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烟醒来时他并不在屋里,揉揉酸涩的眼,撑着坐起身。而此刻的柳南风,陪同岑福站在法医室门外,按流程,尸检时为保公正,需要有家属或家属委托的医疗律师、医生在场,岑家管家原已找好岑家的家庭医生,但柳南风决定跟着进去。
岑子诺的尸体在生前因过敏物质遍布全身,有挠痕的地方发红溃烂,而今天也变成淤血色。昨日从医院出来时他看过一眼,今日加之尸斑,他甚至无法分辨出哪一块是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娇嫩皮肤。
尸检现场,柳南风攥着拳,纵使眼前再疮痍,都比不过7年前那场大火。说来,他为什么活了下来?
没有结束,柳南风已从验尸室离开,留下医生。休息间里,岑福倚靠着墙壁,丧失独女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多少人能理解,多少人能放下?柳南风在岑福身旁坐下,犹豫两分,还是决定拉起他因常年掌勺的粗厚大手,岑福也伸来左手拍拍柳南风的手背。
“福伯,您要是不嫌弃,以后让我当您的干儿子。”柳南风在黎明时分思虑万分,还是决定这么说,毕竟岑子诺是因为江小烟才离世,如今50岁的岑福,若再要一个孩子,怕是岑夫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听说当初岑子诺也是用医疗技术培育在母体内的,眼前的终将过去,可将来没人养老送终……
“南风,你不知道,子诺从小就喜欢你,离开前一晚才偷偷和我说的,还闹腾着要把你身边的女孩子都赶跑,还说大学毕业就要嫁给你,你如今为子诺的事忙上忙下,还这样有心安慰福伯,让福伯真是不知说什么好。”
岑福的话让柳南风思绪遥远,想起当年一些往事。
7年前,是柳南风人生最黑暗的时光,终日戴着白面具将自己锁在三层窗帘的暗房里,窗帘从未拉开过,他如此恐惧,恐惧看到犹如火光般的炙热阳光。将自己锁住的那一年里,他病过三次,伤口发炎导致发烧一次,因为眩晕晕倒在浴室一次,最后一次,是听到玻璃被砸碎前去查看时拉开窗帘的一刹那受刺激晕倒。
“嘭”落地窗整一块碎裂崩坏,震耳发聩的声音来自一个手执砖块的12岁女孩,那是当年的岑子诺。
那一次晕倒,梦中不再是浓烟与火光。他梦到了他的少年,梦到自己化身一条自在的小鱼在清凉的河水里游泳,那是他第一次如此畅快淋漓,也是第一次真正的在河道里游泳,可他最后钻到漆黑深处,迷失了方向,渐渐也失去了力气,他想他将要随波逐流变成一叶扁舟自此离开世界了。
“大哥哥,大哥哥。”她是谁?梦里的那个声音,那双眼睛,那张小脸,还有,那个吻……
在梦里,柳南风一直想要看清那模糊的脸,可是他听到有人喊他,他听到那个女孩的话。
她说“大哥哥,要好好活下去,不要放弃。”
“南风哥哥,南风哥哥……你终于醒了!”岑子诺大声哭着摇晃他的手臂,柳南风的眼里闯进一张小小的脸,他以为,他还在梦里。
“南风,你醒了。”母亲汪潇坐在床边,拍拍岑子诺的肩说,“子诺把你的窗砸坏了,说是想看你一眼,现在还好吗?子诺,去叫医生。”岑子诺朝他做了很多个鬼脸,屁颠颠地跑出门去。
那最是黑暗的一年里,柳南风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可是那一次,不知为何,他第一次哭了,眼泪从眼角滑下,在面具下晕湿,又流入杂乱的长发中。
母亲汪潇当时走去拉开窗帘,那是阳光,冬日的暖阳。他侧着头,微微眯起眼,稍微适应以后从被子中伸出手,阳光照在他的手心,一切都显得美妙而柔和。
“南风哥哥,南风哥哥,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岑子诺的声音吵闹,可当时的柳南风,正是因为这些吵闹的声音,才感受到手心微微发暖。
“大哥哥,一定要等我喔!”那个声音,干净又坚定,等她什么呢?她最后又去找他了吗?没有找到他会不会失落呢?
“南风,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你。”汪潇拉着他的手,母亲的手,比阳光还要温暖。有人在等着他吗?
“南风哥哥,南风哥哥……”
岑子诺的声音,7年过去也不绝于耳,她手里的那块砖,砸开了他与世界的第一层隔膜,他也是才想起,原来隔膜这样抽象于人类关系间的东西,竟然只需要一块砖头。
验尸室的长廊前,是一名年过半百一夜白头的半老父亲,还有一名隐瞒事实心怀愧疚的年轻人。亡者总是一定程度上促进亲属间的关系,因为亡者让亲属间明白彼此之间还存有联系,最真挚的情感联系。
柳南风将岑福送到医院,岑夫人慕容湘还因为女儿离世这件事躺在医院里,终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岑福这个男人,撑起一个家。都说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柳南风也算得上第一次亲身体会,毕竟自己的母亲相较其他女人更强势,还有爷爷支撑起整个柳公馆的名望。
此刻眼前半百丧女的夫妇,不是什么岑江酒店的董事岑福,不是什么慕容家当年叱咤歌坛的天后慕容湘,他们只是普通人,只是会痛苦,会落泪的普通人。
如果人生是一片苦海,岑福与慕容湘,是否是相互造船摆渡之人?
柳南风此刻还不知道答案,他忽然有些想念江小烟,这句话出自江小烟之口,她的理解是不是会更深刻一些。
笔直而遥遥的路途上,柳南风瞥一眼简辰打来的电话,转往辅路停下车打开双闪接听电话。简辰起初从腾飞路小区监控开始调查,但是工作人员告诉他前段时间监控一直时好时坏,调查难度不一般,在监控上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从黑道上买来的消息表示,的确有人在售卖与毒品贸易有关的一种能令普通人过敏的物品,黑道上被称作“痒乐多”,是吸食毒品时的“佐料”。
听说是扯上黑道,柳南风建议简辰将重心放在监控视频和岑子诺的关系上,简辰答应下来,犹豫间又问一句“小爱还好吗?”,柳南风抓紧方向盘,目视前方。
“嗯,还好,对了,一个星期后我要去一趟华盛顿,把出差的时间调一下。”柳南风启动车子,简辰听到柳南风的回答,心中有些苦涩,又有些欣慰,能将江小烟当做简爱,那是他苟活这些年最值得庆幸的事。
“你回来了。”江小烟正从厨房端出热菜,柳南风摘下面具在她脸颊上亲了亲。
“打开门我就饿了,今天一整天就早上吃了些你昨晚做的饭菜,今晚做了什么好吃的?”柳南风将面具放置好,边走进厨房洗手边问她,江小烟如数家珍地掰扯着小手指。
“东坡肉,龙井虾仁,蛤蜊黄鱼羹,还有拔丝蜜桔,蜜汁灌藕,你昨晚都没睡,最近又一直感冒,我没煮热气的,还可以切了些大白萝卜煲羹。”柳南风盛满满一碗饭,江小烟还没落坐米饭都快见底了。说实话,喜欢做菜的人都希望自己做的饭菜有人吃得倍儿香,像柳南风这样的大胃王就更是给她面子。
江小烟坐他对面,撑着脸看他,嘴角扬着,一脸骄傲的幸福样儿,柳南风要盛第二碗时江小烟已经站起身来拿走他的碗进厨房盛饭。
“你再不吃我就吃完了。”柳南风扒拉着饭菜,江小烟给他夹两根青菜,才抿几粒饭。
“平时吃的可不比我少,今天是怎么了?”柳南风耸耸肩,这两天的确累着了,外加感冒,回来路上就发觉有些低烧。江小烟放下筷子,柳南风就更是觉得她不对劲。
“我今天,试着做了一下莲花清糕。然后还修补了笼屉上摔坏的龙身,你不是说那个伯伯的女儿不在世了吗,我就想着他们可能吃不下什么饭菜,想说……明天你给他们带过去。”江小烟的心意着实让柳南风有些诧异,原来她今晚支支吾吾是也想为福伯做些什么吗?江小烟,如果没有出现那场车祸,你该是个多好的女人。
“好啊,明天你顺便熬些补汤,福伯的夫人一直没吃饭,今天又哭晕过去一次,很难过,不懂明天带过去他们会不会喜欢。”江小烟有些忐忑,她也很是害怕呢,这柳南风一说,她就更紧张了,能做出那样好吃的莲花清糕一定是做菜功力不凡的老师傅,她的饭菜送去,会不会丢了柳南风的脸?
“啊,还是算了,我还是很没有勇气,要是他们不吃我的呢?要是我哪步出了差错不就很丢人吗?”柳南风挑眉勾唇,原来她是怕丢他的人。
“那天那两道补血的菜就是福伯教的,很简单的菜品,福伯又不是什么不食烟火的厨神,何况我对你有信心。”江小烟眼里的两道讨好光芒,看得柳南风一身鸡皮疙瘩,这家伙,肯定又有小算盘。
“柳南风,你怎么这么好,第一次夸我呢!”柳南风抬起头,又是那两道从她眼里发出的异样光芒,明明平时两人互损得不要不要的,不过,他似乎真的是第一次夸她。
因为这句话,江小烟晚上抱着他睡得很熟,柳南风背着她爬起床吃下退烧药,才看着她的小脸安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