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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主沉浮 第二章

如果说共和道是汉江省权力中心的话,宁川的海沧金融区就是汉江省的财富中心了。这个著名的金融街区位于牛山半岛东北部,背依牛首山,面向大海,如今已颇有些香港维多利亚湾的气象了。站在汉江入海口的观光电视塔上眺望,整个牛山半岛像条伸展到大海里的巨龙,牛首山坡上的海沧金融区恰似高高鼓起的龙背。龙背上耸立着的玻璃幕墙和摩天大楼蔚为壮观,构成了宁川新的标志性景致。

这些玻璃幕墙和摩天大楼全崛起于最近十几年,是宁川改革开放成就和成功的象征,也是财富的象征。伟业国际集团总部也在这里,是一座22层的奶白色大厦,曾是宁川最高最气派的一座建筑物。现在不行了,38层的海天大厦和42层的世贸大楼已取代了伟业大厦的高度。论气派更数不上伟业了,国际会展中心和近年建成的许多现代物业远远超过了它,这些物业就是摆在港岛和纽约也毫不逊色。

这是一部写在大地上的交响乐,一首激情年代的物质史诗。思想的坚冰被击碎之后,林立的塔吊和打桩机唤醒了这片沉睡的土地,来自全国和世界各地的商界精英和巨额财富奇迹般地聚集到了这里。他们构筑了这部交响乐凝固的音符,创造了不断增值的财富,让这个不起眼的半岛发生了如此惊人的巨变。现在这里不但支撑起了宁川的经济天空,也构成了全省乃至全国经济的重要中枢神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开始把海沧称做汉江省的曼哈顿。赵安邦想想,觉得很有意思:汉江的曼哈顿不在省城,而在宁川,这有点像美国首都***和纽约的区别了。

和省城幽静的共和道比起来,赵安邦更喜欢海风沐浴中的宁川牛山半岛。共和道好像从来不属于他,就是住进了共和道八号,他也仍有一种客居的感觉。个中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共和道属于既往的历史,而他和他的同志们却在宁川创造了历史。

今天,身为省长的他又回来了,来宁川国际会展中心参加一年一度的政府吹风会。吹风会是内部的说法,对外的正式名目叫“著名企业座谈会”。因为到会的中外企业和企业家个个大名鼎鼎,人们又把它称做“财富峰会”。这种财富峰会是他在宁川主持工作时搞起来的,最初只限于宁川,当了常务副省长后才扩大到了全省,目的就是和企业界进行沟通交流,在一种和谐宽松的气氛中,说说政府的想法和打算,听听企业界的意见,吹吹风,引导一下投资方向,一般开得都很轻松。

这次估计不会太轻松。经济布局调整带来了不少矛盾,有些矛盾还很激烈,他和省政府回避不了,必须面对。二十五年的改革开放打破了以往大一统的体制格局,地方诸侯们越来越不好对付了,几乎没有谁不搞地方保护主义,涉及到谁的利益,谁就和你纠缠不休。平州港扩建,平州市政府决心很大,看来是非上不可,可资金却不知在哪里?石亚南想得倒好,希望省政府能开个口子。这口子怎么开?在哪里开啊?汉江说起来是中国屈指可数的经济大省之一,可发展并不平衡,南部三千万人口进入了中国最发达地区,北部近两千万人口还远没进入小康范围呢,省政府要用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仅文山地区的下岗失业和低保解困就够让人头疼的。

伟业国际集团的矛盾也绕不过去。白原崴是财富峰会的常客了,年年开会年年来,总是一副胜利者的姿势,总是那么引人注目。资本市场的非线性迷乱和经济舞台上的大浪淘沙,让一个个企业和企业家迅速崛起,又迅速垮落,财富峰会上的面孔因此常换常新。许多激动人心的资本和商业神话也许在这次会上还被人们当成经典津津乐道,但来年回首时已云烟般随风消逝。惟有伟业国际像个不倒翁,长久地保持着峰会上的席位,而且每年都有新景象。这个白原崴也太诡了,既熟悉市场游戏规则,又会钻法律和体制的空子,既是政府权力经济的合作者,又是反抗者。这次看来还得和白原崴较量一番,在资本面前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对伟业国际的产权归属,他和省政府不会轻易让步,白原崴肯定也不会轻易让步,那么,该打就打,该谈就谈,再来点国共谈判期间的打打谈谈,谈谈打打吧!

果不其然,到宁川国宾馆刚安顿下来,市委书记王汝成便过来汇报说:“赵省长,向你反映个情况:白原崴这几天一直在等你哩,听说还到省委找过裴书记!”

赵安邦说:“他找裴书记干什么?伟业的资产又不是裴书记让冻结的!”想了想,又说,“汝成,你帮我安排一下吧,找个合适的地方,我抽空和他谈谈!”

王汝成笑道:“我也这样想,让这位白总在会上叫起来就不好了!”略一停顿,又说,“哦,对了,平州石亚南也来了,刚才还找我商量,说是要请到会的企业家们去他们平州看看,休息一下,我说了,这事我做不了主,得您赵省长定!”

赵安邦一听,马上明白了:这个女市长真精明,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宁川花钱开会,她搭顺风船!好在石亚南直接找了王汝成,自己正可躲一躲,便道:“汝成,人家石市长既然找了你,就由你来定嘛,你们别拿我当挡箭牌!”

王汝成说:“什么挡箭牌?这事就得您发话嘛,宁川是您的根据地啊!”

赵安邦心里很受用,嘴上却说:“汝成,你别捧我,这事让我定,我就同意石亚南的建议,让到会的中外企业家们到平州好好看看,看看那里的好风光!”

王汝成立即现了原形,“赵省长,那……那你还不如把会弄到平州开呢!”

赵安邦也不客气,“本来是想到平州开,是你和钱惠人非要往这里拉嘛!”

王汝成不做声了,试探道:“要不,就让大家到平州的黄金海岸去游游泳?”

赵安邦手一摆,“游什么泳?现在才三月,能下水吗?你就给石亚南一天的时间吧,怎么活动听平州安排,我也去散散心!”顿了一下,又告诫道,“汝成,你和钱胖子一定要注意,别老给我帮倒忙好不好?这宁川怎么成了我的根据地了?再申明一次:我现在是省长,不是宁川市委书记,也不是你们的班长了!”

王汝成赔起了笑脸,“我知道,我知道,可班子里的同志就是忘不了您啊!”

赵安邦讥讽道:“那是,因为我当着省长嘛,你们好钻我的空子嘛!”随即话头一转,脸上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不过,有一个人倒是不能忘记的,就是去世的白天明书记!不是白书记当年一锤定音,眼光超前,就没有今天这个大宁川嘛!”

王汝成便也肃然起来,“是的,是的,赵省长,天明书记我们不敢忘!”

赵安邦点点头,“那就好,会议期间陪我去看看天明书记的夫人池大姐!”

王汝成连声应着:“好,好!”应罢,又支支吾吾说,“赵省长,有个事,我正要向您汇报,可……可又不知该怎么说?池大姐前天还……还来找过我……”

赵安邦当时没想到一颗政治地雷即将引爆,不在意地道:“怎么这么吞吞吐吐的?有什么不好说的?是不是天明书记家有什么困难了?你们该解决就解决嘛!”

王汝成这才赔着小心道:“赵省长,这困难只怕我解决不了哩,天明同志的儿子小亮在经济上出问题了,挪用上千万元公款到股市上炒股票,造成了重大损失,好像……好像还有点贪污情节啥的,省里已……已经正式立案审查了!”

赵安邦心里一惊,怔怔地看着王汝成,一时间有些失态,“什么?什么?白……白小亮出事了?啊?竟然……竟然在你们宁川出事了?”

王汝成急忙解释,“不,不,不是在我们宁川出的事!赵省长,你可能不了解情况:白小亮早就不在我们宁川市政府当秘书了,前年就调到了省投资公司下属的宁川投资公司做了老总,当时,钱市长还劝过小亮,让他慎重考虑,所以……”

赵安邦很恼火,“所以,省纪委找上门你们还不知道?王汝成,你说说看,这叫什么事?你们对得起去世的白天明书记吗?让我和池大姐怎么说?说什么?!”

王汝成喃喃道:“就是,就是,要是小亮不调走,本来可以保一保……”

赵安邦这才发现自己有些感情用事了,缓和了一下口气,尽量平静地说:“汝成,你不要误解了我的意思啊!我并不是怪你没保白小亮,白小亮真犯了事,谁保得了啊?我是说你们的责任,你,还有钱惠人!你们怎么眼睁睁地看着白天明书记的独生儿子走到这一步?你们干什么吃的?把天明同志的嘱托放在心上了吗?!”

王汝成检讨道:“怪我,怪我们,看来,政治上还是关心不够啊!”

赵安邦想了起来,“哦,你刚才说池大姐找你,怎么?大姐找你求情了?”

王汝成摇摇头,“这倒也不是,大姐就是想了解情况,可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赵安邦注意地看着王汝成,“你是真不清楚,还是不好和池大姐说?”

王汝成苦笑道:“赵省长,我是真不清楚!白小亮被弄走后我才知道。我当时就把市纪委的同志叫来问了,这才弄明白,原来不是我们市里的事。”说罢,看了看手表,赔着小心道,“赵省长,这事是不是先别说了?钱市长马上过来了,晚上我们市委、市政府要给您接接风,哦,对了,还请了平州石亚南市长作陪……”

赵安邦手一挥,没好气地道:“还接什么风?走,先去看看池大姐吧!”

从宁川国宾馆出发,一路赶往白家时,已是晚上六点钟了,大街上的白兰花路灯和一座座高楼大厦上的霓虹灯全亮了,生机勃勃的大宁川呈现出入夜的辉煌。

然而,这日晚上,宁川辉煌的万家灯火,在赵安邦眼里却一点点暗淡下来。

老领导的儿子竟然出事了,不但挪用公款,也许还贪污,让一身正气的老领导在天之灵都不得安宁!王汝成和钱惠人是怎么搞的?怎么就看着白小亮去干什么投资公司总经理了?白小亮懂什么投资!资本和投资的生态圈竞争残酷,连白原崴这种资本运作高手都有失手的时候,何况他白小亮?!白小亮就算能廉洁自守,不违法犯罪,只怕也会在市场运作上栽跟斗。白天明在世时就曾和他说过,——决不是客气话:小亮这孩子能安分守己做个普通机关干部,干点力所能及的事就行了……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摆在警卫秘书小项那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小项从前排座位上回过头,“赵省长,是伟业国际白原崴的电话,接不接?”

赵安邦一怔,这个白原崴,追得可真紧啊!忙冲着小项摆手道:“告诉他,就说我正在会见外宾,现在没时间和他烦,该找他时我会找他的,让他等着好了!”

白原崴不知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说了好一会儿,小项一直打哈哈应付。

合上手机后,小项汇报说:“赵省长,白原崴希望您能尽快接见他一下,说……说是今夜就在国宾馆候着您了,要……要和您来个不见不散哩!”

赵安邦挂着脸,“哼”了一声,“愿意等就让他等吧,他来开会,本来就住在国宾馆嘛!”说罢,往靠背上一倒,看着车窗外不断流逝的灯火,又想开了心思。

自从做了省委书记,住进共和道十号这座西式小楼以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时常会袭上裴一弘的心头。这其中有显而易见的孤独,有时断时续的忧郁,间或也还有些莫名的兴奋。这让裴一弘觉得很奇怪,他还有什么好兴奋的呢?难道他这个经济大省的省委书记,现在还需要用共和道上一座旧时代遗留的小洋楼来证明自身的价值吗?后来才发现,这莫名的兴奋竟来源于溶在血液中的某种深刻记忆。

在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中,有些记忆是难以忘却的,包括那些毛绒绒的细节,比如二十一年前的那个傍晚。那是属于裴一弘个人的具有隐私意味的记忆,印象深刻无比,却又无法与人言说,哪怕对自己的家人,至今回忆起来,一切还历历在目。

是的,就是二十一年前那个仲夏的傍晚,当他以省委机要秘书的身份第一次走在共和道的树阴下,第一次鼓足勇气按响共和道十号院门门铃时,心情曾是何等的紧张啊!那时十号院里住着德高望重的老省长,还使着历史久远的英国老式门铃,铃声单调而沉闷。他按过门铃后在门前等待,等了好长时间,似乎有一个世纪,可看了手表才知道,其实不过三十几秒钟。后来,当他准备再次按动门铃时,红漆大门上的小窗才打开了,门卫的脸孔出现在小窗内,像一幅贴在证件上的标准照。那时谁认识他这个新分来的七七级大学生啊?省委办公厅明明事先打过电话,门卫仍隔着大门上的小窗好生盘问了一通,还认真查验了他的工作证。进得门来却又没见到老省长,老省长有外事活动刚出去,送交的文件是一位秘书签收的。那天,走出共和道十号院,裴一弘发现自己刚换上的白衬衣全被胸前背后的汗水浸透了。

嗣后三年,他作为省委办公厅秘书、机要处副处长,成了共和道上的常客,经常来往于一号至三十几号的深宅大院,给省长、省委书记、常委们送文件,送通知,处理职责范围内的相关事务。那时的裴一弘在省委领导们面前太不起眼了,有些事说来好笑:一位省委副书记直到他离开省委办公厅都没记住他姓啥,一直热情地喊他“小弘”。不过,最初的拘束和紧张却渐渐消失了,共和道神秘的面纱也于不经意间在他面前一点点撕开了,他身不由己地成了一幕幕历史的见证人。

印象最深的是一九八五年全省地市级干部大调整。那幕历史发生在共和道五号老书记刘焕章家里。刘焕章是那年一月从北京调到汉江省做省委书记的,他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做了刘焕章的秘书,一做三年,一九八八年才由刘焕章提名建议到省团委做了副书记。裴一弘清楚地记得,在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在楼外沙沙作响的细雨声中,刘焕章大笔一挥,在省委一份干部任免文件上签了字,一举决定了五十多名地市级和二百多名县处级干部的命运。一批老同志下去了,许多年轻干部上来了,赵安邦就是其中的一位。当时,赵安邦还只是文山地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党委书记,却在大胆启用四化干部的气氛中,进了省委三梯队干部名单。嗣后,赵安邦于风风雨雨磕磕绊绊中一步步上来了,上得真不容易,不论在哪儿任职都有争议。诚如刘焕章所言,是个异数,像这样的异数,在汉江省的干部队伍中并不多见。

刘焕章做了一届中央候补委员,两届***,任职省委书记长达十二年。在宁川的班子上做过一些错误决策。最终,宁川搞上去了,老人也退下来了,就是在退下来后的一次茶话会上,刘焕章曾当众对赵安邦鞠躬致敬,给他和同志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临上手术台,老人还拉着他的手说个不停,谈宁川,谈文山。文山是老人的又一块心病,老人家退下来后不止一次和他、和赵安邦说过:以文山为中心的北部欠发达地区不搞上去,汉江这个经济大省就是跛脚巨人,他就死不瞑目。

老领导总算命大,到底没倒在手术台上。但是,手术却并不成功,癌细胞已全面转移。医疗小组的专家们悄悄告诉裴一弘,靠药物维持,患者最多还能支撑三个月左右。看着浑身插满管子的老书记,裴一弘强做笑脸,背转身却不禁潸然泪下。

知道老书记来日无多,裴一弘便想把老书记《汉江二十年改革论文集》早日整理出版,并决定再为老书记做一回秘书,给论文集写个自序。不料,连着几晚都有外事活动,硬是坐不下来。这日下班没事,刚把电脑打开,省委副书记于华北偏又来了电话,说是要过来汇报一个案子,还说案子很敏感,涉及宁川的一位主要领导。

裴一弘马上想到:这个主要领导很可能是宁川市长钱惠人。前几天于华北和他提起过。这真有点麻烦,人家汇报上来了,你不认真对待肯定不行,太认真了只怕也不行,负面影响不会小了。老书记政治经验丰富,上手术台前就和他说了:在宁川升格的敏感时刻,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真真假假,让你很难判断。另外,处理不慎还会影响到他和赵安邦的关系,钱惠人毕竟是赵安邦一手提起来的干部嘛!

因此,于华北来了以后,裴一弘客客气气让于华北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没等于华北开口汇报,自己先笑呵呵说了起来,口气轻松,透着欣赏和赞许,“老于啊,这些年宁川搞得挺不错啊,是全国为数不多的千亿俱乐部成员了,焕章同志临上手术台还一再和我夸宁川呢,咱老书记高度评价宁川干部的开拓创新精神啊!”

于华北脸上挂着惯有的笑容,“是啊,是啊,省委和中央早就有评价嘛!”

裴一弘便又不动声色地说:“所以啊,对宁川干部我们一定要慎重!宁川要在我省未来的经济大发展中发挥更大的作用,要小心有人搞小动作,闹地震啊!”

于华北说:“一弘同志,这我都知道,可宁川市长钱惠人确实有问题哩!”

果然是钱惠人!裴一弘只得正视,“钱惠人现在出事,是不是太敏感了?”

于华北点了点头,“是的,这位同志还是安邦同志的老部下嘛!”

裴一弘手一摆,“哎,老于,怎么开口就是安邦啊?这和安邦有什么关系?!”略一沉吟,问,“这种时候,你说会不会有人做钱惠人什么手脚呢?”

于华北思索着,“这我也在想,可看来不是这个情况!钱惠人的经济问题不是谁举报的,是宁川投资公司腐败案带出来的,对犯罪嫌疑人的审讯笔录我亲自看过!老秦到中央党校学习,我临时兼管纪检工作,这发现了问题,就得汇报嘛!”

裴一弘想了想,问:“哎,这阵子,他们宁川班子团结上没出啥问题吧?”

于华北说:“应该没有吧?钱惠人对王汝成做市委书记有些不服气,但位置一直摆得很正,他们都是安邦建议使用的干部嘛,这时候能不顾大局吗?安邦过去也和我说过,王汝成和钱惠人是最佳搭档,宁川这个班子是团结干事的务实班子!”

裴一弘想想也是,苦苦一笑,“那好,那好,那你把掌握的情况说说吧!”

于华北摊开笔记本,正经汇报起来,“裴书记,省纪委的同志搞清楚了:钱惠人的受贿不是空穴来风,线索比较确凿,是宁川投资公司一位总经理交代的。这位总经理涉嫌贪污挪用公款,已被正式立案审查。据此人交待,二○○一年十月到十二月,他曾按钱惠人的要求,分三次共计打款四十二万元给深圳一家装饰公司,打款名目是项目工程合资,结果,钱一到账,全被一个叫孙萍萍的女人提走了!”

裴一弘不安地看了于华北一眼,“哦?这个孙萍萍把四十二万元都提走了?”

于华北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是,都提走了,所谓合资只是借口罢了!”

裴一弘多少有些疑惑,甚至觉得于华北有些过分,这位资格很老的省委副书记对宁川和宁川干部咋盯得那么紧?这让他不能不存一份戒心,“这么说来,案情也很简单嘛!让有关部门去追那个孙萍萍,讨回那四十二万不就得了?就算款是钱惠人让打的,也不过是桩诈骗案,犯不着这么兴师动众的,也用不着你老兄来抓嘛!”

于华北毫不松口,“一弘同志,事情没这么简单!其一,那位总经理曾向钱惠人行过贿,表面上看被钱惠人拒绝了,可不到半个月,钱惠人却指示他向深圳打款,钱惠人有受贿嫌疑。其二,那个孙萍萍现在下落不明,据她呆过的深圳那家装饰公司老板和员工证实说,孙萍萍是我们汉江人,颇有风韵,是钱惠人的情妇!”

裴一弘一下子警醒了:如果情况真像于华北说的那样,问题可能就严重了!现在的腐败案中总有漂亮女人的影子,被金钱美女打倒的干部何止一个钱惠人!而且,钱惠人这次干得好像还挺高明,腐败形式又与时俱进,发生了变化:明明是受贿,却制造假象搞成了个诈骗,于是,只得表示说:“那就实事求是查一查吧!”

于华北问:“一弘同志,你看是不是先走个程序,上常委会研究一下呢?”

裴一弘迟疑了一下,摇起了头,“现在就上常委会不合适吧?凭这个线索就能对钱惠人立案审查了?证据在哪里?内部掌握一下吧,在党纪和法律许可的范围内调查,让有关部门先找到那个孙萍萍再说吧,我个人意见现在只能当诈骗案办!”

于华北迟疑片刻,“一弘同志,你知道这位投资公司总经理是谁吗?”

裴一弘看着于华北,心里颇为不安,脸面上却尽量保持着平静,“谁啊?”

于华北道:“是白小亮,去世的省总工会副主席白天明同志的儿子!”

裴一弘一怔,“哦?白天明的儿子?白天明同志可是宁川老市委书记啊!”

于华北道:“是的!所以,一弘同志,这个案子比较复杂!安邦对白天明同志的感情在我省干部群众中不是什么秘密,你清楚,我清楚,大家都清楚!本案涉及到安邦的老部下和安邦老领导的儿子,为慎重起见,恐怕还是要上常委会啊!”

裴一弘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问题比他想像的还要严重:赵安邦对白天明的感情不是秘密,于华北和白天明的不和也不是秘密啊!八十年代在文山时,于华北就和白天明发生过严重冲突,曾让白天明第一次中箭落马。嗣后,白天明到宁川做市委书记,大上私营经济,于华北又率领省委调查组敲定了宁川市委四大罪状,把白天明搞到总工会坐了冷板凳。现在,纪委秦书记到中央党校学习,于华北临时兼管纪检,办得偏又是白天明的儿子和白天明当年的爱将钱惠人,这事有些棘手!

于是,裴一弘明确指示说:“老于,钱惠人的问题现在还不能上常委会,我再强调一下:我们处理宁川问题时一定要讲政治,讲大局,讲策略!现在的大局是什么?是宁川党政一把手要升格,如果没有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受贿案,王汝成和钱惠人都要进副省级,这个情况你很清楚,省委已准备向中央推荐这两个同志了嘛!”

于华北苦笑道:“一弘同志,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得负责任嘛,否则……”

裴一弘知道于华北要说什么,勉强笑着,打断了于华北的话头,“别说了,老于,你让纪委先把情况搞清再说吧,现在任何态都不要随便表,好不好?”

于华北怔了一下,点点头,“好吧,一弘同志,反正该汇报的我都汇报过了!”他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裴一弘,又问,“你看,我是不是先和安邦通通气呢?”

裴一弘立即否决了,“别,别,这气还是我来通吧,别把问题搞复杂了!”

于华北心里似乎有数,没再说什么,放下省纪委的汇报材料,起身告辞。

裴一弘本来还想和于华北谈谈文山班子的事,可被钱惠人的事搞得没了情绪,只在门口点了一句,“老于,文山市委书记刘壮夫最近有没有去找你汇报啊?”

于华北有些意外,“哦,一弘同志,原来是你让壮夫同志向我汇报的啊?!”

裴一弘没心思多说,“老于,对这个田封义,你和组织部门可要留点神啊!”

于华北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沉着脸点了点头,出门走了。

这一夜,裴一弘难以成眠了,吃了两次安眠药也没睡着,便又爬起来看于华北留下的那份材料,越看心里越恼火。几次摸起红色保密机,想给在宁川开财富峰会的赵安邦打个电话,通报钱惠人的问题,可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放弃了。

滨海路的市委宿舍区还是过去的老样子,一切都那么眼熟。那一幢幢风格划一的联体小楼,那一条条柳絮飘飞的曲径小道,哦,还有宿舍门口和小区内的那两个姹紫嫣红的花园,这一切的一切构成了赵安邦宁川岁月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生活场景。因此,车进宿舍区以后,赵安邦便产生了错觉,恍惚中觉得自己从没离开过宁川,好像刚刚从牛山半岛哪个重点项目工地上归来,正急急地往白天明家赶,向白天明做工作汇报。在二区五号楼前下了车,走到白家门前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了,赵安邦甚至觉得,门一开,白天明就会微笑着从客厅里走出来迎接他和王汝成。

在当年那些风风火火的日子里,他和白天明,还有王汝成、钱惠人,在白家客厅里决定过多少大事啊,用白天明富有诗意的话说,那是酝酿了一座城市的激情。

现在,一切都成为了过去,激情已不复存在。那个叫白天明的市委书记永远离开了宁川,离开了自己的朋友和同志们,变成了一幅遗照,只能在自家客厅的墙上向他微笑了。老领导的微笑仍是那么自信,那么坦荡——这是一个倒在战场上的老战士的微笑,老战士倒下了,但永不死去!因为这个老战士决定了一座五百万人口的经济大市的历史性崛起,在这座城市里获得了永生。老战士个人的悲剧演化成了一座城市改革进取的壮剧,构成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进步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可悲的是,这位老战士的儿子却这么不争气,这么不争气啊……

然而,面对客厅墙上白天明的遗像,和白天明夫人池雪春苦涩的笑脸,赵安邦却没主动提起白小亮的事,觉得不便提,怕提起来让做母亲的池雪春伤心,更怕亵渎了白天明的在天之灵。白天明任市委书记时,反腐倡廉抓得很紧,哪年不处理一些干部?赵安邦至今还记得,市政府一位副秘书长只因为出国招商时收受了外商一套名牌西服,就被撤职罢官,谁说情也没用,现在倒好,他自己的儿子陷进去了!

倒是池雪春寒暄过后,拉着赵安邦的手,眼泪汪汪说了起来,“……安邦,你今天来的正好,你不来找我,我……我也打算到省城找你了!这几天,我……我真是寝食难安啊,你说,这……这是不是报应啊?天明要活着该……该说啥好呀!”

赵安邦这才说:“池大姐,我听说了,小亮好像出了点事,是不是?”

池雪春抹起了眼泪,“安邦,不是出了点事,是出了大事啊!小亮挪用公款一千二百万炒股票,案发时账面亏损五百四十多万,还有不少钱被划到了深圳!省委副书记于华北现在不是兼管纪委了吗?听说他还做了个重要批示,要一查到底……”

尽管有思想准备,赵安邦仍多少有些吃惊:挪用公款一千二百多万,造成了五百多万的经济损失,案子不算小了,别说是老领导的儿子,就是他儿子,只怕也保不了,只能让有关部门去依法办事。身为省长,他身后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啊!

更让赵安邦吃惊的还是于华北,这位省委副书记想干什么呀?怎么对这桩普通经济案件做起“重要批示”来了?当年搞了四大罪状,整得白天明到省总工会坐冷板凳,以致让白天明郁闷而亡,难道还不够吗?就算坚持原则,也没必要这么做!

池雪春仍在说,泪眼矇眬地看着赵安邦,语调中不无凄楚,“安邦,小亮是自作自受,所以,我除了在你面前说说,决不会四处为他托人求情,我和天明都丢不起这个脸!可我毕竟是小亮的母亲,天明又不在了,该做的事我还得做!安邦,我……我想好了,小亮造成的损失我……我替他赔,希望将来法院能少判几年!”

赵安邦一阵心酸,“池大姐,五百多万啊,你怎么赔呀?你们又不是大款!”

池雪春一声长叹,“这你别管了,我……我尽量赔吧,能赔多少算多少!”

赵安邦摇了摇头,“池大姐,我劝你不要这么做!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这么做太不实际!你是个退休机关干部,每月退休金一千多元,赔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自己就不过日子了?再说,小亮如果只是挪用公款的话,也判不了死刑!”

王汝成插上来说:“是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嘛,池大姐,你真不必这么做!”

池雪春满眼是泪,“安邦,汝成,你们别劝我了!我这么做既是为小亮,也是为天明,小亮是白天明的儿子,天明已经在责备我了,昨夜我还梦见了天明!”她抹去了脸上的泪,又说,“如果单是一个小亮倒也罢了,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啊,我估计还牵涉到宁川其他领导,所以,安邦,我才想到省城找你说说!”

“宁川其他领导?”赵安邦警觉了,颇为不安地问,“池大姐,是谁啊?”

池雪春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你们都不是外人,我就实事求是说吧!小亮的案子可能会牵涉到钱惠人市长,钱市长从小亮那里拿过四十二万,是借的……”

这可是赵安邦和王汝成都没料到的,二人看着池雪春,一时间全怔住了。

怪不得于华北要做“重要批示”,怪不得人家要一查到底,看来是项庄舞剑啊,那么,沛公是谁呢?仅仅是一个钱惠人吗?只怕还有他和宁川一批干部!

过了好半天,赵安邦才回过神来,喃喃道:“竟然有这种事?啊?”

王汝成也挺疑惑,“池大姐,这……这不太可能吧?会不会搞错了?”

池雪春苦苦一笑,“没搞错!你们知道的,小亮给钱市长当过秘书,小亮出事后,钱市长很着急。昨天晚上突然到我这儿来了,给我送了八万五千元现金。钱市长亲口对我说,二零零一年他在文山乡下老家盖房子,陆续从小亮手上借了四十二万,这八万五千元是他的第一笔还款,余下的钱他想法在一个月内还清。”

王汝成看了看赵安邦,“赵省长,这下子可就麻烦了!”

赵安邦若有所思地应着,“是啊,是啊,麻烦看来还不小啊,这个钱胖子,怎么想起向小亮借钱呢?啊?!”心里却想,这四十二万到底是借的,还是收受了小亮的贿赂呢?这个问题必须尽快搞清楚,否则,钱惠人就完了,别说上不了副省级,只怕现在的位置也保不住,甚至有可能被送进大牢判上十至十五年徒刑!

池雪春却说:“我觉得钱市长不可能收我家小亮什么贿赂,就算小亮真找钱市长办什么事,钱市长也不会收钱的,钱市长对天明的感情你们知道嘛!天明去世后,钱市长对我和小亮可没少关照哩!你们看看这房子,就是钱市长亲自出面让市机关事务管理局替我装修的,装修期间还安排我在市政府宾馆住了三个多月!”

王汝成道:“池大姐,你别说了,让人家听到,咱钱市长更说不清了……”

赵安邦听了这话很不舒服,恼火地打断了王汝成的话头,“有什么说不清的啊?白天明书记对我们宁川是有大贡献的,是倒在宁川的,天明同志的家人难道就不该分享一下宁川的改革成果吗?装修房子的事我知道,是我让钱惠人办的!”

池雪春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安邦,我得谢谢你的关心啊!”

赵安邦一声长叹,“池大姐,别谢了,只要不骂我就行了!对小亮,我和汝成没尽到责任啊,让咱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老领导在天之灵都不得安宁!小亮根本就不该去干什么投资公司总经理嘛,天明在世时曾和我说过:小亮能安分守己做个普通干部就行了,给老钱当秘书就挺好嘛,看现在折腾的?连老钱也不利索了!”

池雪春道:“是的,安邦,这也是我最担心的,就怕有人做钱市长的文章,甚至做我们宁川的文章!宁川有今天不容易啊,天明对钱市长的评价你也知道!”

赵安邦安慰说:“池大姐,你不要太担心了,事情总会搞清楚的,宁川的文章也没那么好做!”他想了想,再次申明道,“池大姐,我今天可把话说清楚啊,你家装修房子可不是老钱的个人行为,是我的指示,不管谁来问,你都这么说!”

池雪春点头道:“我明白,而且,我……我也相信钱市长不会是贪官!”

赵安邦心神不定地道:“池大姐,这话先不要说,现在说不清!钱惠人毕竟从小亮手上借过四十二万嘛!是怎么借的啊?借款时打没打过借条啊?借条现在能不能找到啊?如果找不到借条,不管我们怎么说,钱惠人都难逃受贿的嫌疑啊!”

池雪春一把拉住赵安邦,“安邦,老钱的为人你知道,你得保保老钱啊!不能让我家那个混账儿子把一个经济大市的市长搞倒了,那样天明在天之灵都饶不了我!”

赵安邦心里一热,看着池雪春,恳切地道:“池大姐,不要这么说,一个人倒台总是自己倒的,不是谁把他搞倒的!如果钱胖子真腐败掉了,谁保得了啊?”他指了指墙上白天明的遗像,“我想,就是天明书记活着,也不会保他的!”

池雪春很吃惊,“安邦,老钱可是一步步跟着你上来的啊,从在文山就跟你了,你对他就没有个基本判断吗?就相信老钱会腐败掉?就不能替他说说话?你现在是省长,还是省委副书记,你只要有个明确态度,事情就坏不到哪里去!于华北当真就当得了省委的家?我不信!你和裴书记保保钱市长,还不就保下来了?!”

赵安邦没表态,也没法表态,又和池雪春说了些生活上的事,起身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王汝成提醒说:“赵省长,你看这里面会不会有啥阴谋啊?”

赵安邦火了,“瞎想啥?能有啥阴谋?钱惠人涉及的这四十二万是事实!”

这期间,伟业国际老总白原崴又来了次电话,赵安邦没让秘书接。白原崴便又发了个短信息过来,说是他不参加会议了,明天将由宁川飞香港,希望赵安邦今晚务必抽空见他一下。赵安邦满脑子都是钱惠人惹下的麻烦事,对白原崴仍是不睬。

车过海滨路,肚子饿了,赵安邦才想起还没吃晚饭,便和王汝成及秘书小项一起,在望海楼酒家吃了顿便饭。吃饭时,打开了包房内的电视机,赵安邦无意中注意到,当日深沪股市再度收绿,伟业国际旗下的伟业控股巨量跌停,当日成交竟达两千多万股,他心里不由得一惊,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头:白原崴和伟业的管理层该不是在配合某些庄家狂抛股票吧?伟业国际的产权争执是不是已传到股市上去了?伟业控股这几天的连续下跌,已造成了五亿多的市值损失!赵安邦这才想起要和白原崴见面好好谈一谈,便让秘书小项给白原崴回了个电话,要白原崴在宾馆等他。

小项回过电话后,赵安邦又吩咐说:“再给我了解一下境外信息,看看美国道琼斯指数和香港恒生指数这两天的收盘情况,伟业的境外股票是不是也跌了?”

王汝成挺不理解,“哎,赵省长,你咋还有心思关心伟业国际的股票?!”他又说起了钱惠人的事,“老领导,我看钱胖子是被人家盯上了!天明书记当年都被弄了个四大罪状,何况钱胖子?人家能看着咱宁川好啊?枪口又瞄上来了……”

赵安邦心里本来就烦,见王汝成还这么叨唠,无名火冒了上来,筷子往桌上一放:“王汝成,你让我吃顿安生饭好不好?什么枪口?哪来的枪口啊?当年处理天明书记的是汉江省委,于华北不过是个奉命行事的调查组组长!现在人家兼管纪检,对涉嫌腐败的干部不查行吗?我要是在人家的位置上也得查,同样要一查到底!”

王汝成不敢做声了,赔着笑脸道:“好,好,不说了,赵省长,吃饭吃饭!”

赵安邦重又吃了起来,边吃边说,口气渐渐和缓下来,“伟业国际的股票我不关心不行啊,那是一大笔国有资产啊,全划到省里来了,我这个省长就有让它保值增值的责任!”叹了口气,“白总已经从股市上下手了,让我有点措手不及啊!”

果不其然,伟业国际的境外股票也在跌。美国道琼斯、纳斯达克和香港恒生指数这二日都有不同程度的反弹,伟业旗下的三只中国概念股仍在逆市下跌,量放得还都挺大。尤其是在纳斯达克市场上的“伟业中国”竟暴跌了42%,仅这一只股票的市值损失即达一亿多美元。互联网上关于伟业国际产权争执的信息多达几千条,说是汉江省政府已强行接管伟业国际,冻结了公司全部国内资产,公司总部及海内外各上市公司的高管人员将大换血,甚至有消息说,白原崴已被立案侦查……

伟业控股于数日阴跌之后,开始破位下行,连续来了三个跌停。前两个跌停量能没放出来,属于无量空跌,今天这第三个跌停,量能突然放出来了,一日成交量竟达两千三百多万股,似乎有机构资金接盘了。谁在接盘啊?是白原崴的证券投资公司自己在接,还是伟业的战略伙伴在接?要不就是省国资委国字号资金进场护盘了?联系到纳斯达克市场伟业中国的表现看,一场你死我活的大厮杀好像开始了。

作为白原崴的老师,汤必成老爷子太了解自己的学生了:不到最后时刻,这位刚愎自用的学生不会轻言放弃,即使最终放弃,也会闹个石破天惊,给市场留下深刻记忆!这一点白原崴已经在他面前公然流露出来了。那么,赵安邦和省政府就会让步了吗?决不可能。赵安邦不是那种只会照本宣科的老官僚,是新派人物,懂经济,懂市场,又拥有国家赋予的权力资本,明显占着上风。不过,在资本市场开战,倒也未必就一定拼得过白原崴,目前的体制对这位省长有很大的束缚,不是他想咋干就能咋干的。白原崴却不同,是自由资本大鳄,海内外关系多得惊人,融资能力极强,只要有充足的资金做后盾,就算丢掉伟业国际的控制权,也会在证券市场的这番血火大战中拿下伟业集团的国内旗舰伟业控股和海外旗舰伟业中国。退一万步说,就算最后拿不下这两只旗舰,白原崴也必将赚个盘满满,席卷而去。

种种迹象表明,自己命令海天系一味做空伟业控股可能是个错误,他这个老超人怎么忘记了中国股市的一个基本原则?消息不确定,就是投机机会嘛,在今天这个跌停板的价位上,似乎应该把抛出去的筹码捡回来了!可面对k线图,过细分析后,汤老爷子却又十分犹豫:这么大的成交量,有人接不错,又是谁在抛呢?伟业控股做空动能到底还有多大?会不会再来几个无量跌停?伟业控股流通盘一亿五千万,股权争执发生后的换手率尚不足40%,套牢的风险还是有的,甚至很大。

漫漫熊途无尽期啊,海天系旗下三只基金全惨遭套牢了,尽套在绿色田园之类的秀珍小盘股上,十二亿的基金净值,现在已不足八亿了。明明知道钢铁和汽车板块可能有好戏,他硬是拿不出资金来做!好不容易高位抛空伟业控股,逃出来五千多万,如果再不小心套进去,可怎么得了?他怎么向基金持有人交待啊!

想来想去,汤老爷子给白原崴打了个电话,口气亲昵,透着师长的关切,“原崴啊,今天的情况好像不妙哩,伟业控股已经第三个跌停了,跟风抛盘不少啊!”

白原崴情绪明显不佳,“老爷子,我哪还有心思看盘啊,正等赵安邦省长接见呢!我和赵省长说了,今天要和他来个不见不散!怎么,你老那里都清仓了吧?”

汤老爷子信口开河道:“前两天出了些,今天一看这阵势,又帮你接了点!”

白原崴开起了玩笑,“老爷子,你真让我感动,关键的时候给我托盘了!”

汤老爷子很严肃,“哎,原崴,我不和你开玩笑啊,你那天走后,我认真想了想,觉得你说的挺有道理!伟业控股本身就控股文山钢铁嘛,三个跌停下来,价值有些低估了,我当然得进点!哦,产权界定怎么说啊?是不是有争取的余地?”

白原崴没细说,“不知道,谈着看吧,我相信赵省长和省政府总有解决难题的魄力和智慧的!哦,不能说了,老爷子,赵省长好像回来了,我得过去了!”

通话匆匆开始,又匆匆结束了,一切都没展开。汤老爷子从电话里只得到一个清楚的信息,那就是要明晰伟业国际的产权可能将有一个过程。是的,肯定会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越长,越复杂,伟业控股的投机空间就越大,白原崴和省政府方面一定会有所动作,市场也会跟风炒作。那么,在目前这种低位上,就算套住也是暂时的。于是,主意打定了:明天开盘后,让小的们根据盘面情况,试探性吃进。

次日的操盘指令布置下去之后,绿色田园股票上的“同套”李成文过来了。

李成文不属于汤老爷子的海天系,是条独往独来的野狗,手上也有只时大时小的私募基金,被人称做野狗基金。三年前股市走牛时,李成文的野狗基金有过一亿三千多万的规模。现在不行了,和他们海天系联手坐庄绿色田园时吃了大亏,六千多万巨资套在了绿色田园上。嗣后,海天系借助熊市中的一次次反弹,陆续割掉一百多万股,李成文却不愿割肉,硬攥着两百多万股绿色田园死挺,搞得连吃饭都成了问题。目前,海天系仍持仓三百多万股,成本二十四元一股,李成文的持仓成本更高,接近三十元一股。汤老爷子注意到,今天绿色田园收盘价已不到十三元了。

虽说从心里看不起李成文,可汤老爷子对昔日做庄绿色田园的盟友仍是很亲切的,请李成文在对面沙发上坐下后,不无幽默地说:“小老弟啊,我们不是同志同学,是同套啊,你看看,啊,都套在这个绿色田园上了,得想法生产自救啊!”

李成文小眼睛里透出快乐的光芒,像个急待出狱的囚犯,“是的,是的,汤教授,我就是为这事来的!盼星星,盼月亮,这解套的机会终于被咱们盼到了!”

汤老爷子心里一动,脸面上却保持着平静,“什么机会啊?你知道不知道?就在前几天,《汉江商报》上还发表了鲁之杰的一篇文章,质疑绿色田园的业绩!”

李成文道:“这我知道,绿色田园老总许克明亲口和我说了,他们正准备打官司起诉《汉江商报》和那个鲁之杰呢,这是诬蔑、诽谤,他妈要负法律责任的!”

汤老爷子多少有些惊疑,“怎么?听你这口气,好像和许克明合谋过了?”

李成文益发快乐了,急急道:“那还用说!汤教授,咱们是战略伙伴关系,我瞒别人不能瞒您老!是这么个事:绿色田园想搞增发,在股市上再圈点钱,决定改变原来的不分配方案,来个十送十!你说说看,十送十啊,是不是空前利好?!”

汤老爷子听明白了,“什么空前利好?狗屁!增发消息一出就是大利空!”

李成文小眼睛一挤,狡黠地一笑,“利空不属于我们!送股之前,决不会有增发消息的。许克明和我说得很清楚,就是希望我们借这个利好把股价做上去,以利于将来的增发!而且,绿色田园增发也未必就完全是利空,知道他们增发圈钱干什么吗?在文山买十万亩地,搞大豆基地!说到大豆基地,汤教授,我又得介绍一下了:这可是农业部和省政府支持的试点啊,有优惠政策,有政府补贴!加上绿色田园本来就是生态农业概念,可炒作的余地真是太大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汤老爷子想了想,眼睛也渐渐亮了进来,“哦,这确乎有点意思了,确乎!”

李成文叫道:“还有更有意思的呢:许克明透露说,大豆基地项目是钱市长亲自牵线安排的,钱市长可是有话的,只准成功,不准失败!这又算个利好吧?!”

汤老爷子频频点头,“当然,当然!”趁势故弄玄虚说,“你知道吗?宁川投资公司老总白小亮挪用公款炒股出事了,据我所知炒的就是这个绿色田园啊!”

杨成文有些不解,怔怔地看着汤老爷子,“哎,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汤老爷子意味深长道:“可能有关系!白小亮是什么人?前任宁川市委书记白天明的儿子嘛!别看白天明去世了,他的部下可全上来了,赵安邦、钱惠人、王汝成,谁对白家没感情?尤其是钱惠人!白小亮可是给钱惠人市长当过秘书的!”

李成文手一拍,“明白了!教授,你的意思是说,钱市长想帮白小亮解套?”

汤老爷子说:“起码有这个迹象嘛!你知道的,为了解套,我们过去不是没做过许克明和绿色田园的工作,希望他们出点利好,给我们一些操作空间,让我们有个逃命机会,他们一直无动于衷嘛!白小亮一出事,却突然来了这么多利好!”

李成文连连点头,“厉害,厉害,汤教授,您这不是做股票,是做政治啊!您老这么一点穴啊,我信心更足了:此役的目标不能只是逃命,得有所斩获呀!”

汤老爷子没再多说,微笑着点点头,“好吧,那我们坐庄该股的盟约继续有效,就在十三元的底部对敲,先拉它几个涨停再说!另外告诉他们,大豆基地之类的利好尽快出,十送十的消息先私下传,暂不发布,何时发布,听我们的招呼!”

李成文一点就透,“这我知道,发布这个空前利好时,我们就该出货了!”

这真是天赐良机啊,近三百万股绿色田园竟然奇迹般得救了!也仅是得救而已,再高的目标,汤老爷子不敢多想,这种冷清的市道能在成本价附近出空就很不错了。当然,这种丧气话不能和李成文说,他反倒故意借白小亮的事弄了些玄虚。

李成文走后,汤老爷子给绿色田园老总许克明打了个电话,证实了李成文的说法,这才最后下定了操作决心。操作思路很清楚:今年的战略决战还在钢铁和汽车板块上,绿色田园利好再多,也只属于短平快的资金突围。不过,既然决定打这场资金突围战,就得先把机动部队拉上去。于是,便又操起电话,给手下的基金经理分别发布了最新命令:伟业控股暂时不接了,准备吃进散户抛出来的绿色田园!

海虹基金经理方波不理解,“在这种市道炒绿色田园,有多大的把握啊?”

汤老爷子含蓄地道:“有多大的把握我也说不太准,但这是个解套机会嘛!”

方波争辩说:“可伟业控股是政治股啊,白原崴和省政府正较着劲呢!”

汤老爷子道:“这我能不知道?我们从绿色田园突围出来,再冲进去不迟!”

方波却不这样看,“老爷子,我劝你再冷静地想想,伟业控股不但是只政治股,还是钢铁板块,今天已经是第三个跌停了,我担心日后很难捡到便宜货了!”

汤老爷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心横了下来,“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信就捡不到便宜筹码了!据我所知,白原崴现在正和省政府谈产权界定,还不知谈成什么样呢!如果谈崩了,没准会再来一两个跌停板的!好了,你们就这么执行吧!”

请白原崴在套房会客室沙发上坐下,没说几句客套话,赵安邦的脸便挂了下来,“白总,你很厉害啊,怎么?和我们省政府不宣而战了?真想来个鱼死网破啊?”

白原崴赔着笑脸,“赵省长,我……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赵安邦“哼”了一声,讥讽地问:“你们伟业旗下的上市公司都是怎么回事啊?伟业控股还要来几个跌停?纳斯达克市场上的伟业中国是不是再跌个42%?白总,咱们可是老朋友了,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任何时候都不会接受谁的讹诈!”

白原崴并不害怕,竟笑了起来,“赵省长,看你,怎么扯到讹诈上去了?还说是老朋友呢,你怎么对我这么不了解呢?我这边正和你们谈着产权问题,一心想等产权界定完成后再创辉煌哩,我也不愿看着自家股票这么跌嘛!据我所知,这轮下跌是政府接收消息引起的。赵省长,我这话你肯定又不愿听:海内外投资者相信我和我手下的团队,不太相信你们的接收,伟业国际如果你们接收过来官办,前景莫测啊!怎么办呢?大家也只好抛售手上的股票,用脚投票了,这在意料之中嘛!”

赵安邦冷冷道:“这最大的一只脚该是你伸出来的吧?是不是还有国内外其他一些基金、机构的脚啊?白总,你的那些招数我还不知道?该出脚时就出脚嘛,只要伟业国际的产权不落到你手上,你就把股价往地板上踹嘛!不过,我劝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不要以为我和省国资委会害怕,会因此向你让步!我提醒你一下:股价是靠企业业绩支撑的,只要这些上市公司正常运转,继续盈利,股价就算一时跌下来,以后也会再上去!退一步说,就算伟业旗下的中外企业全垮了,也吓不着我!”

白原崴连连点头,“是,是,赵省长,是吓不着你,汉江省这么大,垮掉一个伟业国际根本伤不了汉江的元气,你照当你的省长,对此,我……我毫无疑义!”

赵安邦身子往沙发靠背上一倒,悠闲地呷起了茶,“白原崴,你还算明白!”

白原崴却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情绪激昂地道:“但是,赵省长,基于我对你的一贯了解,我觉得你不会看着伟业国际就这么完了!你不是那种只会按章办事的领导,你有主见,有办法,敢担风险,敢负责任,所以,我对你抱有很大的希望。我相信,如果我们都能尊重历史,就一定能找出个解决办法来!赵省长,你可能也知道,最近网上的消息和传闻不少,甚至说我已经被你们立案侦查了!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昨天我还在集团高管会议上说哩,只要我们赵省长在任一天,汉江省政府就不会对我和伟业国际这么做!我还说了,我们的改革搞到今天,如果仅仅因为我提出了产权界定问题,就要立案侦查,那就不是我一个人的悲剧了!”

看得出来,白原崴为这场交锋做了充分的准备,话头一挑开,立即攻了上来。

赵安邦的准备也很充分,心里有数得很,便也没退让,“是啊,白总,你说得不错,这的确不是你一个人的悲剧,而是一批人的悲剧!云南那个烟王就是个例子嘛!所以,当你提出伟业国际是属于你和你们高管人员的私有资产时,已经涉嫌侵吞国有资产了,起码有这个意图嘛,就算立案查一查也很正常,没什么不可以的!”

白原崴一下子怔住了,呆呆地看着赵安邦,“如果这样,我们就没必要谈了!”

赵安邦却笑了起来,“别紧张,目前还没到这一步,该谈我们还得谈嘛!我们是老朋友了,你白总的情况我比较清楚:你起家之初就和国家部委下属京港开发公司签过一千万的投资合同,对不对?虽然这一千万你后来还了,但这并不等于说现在伟业国际这三百多亿资产就全是你们的了。我们在宁川打交道时,你不也一直说吗?你们伟业国际是大型国有企业,否则,我和政府不会给你那么多优惠政策!按你坚持的说法,你们的出色经营算投入,那我们政府的优惠政策算不算投入啊?”

白原崴思维敏捷,发现了讨价还价的机会,“赵省长,听你的意思,产权问题还是可以商量的?是不是?那我回答你:政府的优惠政策可以算投入,至于该占多少比例,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协商解决,不必搞得这么剑拔弩张!我们和省国资委合理分配产权行不行?我不坚持全部股权了,只要求占到控股的51%就可以!”

赵安邦心里一动,对手让步了,现在把第一张底牌亮出来了,然而,这只是开始,他不能以此为基准谈判,于是,便道:“你不坚持全部股权就好,事情就向好的方面转化了嘛!但是,你们占51%合理吗?政策依据在哪里啊?”想了想,他提出了个反建议,“你们的胃口不要太大好不好?考虑到你和高管人员的历史贡献,我个人的意见,可以奖励你们一些股权,不切实际的东西就别想了!我知道,你们挂在国家部委名下时就搞了管理层持股,加上这次奖励一些股权,也该满足了嘛!”

白原崴没接赵安邦的话,却回顾起了历史,“赵省长,你说怪不怪?今天等你时,我一直在回忆你的指示,真的。我记得,你在前年的财富峰会上做过一个总结,赢得了大家的热烈掌声,你说:我们改革面对的无非是这几种情况:上面有说法没办法,那就试一下,试出个办法来!上面既没有办法,也没有说法,碰到了新问题,怎么办?只能大胆闯,哪怕牺牲了自己,也要杀出一条血路来。对不对?”

赵安邦笑道:“不错,这话我是说过,不但在前年的财富峰会上说过,也在许多公开场合说过,这二十五年,我们不就是在风风雨雨中这么走过来的吗?!”

白原崴激动了,“所以,赵省长,我服你,这些年就是和你斗也服你!一九八六年,当你和钱惠人在文山古龙县刘集乡冒险搞新土改,私下里把土地分给农民时,我就服你了!你和钱惠人当年这么分地,有政策依据吗?你不也干了吗?”

赵安邦一怔,忙阻止,“哎,打住,白总,一九八六年的事你别提了!一九八六年分地,我严重违反了中央政策,犯了大错误,还搭上了钱惠人和一些基层干部!”

白原崴道:“什么错误不错误,不就是探索吗?我就敬佩你探索的勇气!”

赵安邦心里清楚,白原崴这是在用他的矛攻他的盾,挥了挥手说:“行了,行了,白总,时间不早了,你别替我回顾历史了,咱们还是回到正题上来吧!”

白原崴回到了正题,“伟业国际的产权界定算哪种情况?起码算‘有说法没办法’吧?搞市场经济就是说法吧?就算是个新问题,也可以大胆闯一下吧?赵省长,我不相信你做了省长就没这股闯劲了!刚才你也说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悲剧,是一批人的悲剧,这批人应该说全是精英啊!如果我们仍然固守着以往递延资产概念,不承认资产经营者的出色贡献,那么,不但是一个伟业国际,许多戴红帽子的企业都可能一蹶不振,国有资产保值增值只怕也是一句空话!赵省长,你想想看,就拿这个伟业国际来说,即使国有股权占49%,也能实现保值增值,而落在一些无能的国有资产管理人手上,你给他再多的股权和资产也能让他赔干净!”

赵安邦不得不承认,白原崴说得有道理,然而,他还是不能接受白原崴的方案。白原崴他们的历史性贡献应该承认,递延资产的概念也必须坚持,有利于自己的谈判筹码为什么要放弃呢?谈判的目的就是争取利益的最大化,况且,白原崴现在又在进攻,他这个省长岂能轻易退让?便没松口,只道:“白总,你别套我,我过去不论说过什么,都和伟业国际的产权界定无关!我还是那个话,可以奖励你们一些股权,份额不超过总资产的20%!我现在不要你回答,你回去后和你们高管人员商量一下,如果同意,我就让国资委孙鲁生他们搞个奖励方案,咱们再坐下来具体谈!白总啊,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给我一个肯定的回答!”

白原崴长长地叹了口气,郁郁地问:“赵省长,这是你和省政府的最后决定吗?”

赵安邦起身送客,“谈不上什么决定,只是我的一个建议,请你考虑吧!”

白原崴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叹息道:“赵省长,你……你真让我失望!”

赵安邦拍了拍白原崴的肩头,颇为亲切,“白总,那是因为你野心太大!”

白原崴点点头,“也许吧!”又阴阴地说,“如此一来,一个经济奇迹恐怕要消失了,也许我们都该记住这个日子!哦,赵省长,建议你有空时再看看《冰海沉船》,我觉得拍得比《泰坦尼克号》好,那么一艘豪华巨轮,说沉就沉了!”

赵安邦仍是那么亲切,“白总,不要这么危言耸听嘛,伟业国际不是泰坦尼克号,汉江省也不是什么冰海,伟业国际这艘船我看沉不了,不过是临时靠岸!”

白原崴像似刚想起来,“哦,对了,赵省长,你不说靠岸我还想不起来呢!还得向您汇报个事啊:就在今天,伟业国际总部十八位高管人员,包括五位副总、财务总监、行政总监已向我这个大权旁落的董事长提出集体辞职,要求立即下船!”

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赵安邦火了,怒道:“白原崴,你以为你是谁?!”

白原崴不管不顾地叫了起来:“我是谁你不知道吗?一个市场经济的创业者,一个为汉江和宁川创造了巨额财富的精英,一只被剥光了的猪,难道不是吗?”

赵安邦心里一震,怔怔地看着白原崴,一时不知该说啥才好,过了好一会才道:“谈判就是谈嘛,这么激动干什么?在汉江敢这么和我叫板的企业家还没有!”

白原崴多少冷静了些,“是的,赵省长,过去我也不敢和你这么叫板,可现在我真是被逼急了,关系到伟业国际的生死存亡啊,所以,我豁出去了!”

赵安邦脸色缓和下来,“别说得这么悲壮,情况并没你想像的那么严重!”

白原崴道:“那好,赵省长,那我就不说气话了!既然你们还没对我这个董事局主席立案侦查,我明天就正常飞香港,继续我的商业谈判!”

赵安邦想了想,以商量的口气说:“先不要走好不好?现在谣言四起,你白总还是应该在这次财富峰会上露个面嘛,你一露面,一些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白原崴摇了摇头,“赵省长,恐怕不行!国内资产全冻结了,海外好多已订了合同的合资项目怎么办?接受违约罚款吗?能做的补救工作不去做吗?!还有平州港,听说石亚南市长亲自找了你,国内省内的正常资金流动,它国资委怕什么?”

赵安邦心平气和地说:“接收工作不是才开始吗?你那个资产迷宫总得先搞清楚吧?你们注册了那么多公司,管理层又持股,股权关系如此复杂,国资委不怕资产流失吗?话既说到这里,我也提个要求:为了顺利完成清产接收,你和你的团队一定要配合,将来的产权分配或者股权奖励,也得在搞清存量的基础上进行嘛!”

白原崴眼睛一亮,试探地问:“赵省长,这么说,还存在产权分配的可能?”

赵安邦未置可否,只道:“白总,有一点你说对了:我是不会让伟业垮掉的!”

白原崴想了想,“既然如此,那我和我的团队就和这艘大船共存亡了!”

赵安邦意味深长道:“我希望这是你的真心话!另外,我也提醒你:别光盯着我和省政府较劲,也小心证券市场上的那些大小鲨鱼,别让有些渔翁趁乱得利啊!”

白原崴怔了一下,笑了,“赵省长,你……你可真厉害,啥也瞒不了你!”

赵安邦进一步点拨道:“不过,我想,这些渔翁们也许不会得逞,伟业控股今天跌到五元多了,这么便宜的筹码你能不捡回来?将来你们还得靠股权说话嘛!”

白原崴这才说了实话:“赵省长,不瞒你说,我已安排自有资金进场了!”

赵安邦笑道:“这就对了嘛,你再不进场,我可要安排资金进场了!我们都在伟业国际这条船上,我便宜你白总这个盟友可以,不能便宜了其他机构啊!”

送走白原崴,钱惠人来了个电话,说是想过来汇报一下明天的会议安排。赵安邦很警觉,揣摩钱惠人也许要说些别的,就没让他过来,要他在电话里汇报。钱惠人便在电话里汇报起来,赵安邦握着话筒只是听,不咸不淡地应着,没表什么态。

放下电话,赵安邦马上打了个长途给省城家里,和夫人刘艳说了说钱惠人的问题,要刘艳抽时间悄悄回趟文山,看看这位钱胖子是不是在老家盖了座宫殿?到底花了多少钱?除了收白小亮的这四十二万,是不是还向谁借过钱或者要过钱?

刘艳试探着问:“安邦,看你的意思,好像不是要对钱胖子公事公办吧?”

赵安邦气哼哼地说:“公事公办还让你查吗?那是人家于副书记的事!”

刘艳也在电话里叫了起来,“那我查个啥劲?你还嫌我不够忙啊?钱胖子是你的老部下,我的中学同学,他的为人谁不知道?清廉正派,会有啥问题?真是的!”

赵安邦火了,“叫什么叫?让你了解你就去了解,乱打什么保票!我把话撂在这里:搞不好钱胖子就有问题!于华北批了的事一般不会错,这位同志你还不了解吗?既讲原则又稳重,没十分把握,不会随便做批示的!”说罢,挂上了电话。

挂上电话后,赵安邦看着窗外宁川牛山半岛的万家灯火,陷入了深思:不管钱惠人有没有问题,有多大的问题,这都像一场政治偷袭。白原崴呢?则是经济进攻,不给他51%的股权,不满足他控股伟业国际的要求,他就要给你来个冰海沉船!可这51%的控股权能给吗?法律和政策依据在哪里?这不仅是经济问题,也是个政治问题,搞不好于华北就会攻上来,指责他造成了巨额国有资产的流失。

不过,必须承认,白原崴这场进攻组织得很有水平,煞费苦心啊,有些话也的确击中他的要害了,尤其是重提他总结出的改革实践中必须面对的几种情况,还有一九八六年发生在文山的分地风波。白原崴是在激他啊,看他身居省长高位以后还敢不敢像过去那样大胆试、大胆闯了。真是的,过去人们总说改革者没好下场,他却不然,虽说不容易,终还是上来了,算是有了好下场,那么,他是不是也该学学明哲保身了?宦海沉浮,磕磕碰碰,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啊,他的心其实已经很疲惫了!再说,老部下钱惠人这回又撞到了于华北手上,他当真要在省长的位置上不顾死活,和于华北再来一次不见硝烟的较量?他们难道还没较量够吗?可不较量又怎么办呢?伟业国际的难题总要合理解决,钱惠人如果问题不大,没触犯法律,也必须保,他不能让共过患难的同志伤心,让人家骂他只顾自己,不管别人的死活!

曾经的历史风雨飘然而至,赵安邦的思绪不禁回到了一九八六年的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