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陆家之女

一年后。

帝都，陆家篆刻坊。

临近朱雀街的二楼雅阁里，一名素衣女子静静的坐在书桌前提笔书写着，侧脸隐在夕阳的余晖中，如渡了一层薄薄的金边，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屋内檀香缭绕，稍稍撑开的窗隙中吹进些凉风，惹得屋里白纱翻飞，恍如仙境。

云霭走到屋前，看到孤自坐在桌前的小姐，神色像极了已经故去的夫人，但是多了些冷冽。眉宇间透出来的安然让他急躁的心情，一下子平复了。他在屋外深呼吸了几口，扫去心中的郁结，然后才提步走到屋内。

“小姐，刚刚得到消息，有人在毓秀坊定了一百两黄金的首饰，毓秀坊的老板娘毓淑亲自接待的。”云霭立在桌边，行礼低声的说道。

陆夜茴手中的毛笔一顿，惊异的抬起头，墨色的印迹立刻渗透了宣纸，刚刚写下的一个“锦”字被墨色渲染的不成样子。

云霭抬头看向桌上的宣纸，心中不禁有些暗叹可惜。陆夜茴手书米芾《蜀素贴》的《拟古》，刚刚写到“秋花起绛烟，旖旎云锦殷”，却毁在了一个“锦”字上。

陆夜茴叹了口气，搁下笔，米芾的《蜀素贴》柔中带刚，自如洒脱，神采超逸，她却怎么都学不会。毁了，也罢。

“可知是谁？”在帝都，能有这么大手笔的人很多，并不值得奇怪。但云霭是陆家的老人了，是跟着她老爹陆谦一起白手起家的，能让他如此惊慌的却不多，尽管他掩饰的很好。

从拂还山回到帝都已有月余，阔别十年，对于陌生而又带着熟悉的都城，陆夜茴茫然无措。帝都繁华，高楼林立，是不同于她在拂还山上的林间小道，和海阔天空般的自由。还有让她彷徨的，是半月前的那道圣旨。

“是逍遥王，下个月大婚，据说是为王妃准备的。”云霭沉着脸，语气中有些薄怒，抬眼看了看小姐的脸色，看她脸上无恙，才暗暗的松了口气。

在帝都，大大小小的刻坊很多，但唯有毓秀坊与陆家的篆刻坊可以一较高下。先帝半个月前的那道圣旨，使帝都所有人都知道下个月逍遥王珈珞玉澈大婚，新婚王妃，不是别人，正是他家小姐。照理说，再怎么样都不该便宜了外人。

纸上的墨迹已经干涸了，从檀窗里吹出来的风使得桌上的宣纸猎猎作响。陆夜茴站起身，心下不免有些恼怒，不明白作为陆家新姑爷的逍遥王为何要这么做，这摆明了是在帝都大众面前给陆家难堪。

心中一口郁气想吐吐不出来，她索性转身走到窗户边，毓秀坊正对着篆刻坊，从半开的窗户里就能清楚的看到对面的毓秀坊。

许是为了接待贵客，毓秀坊连大堂的门都关了，二楼的雅间轻启的檀窗里，毓秀坊的坊主毓淑与一位身穿金丝蟒袍的男子相对而坐。只一眼便可知是无人能及的天人之姿，这人，想必就是逍遥王爷了。却不知为何，心头隐隐的觉得有些熟悉。

大抵是心中抑郁，陆夜茴只粗粗的看了一眼又走回到书桌前，按着有些微痛的额头，脸上的情绪深的让人琢磨不透。眼神清澈的如同冰下的溪水，几乎不染一丝世间的尘垢。

就在云霭以为小姐不下定夺的时候，陆夜茴眯了眯眼睛，吩咐道：“云叔，去刻坊挑几个一等的刻师和熔铸师送到毓秀坊去。”

“小姐，这是为何？一百两黄金，不仅要熔铸还要雕刻渗光，若是换了我们篆刻坊都有些困难，这次不是正好打压了毓秀坊。”一百两黄金的雕刻，若是成了，自然是件名利双收的美事。若是不成，反而便宜他们篆刻坊。

云霭思及此便有些着急，不明白自家小姐为什么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不用，这些年，毓秀坊明着暗着都不知道抢了篆刻坊多少的生意。

“云叔，火上浇油，不如雪中送炭啊！”陆夜茴屈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指骨白皙，如白玉般泛着凉意。敲出来的声音不响，却很脆，有规律的一点一点的击入云霭的胸膛。

云霭眉间一动，面上平静，心下却如狂风呼啸而过般的震惊。他忍不住的看向坐在高椅上的少女，淡然自如的眉间有一丝令人分外安心的风姿，带着沉沉的倦意，流光溢彩的眸子仿佛蒙上了一层氤氲的薄雾，让人看着清澈却看不到底。

云霭暗灰色的眸中蒙上了薄薄的雾气，他明白，十年了，小姐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活泼好动的小女孩了。但是，他偶尔还是忍不住的会想起那个笑起来连眼睛都亮晶晶的小女孩，他还是怀念那样的小姐啊。

比起她老爹陆谦在商场上的雷厉风行和心狠手辣，陆夜茴显得有些薄弱不足，但是她自有一种让人分外信服的风仪。以仁德服人，这不也正是她老爹所欠缺的吗？

逍遥王今次刻意出现在毓秀坊，他的目的，陆夜茴猜的也八九不离十了。既然他愿意玩，她就偏偏不如他意，背道而行。

才一年，经历了雪柏宫的战乱，她仿佛从半大的顽皮孩子一下子长大了，眉间的清秀通澈已然看不到了，现在看到的只有深沉的倦意。不变的是，左眼眉角处那颗依旧鲜艳欲滴的泪痣。

残阳如火，沉淀了夏日余热的夕阳看上去总是特别的干净些，篆刻坊的后院雅阁坐北朝南，夕阳的余晖洋洋洒洒的照了整个后院，好不惬意。夏日的天气总是烦闷的紧，唯到了这晚间，还稍稍的凉爽些。

此时，陆夜茴正坐在雅阁的书桌前看账本，眉头紧蹙，每翻一页，脸色便沉半分。子涵在房门口踌躇了一番，心疼的看着小姐残影下的倦色，犹豫了一下，还是提了裙摆走到陆夜茴的身边。

“小姐，逍遥王身边的小侍来传，说是王爷请小姐清心阁一会。”她是随着小姐一起在拂还山长大的，十年来朝夕相处，胜似姐妹。这一年来，小姐的变化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无能为力。

陆夜茴合了账本，深深的叹了口气，自从回到帝都，所有的事情好像都与她预想中的不一样。她眉间的沉倦之色不但半分未减，还深了几分。

皱了皱眉头，她还在对白日里云叔报告的事耿耿于怀，这逍遥王倒是主动找上门来了，明摆着的不安好心。

“子涵，去回了那小侍，顺便带句话给王爷，就说‘这是病，得治’。”陆夜茴对这王爷意见颇深，自然不吃珈珞玉澈这些打了一巴掌又给点蜜的伎俩。贵公子们的游戏，她真的不想参与。

子涵掩嘴吃吃笑了一声：“活该那逍遥王这么霸道。”说完，立马欢喜的转身去回了那小侍，留下陆夜茴一人站在窗口。

阳光透过窗隙投下些斑驳的影子，并不炽热，却好像烧灼了陆夜茴的心头。连带着她的眼睛都烧成了炽热的余晖，眼前浮现的是拂还山上那个清俊的白衣身影，陆夜茴低低的叹了口气：不知道师哥现在在做什么？

一年前的那场大火，她仿若还历历在目，每每梦到那漫天的大火和刺鼻的浓烟，还有那么慈祥的师祖，她都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这一年来，师哥到处奔波寻找凶手，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她恍然忆起，最近的一次见师哥，还是小半年前。

那么爱干净、出尘的师哥，带着一身的风尘仆仆出现在她的面前，却问她：“茴儿你还好吗？”

其实，想说这句话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