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殊倒是不怕汤师爷打击报复，他和汤师爷不在一个营里，彼此没有从属关系。

让他放在心上的，反而是张殷殷。

这大小姐丢下那么一句话，让他琢磨了半晌，终于在天黑之后，下定决心去一探究竟。

军中酉时末宵禁，整个军营鸦雀无声。

入耳除了戍卫换班，便是一重一重远去的起伏虫鸣。

林殊在毡帐中直等到戌时中，听得周围毡帐里声音渐渐小了，这才蹑手蹑脚地闪出帐子，悄悄朝前营摸去。

张殷殷的住处，算不得什么秘密，距离张觉的帅帐并不远，都在前营所属范围内，和一众将官的营帐环列围绕。

但是身为副帅张觉的爱女，她的毡帐定然也是戍卫森严，绝非轻而易举便能私闯之地。

林殊在远处直等到亥时初，也并无十足的把握穿过前面的空地，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八个戍卫的眼皮子底下走进张殷殷的毡帐。

还是自己太心急了啊。

他心中叹一声，正要转身返回，留待日后再寻机会，猛不防，距离他最近的一个毡帐内，忽地门帘一掀，走出一个人来。

“真是好大的面皮，副帅不在，打量某什么都不知道么，你们一个个自以为手眼通天呢，别惹人发笑了，等大帅回来好好松一松你们的皮，这军中还且轮不到尔等做主！”

那人气急败坏，一出毡帐，便回头大骂。

帐中听上去人也不少，几人乱哄哄地回骂交织在一起，涌出毡帐来，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喧嚣。

“怎地，真当某什么都不知道呢，你们几个中饱私囊，那粮仓里的粮食你们也敢打主意，漫说不过也就五仓粮草，就算那十几个仓全都满了，你们敢动这个心思，大帅就敢砍了你们的脑袋！”

那人气得跳脚，朝着毡帐啐了一口唾沫，满面不屑，骂得反而更大声了。

毡帐中的人到底坐不住，一个老头站到门口，呵斥道：“胡闹，你想囔囔得人尽皆知么？还不如从长计议，否则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一个个黑心肝的孬货！烂肠子的东西！我汤某拼得这颗脑袋不要，也绝不能允许那几仓粮食有半点损失！副帅走前专门交代，他回来之前粮仓谁都不许动，否则唯我是问。你们打粮仓的主意，岂非戕害于汤某？还有什么好谈的！”

林殊心中恍然，难怪他远远看着这人的身形有些眼熟，原来竟是汤师爷。

那帐中老头似乎大为着急，一个箭步冲出来，捂住了汤师爷的嘴，口中压低了声音急道：“你是个猪猡脑袋不成！若真是戕害于你，咱们为何还要把你叫来商量！”

汤师爷本来还要拼命挣扎，闻言愣了愣，竟是安静了下来。

老头见他情绪稳定了，这才放开他，抖了抖衣袖，冷哼一声，道：“咱们叫你来，本来是想要商量嫁祸给那姓林的小子，谁知你竟这般沉不住气，真是糊涂！”

汤师爷愤愤地嘟囔了几句，却也借坡下驴，不再吵闹，随着那老头拉车，慢慢回到毡帐中去了。

四野再度安静了下来。

林殊将身子紧紧贴在背后的毡帐上，深深咽下一口气去，这才将心头火硬压下来。

很好，很好。

原来背后已经是这般在算计我了。

他无声地冷笑数息，原本想要找张殷殷的心思竟是淡了几分，干脆抽身折返。

就在此时，张殷殷的帐中，却是忽地腾起一股火光来，那火光极盛，把个雪白毡帐映得灯笼一般，光耀牧野。

周遭戍卫已经大呼小叫地赶去营救。

林殊本能地也要赶过去，却立刻刹住了脚，心中天人交战一番，到底不敢轻举妄动，趁着更多的人还没有被惊动，赶紧抄了一条近路，匆匆返回了自己的毡帐。

刚脱了衣服躺下，营外已然吵嚷了起来，远远听去，风火吡剥之声，混着叫喊声，杂七杂八，渺远又不真切。

他眼前不禁浮现起那明艳女子的脸庞来，暗道一声可惜。

却终是睡不着了。

非是他不肯救，只是自己也是违背军令宵禁之后流连在外，若是被发现，恐怕很多事情都无法解释。

再来，那一片毡帐之中，戍卫众多，许是无忧。

倒是军中这些人，竟然连为数不多的一点粮草也要算计，若是被他们成功，只怕自己百死也不能洗脱，真是该死！

他这般胡思乱想，心乱如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一夜无梦，再睁开眼，已是天光大亮。

他忽地一下坐起身来，胡乱穿了衣服，闯出毡帐去，迎面却见一位同僚，正慢悠悠地从他门前走过。

“你怎地慌慌张张？梦魇了不成？”那人瞧着他，嬉笑两句。

林殊抹抹脸，笑道：“胡说，我这不是发现起得晚了，怕没饭了嘛。”

那同僚了然地哦了一声，笑道：“无妨，你且去，昨夜戍卫前营的好多人赶去救火，累得半死，都没有吃早饭，饭堂还剩下许多，不愁没有。”

说罢好笑地朝林殊挤挤眼睛，慢悠悠地走开了。

林殊心道：幸亏遇到同僚，有所缓冲，否则自己慌慌张张跑到前头去探虚实，委实可疑。

心里想着，面上已经重新换了自然的神情，只装作略有急切的模样，三步并作一步，赶到前营。

去饭堂的路，刚刚好路过前营的一众营帐，他侧目而视，远远见张殷殷的毡帐烟熏火燎，破败不堪地矗立在那里，倒是还有不少兵丁提了水，在不断地泼水熄灭余烬。

风中的焦糊味道，隔着老远都能闻得到。

林殊眯了眯眼，按下心头的种种情绪，进了饭堂，打了饭菜，选了个不起眼的位置，慢条斯理地用饭。

“真是不巧，竟然在这里遇到你。”

刚吃了两口，桌边便有人语气古怪地说着话，顺势坐在了他对面。

林殊抬头瞧着对面这张熟悉的脸，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怎么，不欢迎本小姐坐在这儿？”

张殷殷挑挑眉，一脸不悦地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