儿丹桂远远站着,已经哭成一个泪人,由一个婆子扶持,那个婆子是相熟的,是沈姨娘身边最得力的人。
扶持还是挟持,在沈姨娘身边侍候多年的王婆子,比谁都明白。
王婆子嗒焉自丧,悻悻然道:“是,唤云是老奴害死的。”
屋里气氛越发凝重,郑青菡瞅着她,一字一顿:“恶向胆边生,你跟唤云无冤无仇,为何要致她死地?”
王婆子愣在那里,半响道:“老奴看不惯她轻佻下作的模样。”
郑青菡眉眼轻扬,不冷不热道:“她对谁轻佻、对谁下作了?”
王婆子张惶失措,顿觉失言,郑青菡根本就是只刁钻的狐狸,正设下陷井等着自己跳。
郑青菡假装思虑,凝声道:“难不成,是位高权重、高高在上的人?”
话语一出,且不说王婆子,连郑苒苒、沈姨娘的背脊也凉飕飕的,就像整个人掉进了冰窟。
三人的模样被郑青菡悉数看在眼底,兹事体大,不便戳破,只道:“杀人偿命,你倒是想明白,莫要一个人背了黑锅。”
王婆子脸上一阵可怕的抽搐,咬着牙道:“一命偿一命,老奴认了。”
“真是不见柜材不落泪。”郑青菡眼里闪过狠厉:“你既口风咬紧,我只得送你去见官,府衙有的是手段让你招供。”
“家丑不可外扬,何必把家事闹到府衙。”沈姨娘望着王婆子怅然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眼下的世道,最毒的便是人心!你可别糊涂,不为自个着想,也得为儿女们想想,真闹到府衙,不仅你全家性命不保,连着相国府脸面也丢尽。”
郑青菡不说话,抬头看着人群处的丹桂,若有所思。
王婆子则浑身打了个激灵,沈姨娘的话像尖针扎到她心坎,一针比一针剧痛,她低头自言自语:“祸福无不自己求之,奴婢错了,真是错了……。”
郑青菡皱了皱眉头,向锦绣使个眼色,锦绣忙上前去拉王婆子。
不过一瞬间的事,王婆子狠狠甩开锦绣,一股脑重重撞向屋里大柱,只见紫红色的血水翻滚,莹白脑浆漫出头颅骨,左边眼珠子重击下凸出,确是豁出命的死法。
锦绣站的近,被此番变故吓破了胆,惊恐的尖叫起来。
凄厉的尖叫平添毛骨悚然,众人兼是又惧又怕,很多人的身子像筛糠般乱颤,连一向处世不惊的沈姨娘脸色也变得惨白,唯有郑青菡安静的站着,眼里没有一分异样,如此血腥场面,倒像是司空见惯似的。
郑青菡向锦绣走去,道:“你没事吧?”
“奴婢没事。”锦绣眼角发酸,兀自强忍泪水。
郑青菡不急着开口,目光停在沈姨娘身上,眼里全是耐人寻味。
沈姨娘迎上她的目光,表情已恢复平常,嗔睨一眼王婆子尸体道:“大小姐还要追究吗?”
“人已经死了,要我如何追究?”
沈姨娘顺势道:“大小姐说的是,人死如灯灭。”
郑青菡抬了抬眼皮,朝着众人道:“事情总算水落石出,日后再有人以讹传讹,一切皆按家法处置。”
见众人前倨后恭,忙不迭答应,郑青菡方才领着锦绣出了屋。
府中长廊,一路前行,两人似乎浓进雪景中,成为一道风景。
锦绣惊吓过度,还没缓过神,脖颈发硬,两眼发直,麻木的迈着步。
郑青菡问:“还想着刚才的事?”
锦绣道:“奴婢只是不明白,王婆子为什么要寻死?”
郑青菡思忖着:“心肠再歹毒的人,也会有想要守护的人。”
锦绣恍然大悟,想起了王婆子女儿和儿子,脑海里闪过沈姨娘当时的话语,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心脏仿佛被栓了巨石,一路沉到底。
郑青菡本打算小歇一会,念起蒋潋的身子,便披了件雪白狐裘去前院。
天色已晚,窗纸透出两个人影,一人斜躺在美人榻上,一人坐在边侧说话,待丫环撩了帘子,郑青菡往屋子一站,目光环顾,才发现坐在边侧的人竟是蒋慎。
论着辈份,郑青菡要喊蒋慎一声舅父,欠身行礼道:“本想找母亲说说话,既有舅父相陪,我就不多嘴多舌呆着,改日再来探望母亲。”
“稍等。”蒋慎走到她面前,一揖到底:“府里的事全听说了,要不是你处处护着周全,姐姐早被那些黑心烂肠的东西害了,我替姐姐谢过。”
“舅父这么说,就显得生分了。”
蒋慎不解。
郑青菡粲然一笑:“我吃了好几年凤仙楼的点心,从来没答谢过,是否也要作揖相谢?”
蒋慎忙摆手,不好意思道:“要知道你脑病已好,上次也不会乱说话,更不会……。”
“更不会送糕点。”郑青菡接过话:“所以我才说,脑病一好,大家都跟我生分了。”
蒋慎听着话头,斟酌了半天,没有开口。
郑青菡抬眼望他,落落方方道:“我以往痴傻,念不得别人的好,如今脑病全愈,你我自当跟先前一样,不需刻意疏远。”
蒋慎瞧她慧心妙舌,虽知她和先前判若两人,仍然大吃一惊,讪讪道:“大小姐磊落坦诚,我若不像从前待你,倒显得不得体了。”
郑青菡唇角带笑:“说话可得算数。”
蒋慎连连答应。
蒋潋开口道:“青菡,快坐下,来的正巧,我有急事找你商量。”
郑青菡接过李嬷嬷递来的茶水,问道:“出什么事了?”
“怪我没主意,又没本事,遇事只能找你帮忙。”蒋潋睨了眼蒋慎,深叹一口气:“慎弟一直赋闲府邸,周氏以此挑拨,父亲狠下心要慎弟去西北边关谋差事。”
“西北边关是苦寒之地,要真去了,几年才难得回来一次。”
蒋潋怏悒:“慎弟是长子,早晚要世袭爵位,却得不到祖宗余荫,被算计着要去边关谋事,全怪我无能,让他没靠山可依。”
郑青菡不说话,茶水热气腾腾,缈缈水气淹没了她的表情。
蒋潋见她不吱声,竟有些不安:“我把你当成自己人,才说了半天体已话,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找你商量。”
蒋潋的性子像随风刮的柳枝,除了没主见,还是没主见。
“姐姐,此事我自会处理,不必麻烦青菡。”蒋慎脸色微愠,他不想因为自己,给郑青菡添麻烦。
郑青菡见他颇有主意,心里暗暗点头,顺势问道:“你不想麻烦我,莫非自己有了主意?”
“宋氏在父亲面前挑拨,无非编排我整日游手好闲,要是得份正经差事,量她也没法子把我支去西北边关。”
蒋潋听完,喟然长叹:“舅父全被流放,今时不同住日,人人避而远之,你哪里去弄份正经差事?”
“母亲留着一间铺子,只要打理得当,虽不能大富大贵,足以养家糊口。”
蒋潋呐呐道:“难道你口中的正经差事,就指这个?”
“我自食其力,有何不妥?”蒋慎驳道:“官场尔虞我诈、虚情假意,全是眼前虚荣,远不比做生意实实在在。”
蒋潋几乎要跺脚,按捺不住脾气道:“你要当个贩夫驺卒,还不如去西北边关。”
商人低贱,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蒋慎一个世家子弟,不求上进,竟要去做生意,不管是谁听了,都得啼笑皆非,也难怪性格柔弱的蒋潋会甩出狠话。
有些事放在心里就好,说出来不是人人能够接受,蒋慎瞧着蒋潋气晕的模样,不免有几分后悔。
郑青菡放下茶杯,打圆场道:“母亲莫要说气话,你要真舍得他去西北,也不会脸都气白。”
蒋潋听了,眼角一阵发酸,眼泪珠子直滚。
郑青菡递过手帕:“母亲担着身子,快别哭了,不就是找份差事,有何难的。”
蒋潋便问:“你有主意?”
“我接手了先母的嫁妆,钱袋子正松垮着,倒不如给舅父捐个官做做。”
蒋慎呆住了,勋贵子弟要想弄个一官半职全凭“门荫”,就是靠关系直接安排,很少走科举渠道,更别说捐官了。
蒋潋下巴差点砸地上,想不到郑青菡一个聪明人竟说出这等蠢话,摇头道:“让慎弟去捐官,岂不让人笑话。”
郑青菡眉角微挑:“舅父将来继承爵位,只享受俸禄,却没有权力,要想站稳脚跟,让人高看一眼,还是要担任个一官半职,指望宁远伯是不成了,咱们自个再不想办法,真让周氏把他赶去西北边关不成?”
蒋潋一下子焉了,父亲要能指望,岂会让骨肉至亲去寒苦之地?
郑青菡道:“眼下朝廷战事连连,国家赋税收不起,皇帝下诏捐纳,我们顺应局势捐个前程,有何不可?要说别人取笑,也笑不到舅父身上,他受父亲婢妾所迫,逼不得以为之。”
蒋慎微凛,郑青菡此举有二个用意,一是真心替他着想;二是变着法打周氏的脸,让别人看看,勋贵人家的长子,父亲只生不管,竟被家里婢妾逼到要去捐官。
蒋潋是个没主意的,郑青菡不问她,对蒋慎道:“你看如何?”
蒋慎看着她分外明亮的眼睛,脱口道:“你也希望我当官?”
郑青菡凤眼一抬,露出端肃:“我不仅希望你当官,还盼着你当个风光无限的大官。”
“好。”蒋慎眸子一下子灿若星石,他认真道:“那就烦你给我捐个官,容日后平步青云,定不忘大恩。”
郑青菡的笑荡漾开去:“一家人不说二家话。”
这个笑浮光掠影,让蒋慎心里猛然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