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回到营房时，李头儿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一摞木板，张张剃光了毛刺，光滑溜手，整整齐齐。
桌前已经站了七八个身穿契丹皂衣的人，皆作典吏打扮，头戴顶冠纱帽，排在桌前，神态各异。
见林殊二人来了，这几人面上都带了几分打量，若有若无地将视线朝他俩身上瞟。
林方平最恨别人这般打量他，当下一一瞟了回去，等到兄弟二人走到队伍末尾，其他人便都已经将视线错开了。
林殊心中暗笑，自己这族兄寸土不让，在这虎狼群踞的军营之中，却也正当如此才能站稳脚跟。
他二人站定，李头儿便分秒不差地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今日正有一桩军务要诸位操办，近日军中粮草告急，正该尔等纳米典吏出外操办，为副帅分忧。”
一列典吏俱都抱拳施礼，齐声道：“定不辱命。”
李头儿将头一点，便执了一张文书，按照文书所记点名，并逐一发放桌角的木板。
轮到林殊二人，李头儿却是冷笑两声，将木板递给林殊，朝众人道：“这板上写了你们被分配去的地方，将粮食征收上来，称重入库，数目全都记在木板上，上交回来，便算完了。你们身上的牙牌，代表了尔等的身份，切忌遗失，否则说不清楚，自有军法处置。”
其余便是一番训话，莫要有损军威云云，倒是按下不表。
却说林殊提了木板，与林方平出了营房，面上清淡如水的神色才一扫而空，转而换上了一副古怪笑意，冷哼一声，这才道：“原来竟是这样。”
“哪样？”林方平一头雾水，还不忘机警地四外张望几眼，确保附近无人。
“咱们被打发到石城去了。”林殊敲了敲手中木板，示意林方平看。
那木板上，当头用极浓的墨写了一行粗犷小字：石城三山堡谷草征收。
“三山堡？怎地耳熟？”林方平皱眉细思，确实没有头绪。
二人说话的功夫，已经牵了各自马匹，见其他领了差事的典吏都各自散去，便也纵身上马，一夹马腹，徐徐前行。
林殊拽着马缰，笑中却带苦涩，“这三山堡，虽也同是坞堡，却比咱们富裕多了，乃是当朝端淑大长公主的亲外孙女三山县主的投下州军，为三山县主供应食邑，谁人敢惹？”
投下州军，乃是由大辽贵族征战俘获的俘虏所组成的州县，非诸王公主并皇亲贵胄无权创立，地位极其尊崇，辽军打谷草从来不会踏足这些地域，故而储备丰厚。
眼下的局面，也确实只有这些地方，才能征收得到粮草。
但是……
“三山县主？咱们只是个纳米典吏，哪里惹得起这样的高门？”林方平唬得脸色一白，手上失了轻重，却是将马缰一拽，那胯下黄鬃马闷哼一声，朝旁边猛地蹿出数步。
“哎呀！哪个瞎了眼的，连咱们小姐都敢冒犯！”
那马粗重，却是险些撞上路旁一对主仆，那小丫鬟柳眉倒立，将自己的主子护在身后，登时呵斥出声。
林方平吓了一跳，立刻死死勒住马缰，止住黄鬃马，翻身下了马背，脸上如雨淋的蛤蟆，冷汗如珠，滚滚而下，可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能进军营的小姐，哪里会是寻常人家的女子，若是追究起来，他纵马行凶定然难逃责难。
“不慎惊扰了小姐，实是我等的罪过，还望小姐大人不计小人过，放我等一马，容我等纳米回来，再行赔罪。”林殊早已翻身下马，几步走来，垂首拱手作礼，面露惶恐。
林方平此时才反应过来，慌得也立刻俯首行礼。
那小姐越过丫鬟站到他二人身前，噙着冷笑打量他们一番，开口道：“原来是纳米的小吏，叫什么名字？”
“小子林殊，我二人今日刚入军中，不懂规矩，多有冒犯，若有罪责，小子愿一力承担。”林殊将身子又弓了弓，入目只有一双麂皮靴子，倒是精巧别致，凛然生威，语气更是越发诚恳。
心中却叹：这等靴子，哪里是寻常人家可堪拥有，若是才入军中便惹出这样祸端，那才真是天要亡我。
“林殊？”那小姐一把好嗓子，听在耳中如珠如玉，不等见人便能猜到，定有一副好相貌，可偏偏话中不屑如落玉盘，清楚明白，“原来你就是那攀附副帅，贪图军籍之人？。我大辽军需自给，听说你那坞堡甚小，倒也舍得供你来军中挥霍。”
军需自给制，大辽马上征战之时，便自行掠劫军需，如今虽有征粮，绝大部分粮草却也要军中自行筹措，若想入军中之人，背后多有自家资财支撑，若非家用殷实，着实难以长久。
故而这小姐有此一说，实在是嘲讽林殊势力薄弱，轻蔑至极。
林殊眉眼低垂，将重重情绪尽数掩盖，口中却越发恭谨：“小子愿为副帅分忧，绝无怨言，以此薄躯，护我滦州安宁，于愿足矣，绝非攀附副帅贪图军籍，还请小姐慎言。”
“果然巧舌如簧，既然你自报姓名为他担责，今日便先放你二人去纳米，若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再跟你算账，本小姐可不是一头畜生可以任意冒犯的。”那小姐说罢嗤笑一声，竟是轻轻抖了抖手中的鞭子，转身走了。
林殊但见那麂皮靴子施施然远去，直起腰来，方觉手心滑腻，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二郎，咱……咱们快走吧。”林方平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扯着林殊道。
他从小生在乡间，最为畏惧这些契丹贵族，这小姐非富即贵，他一想到便要胆战心惊。
林殊眯了眯眼，将目光从那小姐背上收回来，点一点头，压下心头疑惑，翻身上马。
此刻旁的典吏早已不见踪影，他俩再不敢耽搁，急纵了马，朝石城方向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