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大安。

一切都平静无波，井然有序。

但是小雨从昨日便一直下到今朝，林殊在军营毡帐门前脱了斗笠，甩净上头的水珠子时，背后还飘着烟雾一般细密的秋雨。

天地一片苍茫。

他定了定神，迈步走了进去。

“你回来了？倒是够早的，怎地没在家中多呆些时候，天黑前回来销假也就是了。”

李头儿正提了两把石锁练臂，练得虎虎生风，酣畅淋漓，见是他来，神色倒是有些惊讶，猛提一口气，停了下来。

林殊笑笑，语气含了些许忧虑，开口道：“前日我归家之时，林方平有些风寒，放心不下，故而早些归来。只是不见他在帐中，倒是有些奇怪。”

“不在帐中？”

李头儿放下石锁，疑惑道：“副帅不在军中，各营皆自顾其事，某并没有安排他什么事务，怎地会不在帐中。”

林殊见他面上不似作伪，心头反而安了几分，勉强笑道：“实是惦记，才来找李头儿问询，也不知道我这兄弟病情如何了，不见到人到底不甚放心。”

李头儿起身，一面拿了手巾擦了擦头上的汗水，一面道：“你先莫慌，先四处找找，许是去散心了也说不定，总不能人不在帐中，就大张旗鼓地去搜查，可是要闹出笑话来的。”

林殊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抱拳道：“倌军说得极是，那卑职就回去再等等。”

垂眸之际，眼底锋芒却是敛了敛。

退身出来，他站在门前，伸手将斗笠戴在头上，缓缓吸了一口凉气，顿觉脑中清醒不少。

旋即片刻不曾停留，抬脚拐到了李头儿毡帐的另一侧，静静地看着毡帐门口方向。

不过盏茶功夫，毡帐门帘一打，李头儿却是穿戴整齐，跨了出来，神色匆匆钻进了雨中，朝着营外走去。

林殊冷笑一声，也不去追赶，只自己闲庭若步，慢慢踱回了自己帐中，点起火盆，收拾一番，恍若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似地。

军中给每个毡帐配备的火盆，素日都有定数，不许多用，但是也多半供应充足，今年冷得有些早，早秋时节，又赶上阴雨，军营驻扎地距离山林颇近，自然更是阴寒，这火盆前几日便供给到了各处。

否则若是军士生了病，蔓延开来，谁都吃罪不小。

他一个人惬意地烤着火，将几头白薯丢进火中烤熟，又把随身带的几本书翻开，披了毯子围坐在火边，心中掐算着时间，看书静待。

约莫一个时辰后，他帐外便渐渐起了脚步声，旋即帐帘一打，进了两个人来。

一个是李头儿，另一个却面生得很，面上三绺胡须，瘦可见骨，偏偏一双眼极亮，鹰鼻窄口，门牙微露，活似个老鼠成了精。

林殊便起身行礼，一面带了好奇的神色迟疑着问道：“李头儿，您这是？”

李头儿指了指身旁这位，介绍道：“这是军中供职的汤师爷，此来是来询问你些事情，你如实回答即可。”

林殊心下揣测，忙露出小心翼翼的神色来，“您问，卑职知无不言。”

那汤师爷四外瞥了一眼，大摇大摆地坐了下来，眼睛一眯，盯着林殊道：“是你说，林方平不见了？我听说你前天回林家坞堡去了？林方平怎地没与你一起？”

“他染了风寒，在帐中休养，此事有隔壁毡帐之人作证，卑职走前还托他们照顾一二。”

林殊低眉顺目，拿了火钩子将盆火捅旺，一面慢条斯理地解释。

“林方平不曾回去？这么说竟然是在军中不见的？”

汤师爷深吸一口气，旋即意识到什么，忙露出淡然的神色来，缓缓吐出。

“什么？我兄弟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林殊一脸震惊，瞪圆了眼睛一一扫过二人的脸。

汤师爷语塞，忙将目光斜向李头儿，李头儿叹息一声，清了清嗓子，顿了顿才道：

“林殊啊，你先别急，咱们的人刚刚在城外五里坡的林子里，发现了四具尸体，其中一具，我们猜测正是林方平。”

“什么！”林殊大惊失色，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嘴唇哆嗦着，不敢置信地看着李头儿。

“你别激动，现场我们也只是发现了新鲜尸骨，我们怀疑他们四个出去的时候遇到了狼群，几个人身上都被撕咬得不成样子，林方平的尸体更是惨不忍睹，只能凭借衣服来判断身份。”

李头儿长叹一声，一脸哀痛地起身扳住林殊的双肩，沉声劝道。

林殊双目赤红，双手按在李头儿的手臂上，死死扣住，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口中只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我兄弟怎么会就这么死了？”

反反复复，状似疯魔。

汤师爷眼现畏色，起身后退几步，结结巴巴地道：“此事还未有定论，旁人只见他与其他营盘的人一同出去，一个擅离军营的罪名都难洗脱……”

“我兄弟被其他营盘的人带离军营，怎么会是擅离军营？既然旁人看得到，便算不得偷摸，定然有相关报备，如今惨遭横死已是大哀，你还要欲加之罪，到底居心何在！我拼得一身性命不要，也定要拉你去副帅面前说个分明！”

林殊喉中低吼，手上已经朝着汤师爷身上抓去，一副拼死模样。

李头儿站在他二人中间，哪里会让他伤到汤师爷，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好言劝道：“你先别急，是不是他也总要你去辨识过才能确定，更何况其死乃是林中狼群之过，与汤师爷何干！”

“还看什么？”林殊呵呵惨笑，失魂落魄地倒退两步，“汤师爷言之凿凿，竟是狼群之过么，我兄弟活生生一条命，被人无端带出军营，竟然死在狼群之口，我倒是想问，好端端地，那三人为何要带他去五里坡？”

李头儿急了，嗓子拔高不少，声如惊雷，“胡闹，难道有人故意害他不成，你且耐心等候，此事总会有个说法的，你这般吵闹也于事无补，明白么！”

说罢也不再理睬林殊，对汤师爷使了个眼色，二人竟是转身离开了。

林殊待他二人走得远了，才缓缓坐回地上，口中呜咽悲声，面上却渐渐浮现起一抹笑意来。

“真的以为，装不知道便真的无辜么？”

火盆之中灰飞烟起，火星四溅，明灭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