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觉的帅帐之中，落针可闻。

帐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毡帐上，像是蚕食桑叶，细密错落，让人听了，心生酥麻。

帐中站满了军中谋士并各级倌军，张觉高居座上，居高临下，一个一个扫过每一个人的脸，面色几经变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副帅，此事实在是卑职等的疏漏，不过些许小事，实在没必要惊动副帅过问，副帅舟车劳顿，不如先行歇息，容卑职等人问个结果出来再给副帅禀报？”

一个师爷装束的人小心揣度着张觉的脸色，轻声询问。

周围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将头垂得越发低了些。

但是耳朵却不约而同地立了起来。

头顶已经传来了张觉的声音，许是出门奔波的缘故，嗓音颇有些嘶哑，听上去仿佛在每个人耳朵里反复刮磨，让人不觉先皱紧了眉头。

“些许小事？康师爷倒是敢说。某不过半月不在营中，军中竟然就死了五个人，康师爷竟然觉得是些许小事？如何，死个把人在康师爷眼中，竟然只是小事么？”

那康师爷哪敢应这番话，登时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道：“卑职不敢，但凭副帅做主，卑职不敢妄言。”

张觉冷哼一声，“此事到底是何缘故，给某一一汇报上来，若有半点隐瞒，等某自己调查出来，在座的各位都难免责罚，莫怪本帅丑话说在前头。”

帐中众人一凛，躬身行礼，口称不敢。

沉默一晌，一个倌军抱拳出列，沉声奏道：“禀副帅，老张、王驴子、张花子和林方平四人，于数日前出营，当时是汤师爷首肯放他几人出营去的，据汤师爷事后说起，他四人出营的理由是要为监粮营采买一些修缮粮仓的木材……”

“胡说，监粮营从未提起过采买之事，粮仓副帅走之前还是好好的，何需修缮？更何况，就算需要修缮，某也不可能派遣一个小小的纳米典吏出外采买，岂非越俎代庖，真是笑话！”

李头儿不等那倌军说完，已经义正言辞地抬头打断。

他不傻，这事儿若是坐实了是监粮营粮仓损坏，那么就不止是死了几个人这么简单了。滦州连日阴雨，粮仓若是损毁，里头的粮草怕是一粒都保不住。

五条人命算什么，粮草若是没了，在场的恐怕一个都活不了了。

那倌军也不急，只意味深长地瞄了李头儿一眼，这才慢条斯理地道：“汤师爷确实是这般说的，当时在场的，有随同验尸的诸位同僚，也都听到了，能够证实卑职并非言之无物。”

人群中立刻便有几人迟疑着点了点头。

那倌军继续道：“可谁成想，这四人竟然死在了五里坡的山林之中，卑职等人查验过尸体，恐怕是遇到了饥饿的狼群，尸体已经被撕扯得不成样子了。”

“林殊的死又是怎么回事？”

张觉眉头更紧了些，将眉心挤出深深的沟痕来，看上去阴云密布，令人生寒。

李头儿硬着头皮道：“林方平死后，林殊一直是一个人独居一间毡帐，今日便与卑职申请出营走走，想要打些野味，卑职体恤他没了弟兄，这才准了，不想竟然也……”

“林殊是怎么死的？”张觉的声音又忽地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李头儿怔了怔，下意识地去看之前说话的倌军。

那倌军忙开口道：“禀副帅，据将林殊抬回来的村民说，前方山林中，因连日降雨，山体松动，有巨石滚落，林殊便是不慎被巨石砸中，抬回来的时候已是血肉模糊。”

张觉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下来。

底下众人谁都不敢再开口，李头儿原本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也自缄默了。

“粮仓无事？”

良久，张觉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李头儿忙应道：“前几日卑职才刚逐个检查过，万无一失。”

张觉伸手捻了捻桌角上的一叠军报，道：“既然如此，派几个人到这几个死者家中逐个抚慰一番，不让人觉得我军凉薄也就罢了。到底还是粮草要紧，此次本帅召集诸位，也是为了说一声，三日后大军启程，直往霸州，各位早作准备。”

这消息不亚于晴天霹雳，帐中众人再无心思思索其他，忙将各自的心思收拢了，专心讨论起拔营行军的准备。

大军开拔，要准备的事情极多，路线、粮草调度、沿途驻扎等事无巨细，皆要一一再三核准，以确保万无一失。

众人这一番讨论，竟是直到天黑才行结束。

直到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帅帐，众人才猛地反应过来：五人身死一事，张觉竟然这么轻松就放过了。

“不然又能如何，左右不过几个下等兵，死了也就死了，还是死在军营外头，要我说，便是不抚恤，也是挑不出什么理的。”

有人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肩颈，不屑地道。

李头儿却不知道为何，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抿了抿嘴角，还是被旁边人轻推了一把，才不得不道：“此事就此揭过吧，眼下大军开拔才最是要紧，咱们还是尽快回去布置的好，莫要误了事情。”

几人纷纷点头，其中一个倌军却忽地以手掩口，压低声音道：“倒是有趣，你们发现了么，汤师爷竟然没来，不知出了什么事？”

几人纷纷露出恍然的神色来，“怪道是，某便说似乎少了什么人，竟然是他！”

李头儿心中的不妙感越发浓重了，强自压抑住心头狂跳，道：“今日你们可有谁见过他？莫不是……”

死了？

“快别乱猜了，办正事要紧。”

立刻有人紧张地连嘘数声，胡乱施了一礼，转身就走。

几人这才悻悻作罢，互相拱拱手，就此散去了。

这几人走后，帅帐侧面便转过两个人来。

“小姐，副帅说要奔赴霸州，您的东西全烧了，趁这几日得抓紧置办起来。”

小丫鬟板着手指，算来算去，算得眉头紧锁。

“你相信林家坞堡那小子真的死了么？”

张殷殷面上淡淡地看着散去几人的背影，玩味地道。

小丫鬟一愣，茫然地看向张殷殷。

张殷殷瞧着她水汪汪的一双眼睛，反而笑了。

“爹爹不是说要派人去死者家中抚慰一番么，你说我领了这差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