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辰时,郑青菡沿着抄手游廊往侧夫人正房走去。
侧夫人屋里的李嬷嬷听到传话声,老远就行礼相迎:“大小姐,老奴大清早就听见喜鹊叫,原来是您来了。”
锦绣在一旁提点,侧夫人已有三个月身孕,李嬷嬷是侧夫人蒋潋的乳母。
郑青菡并不轻看,微微点头道:“李嬷嬷,听说母亲有喜,身子可好?”
府里两位小姐在正厅争执的事,李嬷嬷早就听丫环们私下说了,郑青菡能让泼辣刁钻的七小姐半分便宜也没讨着,除了聪颖玲珑,定然心思深沉,忙恭恭敬敬回道:“夫人身子每况愈下,愈发不如往日。”
郑青菡微微皱眉,见锦绣撩开软帘子,便进了正房。
寒凝大地、数九隆冬时节,正房里一个火炉也没生,侧夫人蒋潋坐在黄花梨木椅上,表情木然的望着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郑青菡看着凛洌北风刮在她脸上,觉得蒋潋就像风中残烛,风往东吹,便往东去;风往西吹,便住西去;若风刮大,便烟消云散。
她规规矩矩走到蒋潋身前行了礼:“母亲,天冷的紧,窗子该关,屋里的炉火也得点,您得顾虑着身子,免得寒意入侵,伤了自个。”
蒋潋看着郑青菡,不过比自己小了二、三岁,怅然道:“倘若委屈,勿需如此称呼。”
郑青菡道:“母亲虽年轻,却由礼部入了册,在朝延领了定制的冠服,封赐了侧夫人的称号,女儿不敢逾礼。”
蒋潋见她举止得体,一副谪仙之貌,呢喃道:“我也是刚听说你的事,要早知你脑病全愈,昨儿就该告诉慎弟弟,也免得他一直挂心你。”
原来他叫蒋慎,是宁远伯蒋刚的嫡长子,侧夫人蒋潋的胞弟,按着辈份,自己还得唤年纪相近的他一声“舅父”。
想到这儿,郑青菡不免在心里头诅咒周氏和郑伯绥不得好死,好好一个世家小姐竟被这等糟践,虽得了个相国府侧夫人的虚名,却要将一辈子耗在无情无义的后宅。
蒋潋见她不回话,正岔岔发着呆,悠悠叹了口气:“我竟说些不搭调的话,慎弟弟哪有资格挂心你的事,我真是糊涂了。”
“母亲误会了。”郑青菡回过神,解释道:“我自小痴傻,从不招府里上下待见,只有让人欺辱的份,何曾想过会蒙蒋少爷照应,青菡感激不尽,母亲切莫多心。”
蒋潋面容憔悴、脸色苍白,只有提到蒋慎时脸色才显明亮一点:“慎弟弟心善,自小就会心疼人,家母生前常常念叨他,一介男人身,偏偏生出菩萨心肠。”
郑青菡思忖着,半晌道:“怀菩萨心肠,也得行修罗手段,母亲和蒋少爷出生世禄之家,先前若不是一味忍让屈从,岂会让腌臜小人算计作践到眼下局面?”
郑青菡的话,像尖针一样扎在蒋潋身上。
世家女子自小就被教育的礼谦恭正,周氏怂恿父亲的时候,蒋潋背着人流下一箩筐眼泪,可终究溢不出常规伦德,到底还是嫁了过来。
倘若,她像郑青菡说的,不是一味忍让屈从,是否……?
蒋潋不敢往下想,表情变得涩晦不明:“有些事,身不由已。”
“好一句,身不由已!”郑青菡差点把李嬷嬷递来的茶杯给捏碎。
人不自救,孰能救之?
摊上恶毒精明的后母、混沌无用的父亲,日后面对的算计岂止是一件、两件,蒋潋再这样下去,早晚愚昧而死。
重病还需猛药攻,郑青菡再开口,已是言之凿凿:“母亲,您也不想想周氏是何等人物,把您母亲逼得吞金寻死,又把您嫁至相国府,如今蒋少爷一人在宁远伯府,您也放得下心?”
蒋潋心里痛恨,偏又无可奈何:“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现在是嫁出去的女儿,就算想帮衬慎弟弟,手也够不着。”
郑青菡眼底暗藏嗔怪:“母亲性子懦弱,难怪蒋少爷心里有事,宁愿跟我这个外人说,也不愿意告诉您。”
蒋潋掠过几分窘然,问道:“莫非,慎弟弟跟你说了什么?”
郑青菡全盘托出,把蒋慎在后院说的话一字不漏说完。
仿佛晴天霹雳,蒋潋差点从黄花梨木椅上跌下来,避开郑青菡的眼光,慌忙别过脸,眼泪大颗大颗籁簌落下,一阵子砸到地面上。
“周氏连您舅父、表兄也不放过,还会放过蒋少爷不成?”
蒋潋哭哑道:“安俊表哥真殒了?”
郑青菡点了点头,分析道:“当初您几个舅父在宁远伯府闹了一场,周氏宠妾灭妻的事传的整个京都人尽皆知,有了这等丑事,就算宁远伯再宠溺,当家主母的位置今生今世也轮不上她,怕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周氏就已经恨上您的舅父。”
蒋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要不是她逼死母亲,怎会有后面的事,我和弟弟已经忍气吞声,她为何要步步相逼,竟害得安俊表兄殒了。”
郑青菡很干脆地道:“母亲莫要太天真,您退一步,周氏只会进一步。”
蒋潋听了这话,哭得更厉害,整个身子缩在黄花梨木椅里颤动。
郑青菡心里又酸又气,一面为蒋潋可怜,一面气她软弱无能。
见她哭的快背过气去,郑青菡道:“周氏把您嫁到相国府,既得实惠,又拔眼中钉,可谓一举两得,她把您算计完,下一个也该轮到将来要继承爵位的蒋少爷。”
蒋潋刹时面如白纸:“我弟弟?”
“自然。”郑青菡眼里透出凌厉:“蒋少爷担心您,纵有千斤担子也挑在自己身上,您要是体谅他的心思,赶紧振作起来才好。”
蒋潋抬头望她,痴痴道:“安俊表兄殒了,慎弟弟再有个闪失,我也不想活了。”
郑青菡猛得站了起来,厉声道:“说什么丧气话?您要是连死也不怕,更该鼓足劲跟周氏拼命,替您母亲、表兄、舅父出口恶气。”
蒋潋原本伤心欲绝,此时竟被这个女孩镇住了,郑青菡站在那里,举手投足英气逼人,全身上下充溢着干练沉稳。
迟疑了片刻,蒋潋踌躇地道:“我身在相国府,如何跟她周旋?”
郑青菡见她松口,悠悠道:“这种事何需母亲出面周旋,自有人代劳。”
蒋潋不禁问道:“可是有了主意?”
“听闻西巷子有间雅风楼馆,那处的乐籍女子从师受学,歌喉婉转,颇有些文才,不如重金买两个知情识趣的人送到宁远伯府去,也是为人子女的一番孝意。”
“让我买两个歌妓送于父亲?”
“莫要小瞧了歌妓?”郑青菡嘴角一勾:“雅风楼馆并非净土,歌妓阅人无数,可比一般人强上百倍,早把人情世故看得透彻。”
蒋潋不解:“那又如何?”
“周氏就算再得宠,终是人老色衰,听说宁远伯喜文爱乐,两个歌妓送过去也算投其所好,但凭她们的手段,一来灭了周氏的势头,二来可当我们眼线,日后宁远伯府再有个风吹草动,我们还怕不知道吗?”
蒋潋连连点头,觉得郑青菡几句话说的颇有听头,倘若送到后宅的歌妓年轻多才、容貌出众,早晚会讨得父亲欢心。
时日一长,父亲儇薄寡情的个性便会暴露,自然将周氏冷落一边,到时候新宠软枕吹风,再弄一出落井下石,惩冶周氏自是易事一桩。
想到这儿,蒋潋抬眸望向郑青菡,见她眉眼深沉、作风辛辣,怎么看也不像是藏在深闺的世家女子。
郑青菡逢迎着她的目光:“母亲,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凡事都要张驰有度,若不然善良也会变成懦弱,到头来牺牲了自己不说,就连蒋少爷也会被践踏。”
蒋潋想起胞弟,蒋慎自小就是柔顺的孩子,对任何人都是和和气气,不争不抢,从不计较浮华之事。
如今母亲已亡,自己再不争口气,只能眼睁睁瞧着弟弟被人欺负。
想到这儿,蒋潋脸色添了几分坚定:“你说的对,慎儿跟我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姐弟之情,我已经落到此等地步,不能让他再受了委屈,就算是拼命,也要保他周全。”
郑青菡略感欣慰,蒋潋总算没让自己看扁,回道:“母亲有心,事情就好办了。”
蒋潋犹豫了一下道:“只是……。”
“母亲但说无妨。”
“我嫁进府时,周氏并没给置办多少嫁妆,如今月例六两,没能私攒多少银两,要拿出钱买下两个歌妓,怕是力不从心。”
郑青菡笑道:“母亲放心,此事只管包在我身上。”
蒋潋不好意思:“你我初次见面,怎好叨扰,也觉面皮忒厚了。”
“我虽和母亲初次见面,却承了蒋少爷不少人情,凤仙楼的杏花糕也没少吃。”郑青菡顿了顿道:“更何况,我和蒋少爷同病相怜,在府里受着姨娘制辖,日后需要母亲帮衬的地方还多着,到时候母亲莫要嫌我叨扰才好。”
蒋潋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应道:“若不嫌我人微言轻,自当尽力而为。”
郑青菡道:“母亲说笑,您别忘了,侧夫人的名讳可是礼部入册,莫要轻看自个身份。”
蒋潋微微抬头望她,眼里的阴霾中透出一丁点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