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方平的情况确实不算太好，坞堡中的老大夫号脉之后，纵是一生医人无数，也忍不住一声长叹。

林殊的眉头便忍不住拧成一个结。

“情况怎么样？”

老大夫捻了捻垂至胸口的胡须，摇了摇头。

“怕是不妙，方平脏腑皆损，如今只能用些草药试试，我再以银针刺激穴位，希望能唤起他体内生机，若是今夜醒来，便算有救，只是护理繁琐，还请坞主多调几个人来安排值夜。”

脏腑皆损么。

林殊眼底的光晦暗几分，哽了哽，点头一一安排下去，这才凑近前来，去看林方平。

林方平脸上的血迹已经被擦干净了，露出一张隐隐含青的脸，脸色惨白，更显得青筋密布，在灯火下毫无生气。

林殊的一颗心，便无限地沉了下去。

在军营里，自己和林方平几乎算得上是一体，自己有新功在身，旁人纵是妒恨，也绝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对自己下手。

他原本以为林方平也是安全的。

万万没想到，对方却选择从他身上下手，在军营重地，用的还是切磋训练的理由，几乎无懈可击。

那军汉有一句话说得对，拳脚无眼，你输了，是技不如人，怨不得旁人。

他暗暗咬了咬牙，慢慢退出来，走到门外，站在檐下，仰面看灰沉沉的天上飘洒的细碎雨水。

这件事，敲醒了他。

天下将乱，他不是唯一清醒的那一个，无数明眼人试图乱世求生，军中反不如一开始预想的那么稳当，。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眼见雨帘之外，坞堡城门吱嘎开了半扇，几匹马哒哒哒地从外回来，马背上的人翻身下马，远远望见他，便互相招呼着朝他走来。

“二郎，真是大快人心。”

几人稍一站定，顾不得满头满脸的细碎雨水，立刻欢天喜地地禀报。

林殊诧异地挑了挑眉，示意他们继续。

几人哈哈笑着道：“咱们几个原本是打算追上去了结了那三个狗日的，给方平出口气，可是追上他们的时候，你猜怎么着，他们已经死了。”

“什么？”

林殊登时大吃一惊。

林家坞堡算不得什么繁华之地，周遭尽是农田，与滦州之间甚至还丘陵山林相隔，算得上罕有人至，这几人一路回营，怎么会好端端地死了？

“是怎么死的？”

他面色猛地凝重起来，语气严肃地问。

几人初时还自欢喜，见林殊面上半点喜色也无，这才意识到不对，忙敛了笑意，细细回想。

“咱们几个检查了尸首，两人皆是被人从背后一箭穿喉而死，一个是一箭刺穿了胸腹，又在脖子上砍了一刀，古怪的是，箭全都被人拔走了，现场除了三具尸体和一地的马蹄印，什么都没留下。”

林殊听得这话，倒吸一口凉气。

有人骑着马，从三人背后伏击，将三人当场格杀。

甚至这三人自己都可能根本没看到凶手的脸。

“好狠的手段。”

他忍不住齿冷恨道。

此事竟是一环套一环，剑指林家坞堡，让人防不胜防。

“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几人面面相觑，见林殊神色不对，忙小心地询问。

林殊缓缓吐出一口胸中浊气，方道：“此事绝非简单，有人趁着我不在军营，让人伏击了林方平，又将他送回来，意图挑衅，我本以为，只是要给我们一个教训，这才授意你们悄悄去为方平出气。没想到竟是中了对方圈套，这三人一死，就算不是咱们做的，也硬生生赖到咱们头上了。”

“下了雨，山中又有野兽，只要短时间内不被发现，野兽糟蹋了尸体，他们也不好赖给咱们吧。”

几个青壮小心地揣测。

林殊摇摇头，苦笑道：“我的循休只有两日，明日便必须要返回军营，若是别人提前发现，便少不得一个纵人行凶之罪，若是我自己发现，便是欲盖弥彰，无论怎样，都麻烦不小。”

有句话他还没有说出口：况且今日下雨，雨水冲刷，周遭痕迹定然晦涩难辨，更是说不清楚了。

“那怎么是好，难不成咱们就背了这锅不成？”几个青壮愤愤道：“娘希匹的，偏偏还洗刷不得，真是窝囊！”

林殊摆摆手，安抚住几人情绪，想了想道：“也不是无解。”

“二郎可有好主意？”

“你们几个趁着雨势见大，牵了坞里的恶犬，速速再去一趟，将那些尸体拖到远一点的林子里，伪装成野兽将四人咬死的模样，把上头的伤口全部掩盖住。”

说完叫了当先一人，附耳嘱咐几句。

那人眼中一亮，旋即便是一喜，猛地点一点头，表示明白。

几人知道事关重大，也不耽搁，立刻便回身折返，各去准备不提。

屋檐下垂落的雨水渐渐成了线，千丝万缕垂髫而下，密密地遮在眼前，沙沙作响。

水汽冰凉，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幸好有这场雨，便还未失去先机。

林殊裹了裹领子，招手唤了人来，吩咐道：

“挨家去跟坞中所有人说，今日我坞堡之中，没有人来过，林方平还在军中也从未曾回返，诸事如常。”

那人领命而去，他便瞧着半天之上的灰蒙云色，冷哼一声。

我林家坞堡虽小，却也人心齐整，容不得旁人任意欺凌。

“坞主，林方平醒了！”

身后屋子门帘一打，小花探出一个脑袋来，欣喜地朝林殊低声喊。

林殊一喜，心道总算有了一桩好事，登时反身进了屋。

“老朽用了针，他大约能清醒一炷香的时间，随即便会昏睡，此是好事，待稍后饮了汤药，慢慢调养，总算能保住一条性命。”

老大夫抹了抹额角的细汗，细细地禀报。

“多谢您老，您老多受累了，务必尽心，为我留住方平。”林殊一抱拳，诚心道谢。

“方平也是咱们林家的子侄，哪里会让他就这么去了。二郎且与方平叙话，他需要静养，不要让他太过劳神，切记切记。”老大夫笑了笑，示意林殊可以上前探视，自去一旁收拾药箱。

林方平昏昏沉沉，看清是林殊，立刻挣扎着握住他的手，张了张嘴，气息微弱，却自挣命：

“二郎，是陷阱……”

“方平，你放心。”

林殊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

眼底的一抹狠厉，被房中阴影掩盖，一闪即逝。

有的人醒了。

有的人永远也不会醒了。

而有的人，该是时候醒一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