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殷殷还是第一次进民间坞堡，不免好奇，一路上都在四外张望。

直到进了坞堡堂屋，才略有些发窘地清清嗓子，坐下来，接了小花递上来的茶水。

“你这坞堡，也有茶水？”

她不敢相信地瞧了瞧茶碗里清淡的茶色，一脸质疑地瞧着林殊。

一副“明明林家坞堡穷得纳不上米，你还喝茶这般穷奢极欲”的神情。

林殊只觉得好笑。

彼时在军中，他对这位副帅千金几乎没有好感，骄横刁蛮，已经是全部印象。

但是今天再见，竟是觉得天性率真，反而亲切。

“并非是什么茶叶，那是林家坞堡附近山林之中的一种野树叶，因为性甘味苦，坞堡中的猎户常用来煮水解毒下火，我觉得味道还不错，便素日里也煮些来喝，你尝尝，若是不喜，便换了温水给你。”

林殊解释完，端起茶碗饮了一口。

这茶初入口时，还显苦涩，慢慢吞下，便有回甘，实在不亚于军中采买的宋地茶叶。

张殷殷也露出几分满意，连饮几口，还有些意犹未尽。

“张小姐来我林家坞堡，不知所为何事？”

林殊心有忐忑，面上却神态自若，只将茶碗捧在手上，慢慢转动着。

张殷殷听得他问，立刻换了冰冷神色，轻哼一声，睨了林殊一眼，讥笑道：“我竟还不知道，你还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我大军后日开拔，你竟然提前诈死，不知林坞主对此作何解释？”

她平生最恨临阵脱逃之人，手下兵士阵前退缩都要军法处置，对林殊的做法更是心中鄙视。

然而她更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自认林殊并不是这样一个胆怯之人，更何况林殊口口声声坚称自己投军是要为大辽贡献力量，更没有理由这么做。

这才让她迷惑。

弄清楚林殊的想法，正是她此行的目的。

林殊无奈笑道：“实在是有苦衷，并非贪生怕死。”

“愿闻其详。”张殷殷敛了唇角讥讽，意味深长地瞧着林殊。

门外细密的雨点，沙沙声更大了些，却让人无端端觉得安静。

“想必张小姐对眼前大辽的局势，要比我等平民更加清楚。原本林殊确实想要仰赖张副帅投军从戎，可惜投军之后，却发现张副帅麾下早已千疮百孔，某若再留于军中，怕是顷刻之间就有性命之忧，某惜命如金，身后更有一整个坞堡的百姓需要某来担待，不敢死于鸿毛，若不诈死，还能如何？”

说罢拱手朝张殷殷施了一礼，诚恳道：“望张小姐教我。”

张殷殷登时语塞。

林家坞堡，她这一路走来，亲眼所见，确实也是穷困败落之相，想来若是林殊真有个三长两短，这小小坞堡，不用多久就将被吞并蚕食，渣都剩不下来。

小花站在一旁，抿了抿唇，眼中一抹哀伤悄然划过，被张殷殷看了个正着。

良久，张殷殷才缓缓道：“就算如此，你这么做也太冒险了些。一个环节出了错，立刻就会暴露，届时你林家坞堡都将不存。”

林殊摇摇头，苦笑道：“你真以为，军中人都希望我留在军营不成？”

张殷殷一怔，仔细一想，便明白过来了。

此事林殊一人，定也难做周全，必然有军中其他人的手笔，才能几下一合，成就眼前的结果。

林殊只不过是巧妙地利用了几方插手中间的缝隙，达成自己的目的罢了。

她心头不知为何，竟是松快不少，想了想又问：“即便有人在军中遮掩，这山崖下的尸体，又怎么会凭空出来？”

她可是没有忘记，那群倌军说过，林殊的“尸体”是被两个村民抬回军营的。

小花却咯咯咯地笑起来，忍不住插话道：“是坞主聪明，用了一点移花接木的法子。”

“移花接木？”张殷殷脸色一变，“你还会邪术不成？”

林殊瞪了小花一眼，倒是没有生气，“前些日子，林方平被三个军汉打了一顿，送上门来，说是切磋失手。可是哪有切磋将人往死里打的？我坞中人追上去查问，却没想到三人已经被人斩杀，死在了路上……”

“什么！这几个人竟不是被狼咬死的？”

张殷殷大吃一惊，手上一抖，茶碗中的茶水险些翻了出来。

林殊嗤笑，啜了一口茶，才继续道：“事关重大，我林家坞堡小小一方土地，实在无法承担这样大的后果，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将三人尸首拆成四具尸体，把林方平换了出来。”

“恐怕不是拆成四具尸体，而是拆成了五具尸体吧。”张殷殷打断他，忽地开口道。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林殊眼中便添了几分赞许，郑重点了点头。

张殷殷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对方有人将三个军汉杀人灭口，其中定然还有其他盘算，恐怕整个林家坞堡都被算计在内也说不定。

期间的时间，分秒必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眼前这小子，能在这般短的时间里，算一步而知百步，竟是早早就把自己的退路想好了，实在是匪夷所思。

“那只是以防万一，幸好坞中猎户有人对骨肉肌理了如指掌，能以兽肉相替而不被仵作察觉，这才敢冒险一试，否则便不得不另想对策了。”林殊感叹道。

张殷殷神色复杂地看着林殊，想了又想，才冷着脸道：“这等生死攸关的机密，你竟然就这般告诉了我，倒是坦白。不怕我去跟我爹说了，治你的罪么？”

林殊却正色答道：“我林家坞堡门前，上挂白灯，若张小姐非我信任之人，今日你来，听到的便只会是哀号，刚刚这些话，你半个字都听不到。”

张殷殷心头剧震，一时之间瞠目结舌，竟是不知如何反应是好。

林殊却抿了抿茶，继续道：“我见张小姐亲来，半个护卫也未带，便已知凭你的聪明才智，定是猜到了什么，故而才不愿隐瞒，这番意思，望你能够明白。”

张殷殷这才缓和了脸色，苦笑道：“小坞堡在当下时局之中想要生存，委实艰难，我也多有耳闻。此事我定不会泄露半句，我这丫鬟也是嘴严的，你放心。”

林殊点一点头，：“得小姐一言，我便安心了。”

张殷殷却是嫣然一笑，道：“现在放心还太早，你可得把刚刚在门外说的什么新鲜玩意给我说个明白，我才饶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