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厅走了出来,郑青菡前脚刚迈进后院,锦绣便小跑着迎来:“大小姐,老爷可有为难您?”
郑青菡见她心急如焚,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想必是太过担心自己,冰凉的心在嶙峋胸腔内一热,口气也暖了几分:“进屋说,外头冷。”
“是。”锦绣忙抢在前面,掀起进屋的暖帘子。
一进屋,郑青菡取过手提如意暖炉,抚着暖炉道:“今日可得记你一功,幸好舅父来的及时,方才免遭委屈。”
“奴婢不敢,全是国公爷心疼小姐,听说小姐要被责斥,便马不停蹄的赶过来。”
郑青菡疏朗一笑:“你倒是个机敏谦谨的人,办成事,也不居功。”
脑病好后,主子还是第一次笑,锦绣见她高兴,也跟着傻乐起来:“以后再有事,奴婢就照着今日依本画葫芦,沛国公府就在永安巷,走过去也不过二刻。”
郑青菡收起笑意,脸色回复冷冽:“今天只是权宜之计,日后莫不是十万紧急的事,切不可去唠扰舅父。”
锦绣不解:“小姐,这又为何?”
“内宅终是女人的是非地,舅父贵为国公爷,怎能事事插手,日后还得凭我自己本事。”郑青菡顿了顿道:“更何况,事事牵扯到舅父,父亲会认为我拿国公府制辖于他,反对我行事不利。”
“老爷今日不也管了内宅之事?”
“父亲会出面,一来是听闻我脑病全愈,想探个究竟;二来侧夫人从不管事,沈姨娘又去宫里给如妃安胎,府里没个正经主事的人,才会被七妹闹到正厅。”
“小姐真是好记性,府里的情况奴婢只说了一遍,您却记得滴水不漏。”
“我脑病全愈,过去的事也忘干净,得亏有你。”郑青菡边说边推开窗,望着城门方向道:“锦绣,我想去城门一趟,可有合适事由?”
“再过二日便是佛成道节,按着往年规矩,府里的夫人、小姐们都要去崇安寺奉佛逐疫,倒是会途经城门。”
“好,你去忙,我闷的慌,得空去后院走走。”
锦绣应声,退下去干活,郑青菡则满怀心事的向后院走去。
在相国府首战告捷,借着沛国公府威慑郑伯绥和那些不知深浅的姨娘,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些,可相国府守卫森严,要不露声色的取了郑伯绥狗命,仍是难事一桩。
她停在后院的池塘边,默默发着呆。
萧瑟清冷的冬天,父亲和哥哥的人皮仍悬挂示众在城门,而她却不得不认贼作父、苟且偷生,想到此处,她又有冲动去握住水袖中冰凉的剪子,倒不如拼上一命,即使杀不死郑伯绥,也总比憋屈的活着强上百倍。
正陷入深思中,却听有人说话:“青菡,就知道你会在此处。”
要不是想事想的太入神,以郑青菡的功夫,方圆百里的动静皆能听清,又怎会让一个男子近到离自己只有二十几米的距离。
她侧头打量着男子,离着自己尚有一段距离,侧脸清隽沉郁,一身风骨,身子如翠竹般挺拔,正靠在池塘的围栏前低垂着眼脸,好似沉浸在自己一方天地间。
郑青菡搜刮一下锦绣提供的信息,一时人和信息对不上号,想到相国府的后宅又岂是一般人能进得来的,只木然的看着他。
他并不看她,自顾说话:“周氏仰仗娘家,借着铲除逆党余孽的名目,把我们安家弄得家破人亡,几个舅父的性情刚毅,在冷将军麾下供职了数年,怎肯黑白颠倒说上一句违心不实的话,全被周家胡乱按个名目流放边关。”
冷将军,说的不正是父亲冷傲!又姓安,难不成是父亲麾下的指挥使安达,安达家确有几个兄弟在军户做事,郑青菡想着要打断他。
他续口道:“安俊三表哥在流放北疆的路上殒了,大舅父也病的不轻,不知道有没有命活着,要是姐姐知道,依她清澈的性子,怕是也不想活了,我从前怜你痴傻,现在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快活的。”
郑青菡心想,敢情他当自己是个傻子,才会放心的吐露心事。
“姐姐当初被逼无奈才当了丞相府侧夫人,可我知道她心里苦,一直藏掖着对安俊三表哥的情谊,要是让她知道三表哥殒了,恐怕……。”说到这儿,他的眼角湿润起来。
上辈子,冷家男儿每一个都豪气万丈,从来流血不流泪,报喜不报优,郑青菡是第一次遇见男子在自己面前吐露心事,再加上他湿润的眼角,忽然觉得错过了开口的最佳时机,此时总不能跳出来说,我现在不傻,你刚才说的话全能听明白,你有抹眼泪珠的时间,还不如想法子找周氏算帐,要真这样做,还不把他吓坏。
郑青菡寻思了半天,只得怔忡在原地。
男子静了一会,长吁口气:“每次见面总跟你说伤心事,周氏能宠妾灭妻害死母亲,可见父亲也是混沌之人,我又有什么话可跟他们说,想着每月至少有你,还能听我吐吐苦水。”
郑青菡禁不住侧头望他一眼。
正逢他也望过来,见他眼光像清烟般惆怅,仅是瞅着她的一瞬偶有亮光,心里头不禁泛过一丝苦涩。
他怅然了一会道:“你喜欢吃凤仙楼的点心,来的时候打了四、五份,一会拿屋里去吃,别让人瞧见。”
郑青菡不由地点点头。
前世,她也最爱吃甜腻点心,哥哥们每次从军部回来,都会按着她的喜好买上几样,看着他递来的包裹,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眼眶子一热,硬生生憋着劲,偏不让眼泪落下来。
“我走了。”他没留意她异样的表情,迈步向院外走去。
他前脚一走,郑青菡忙拿袖子抹眼角。
冷家的女儿不怕苦、不怕死,就怕这点跟亲人相似的温情,她想起冤死的父母、兄嫂,一边强忍泪水一边搂紧点头埋头向前走。
越走步子越急,心里也明白过来,先前鲁莽拼命的念头再也不许有,她要留着命替冷家平反,替受冷家牵连的人平反,她要昭告全天下,冷家是冤枉的。
她要除掉的不是一个郑伯绥,而是所有污害冷家的奸佞小人,甚至包括那个昏君,她要告诉整个谷国,是这些人错了,冷家没有错,一分错也没有。
一迈进上房,把剪子从水袖取出,重重拍在桌上。
锦绣本在外屋做针线活,见她一脸怒气,面庞还沾着泪渍,急急跟进来:“大小姐,可在哪里受气了?”
郑青菡先是眉目一凝,随后收敛心神,将包裹放在桌上,挑出一块杏花糕吃起来,脸色也慢慢恢复原样。
锦绣看着杏花糕,心中一动,斟酌道:“小姐是见了蒋家少爷?”
郑青菡反问:“蒋家少爷?可是侧夫人的弟弟?”
锦绣联想到郑青菡刚进屋的表情,以为是蒋家少爷惹恼主子,忙解释道:“小姐,您可别怪蒋家少爷,他一个月难得来回府里,定是不知道您脑病全愈,方才会有冒失之处。”
“我何须怪他,他还送糕点给我。”
锦绣放下心:“蒋家少爷可是好人,有次七小姐找您麻烦,是他替您挡了,得空进府,也总会捎带些小姐爱吃的。”
郑青菡听了沉吟:“那他姐姐,府上的侧夫人又是怎样的人,你给我细细道来。”
锦绣面露局促,半天功夫回道:“奴婢听了些闲话,不敢在背地厮说。”
“莫言闲话是闲话,往往事从闲话来,你尽管说,我自会分辩。”
锦绣禀道:“侧夫人和蒋少爷同为宁远伯嫡妻安夫人所生,前几年宁远伯闹着要将府里姨娘扶为平妻,安夫人一时想不开,便吞金殒了,当时安夫人在军部供职的娘家兄弟还到宁远伯府大闹一场,混乱之时差点要了宁远伯宠妾周氏的命。”
郑青菡颔首,看来确是安达家的人,这混事她听哥哥们提起过,宁远伯宠妾周氏是刑部官员周正的女儿,见过宁远伯蒋刚一面,便自甘堕落与他为妾,进府后更是做张做致、乔模乔样,哄得宁远伯要抬高她身份。
可宁远伯千算万算没料到,嫡妻安氏性子刚烈,宁死也没遂他的愿。
郑青菡面露戾气,指间轻敲着桌案:“往下讲。”
“安夫人过世后,宁远伯府周姨娘虽没扶正,但府里中馈均由她主持,之后便接手了宁远伯府的庶务,连侧夫人和老爷的婚事也是她一手促成的。”
郑青菡脸阴沉的能滴出水,在心里暗骂周氏是作死的畜生,想来安夫人长女比自己大不过几岁,正是碧玉年华,竟续弦给郑伯绥这条老狗当侧夫人。
锦绣不敢揣测她心意,乖顺地往下说:“老爷娶了侧夫人后,把周姨娘家人全起用了,听说周父被提携成刑部侍郎,前阵子冷府通奸卖国的谋反罪就是周家协办。”
典型的卖了别家女儿,让自己娘家人升官发财,就算不看安达家的面子,郑青菡也打算出头收拾周家,不由道:“明个天亮我去给侧夫人请安,你备身素净衣服。”
锦绣没反应过来,虽连连点着头,却越发不解主子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