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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主沉浮 第五章

十六

著名企业座谈会在宁川开了两天,第三天集体移师平州。平州市派了五台豪华旅行车过来,用警车开道,将与会企业家们接了过去。这一天的活动安排得很紧张,一大早抵达平州,一整天就没闲下来。说是参观休息,实际上主要是参观,休息几乎谈不上。市委书记丁小明和市长石亚南都十分热情,二人亲自上阵,充任总导游,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不厌其烦地向企业家们介绍平州的投资环境和优惠政策。

赵安邦事太多,本来不想去平州,可考虑到平州同志的情绪,还是去了。然而,看着平州美丽的海景山色,听着丁小明和石亚南热情洋溢的介绍,心里却没多想平州的事,老想着文山。虽说平州在未来经济格局中的定位变了,基础却很好,是可持续发展的问题,当前不存在什么迫在眉睫要解决的大问题。汉江省的大问题是文山,是北部四个欠发达地区,这涉及到两千多万人口的发展进步。

解决文山问题的条件看来成熟了。对文山的新班子,裴一弘、于华北和他的认识已趋向一致,对现有的班子必须大换血!于华北的态度有些出乎意料,不但不坚持顺序接班了,还主动提出将田封义拿下。这是怎么回事?恐怕不仅因为裴一弘做了工作。这位于副书记岁数大、资格老啊,五年前就是分管组织的省委副书记了,那时,裴一弘刚进常委班子,而还不是省委常委。据裴一弘说,那决定文山的班子,他就提出过,不要在文山搞近亲繁殖。于华北不听,从组织部门的用人原则和惯例,到对刘壮夫的考察情况,说了一大堆,似乎刘壮夫做省委书记都够格。当时刘焕章已经下了,省委书记是邵华强同志,中央派下来的干部。邵华强对于华北很尊重,就按于华北的意见拍了板,错选了刘壮夫,使文山丧失了五年的发展机遇。据说邵华强为这事很后悔,到中央工作后,还和一些同志说过,用错一个人,拖死一个市。

经济条件现在也比较成熟了。以宁川为代表的南部六市五年上了三大步,省财政可支配资金大大增加,有力量扶文山一把。还有政策上的倾斜,应该尽快针对文山和北部欠发达地区的具体情况出台一些有力度的激励措施,不能空对空。会议期间,听石亚南嘀咕说,日本地方政府要到他们平州招商引资,人家那边连厂房都免费提供,文山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那么多国企死在那里,厂房里草都长出来了!

想到这些问题时,大队人马正在海天度假区的国际会议中心参观,赵安邦前不久刚在这个会议中心开过一个经济工作会议,就没进去,独自一人在海滩散步。

他在海滩上没呆多少时间,石亚南就先一步出来了。赵安邦注意到,和石亚南一起出来的还有吴亚洲。吴亚洲和石亚南比肩亲昵地说着什么,正向海滩这边走。

赵安邦远远地招了招手,示意吴亚洲过来,吴亚洲便和石亚南一起过来了。

石亚南以为是叫她,一过来就笑嘻嘻地问:“哎,赵省长,又有什么指示?”

赵安邦笑道:“石亚南,没你什么事,我和亚洲说几句悄悄话,你忙去吧!”

石亚南诡得很,偏赖着不走,“我不忙,今天的任务就是陪好你赵省长和贵宾!”

赵安邦只得当着石亚南的面说了,“亚洲啊,我会上说的事你考虑了吗?”

吴亚洲笑着装糊涂,“赵省长,你在会上说得多了,我不知你指啥事?”

赵安邦指点着吴亚洲,“你看,你看,不够意思了吧?我说的是到文山建厂啊,你和国家电力设备集团联合搞的那个投资十亿的大电缆厂!”

吴亚洲直摆手,“哎,赵省长,你饶了我吧!我宁愿到外省去建这个电缆厂,也不到文山去!别人不知道,你赵省长还不知道?你说我敢和文山打交道吗?!”

赵安邦说:“我在会上不是反复说了吗?文山的投资环境一定会改变的!”

吴亚洲仍是摇头,“算了吧,只要文山有马达这样的市长,我就不会考虑!”

赵安邦道:“你这不是和马达打交道,是和文山市政府打交道,有我支持嘛!”

吴亚洲苦笑不止,“一九八七年我为文山山河电视机厂做纸箱时,也有你支持,马达这赖皮不还是坑了我十八万吗?你出面帮我要都没要到!赵省长,我当时说的话你还记得吧?马达这样做企业非把企业做垮不可,现在可好,连文山也快垮了!”

石亚南一脸惊讶,“还有这种事啊?文山投资环境恶劣看来有历史根源嘛!”

赵安邦狠狠看了石亚南一眼,“哎,石市长,这事和你无关,你少插嘴!”

石亚南一点不怕,反笑了起来,“赵省长,你看你,官僚了吧?这事怎么会和我无关呢?正式汇报一下:吴总在开这个会之前已经和我们接触多次了,准备在平州国际工业园建厂,您就别做我们的策反工作了,好不好?!让我们和文山自由竞争嘛,你当省长的不能老这么偏心眼啊,一偏宁川,二偏文山,就是不偏平州!”

赵安邦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石亚南和吴亚洲这么热乎,原来二人已就在平州建厂达成了意向!他气得转身就走,“好,好,石亚南,你就专和我作对吧!”

石亚南却把赵安邦拦住了,“哎,哎,赵省长,你别走啊,我还得给您汇报一下平州港扩建的事哩,我和白原崴可是把新合同签了,在机场贵宾室签的……”

赵安邦哭笑不得,“石大市长,你不是请我们来参观休息的吗?咱们是不是能真正休息一下,让我在沙滩上好好享受一下你们这座花园城市的大好风景?”

石亚南笑道:“好,好,赵省长,那就让小明书记陪大队人马吧,我和你单练,陪你好好散步,你说,往哪边走?向北是情侣大道,向南是万国风情园……”

赵安邦唬着脸道:“情侣大道肯定不合适,起码在目前这种气氛下不合适!”

石亚南承认说:“也是,赵省长,那咱们就万国风情园吧!”临走,也没忘了最后和吴亚洲叮嘱一下,“吴总,建厂的事就这么说了,反正一切都好商量!”

吴亚洲满脑袋生意经,“那就好,石市长,主要是地价,你恐怕还得让点!”

和风韵犹存的女市长石亚南一起在三月的阳光下散着步,于海风吹拂中听着涛声,看着绿色一片的爽目景致,赵安邦的心情又一点点好了起来。

平州这十几年搞得不错,发展速度不算太快,却也不简单,在裴一弘手上变成了一座花园式城市,应该说是另一种成功模式。尽管平州现在不做经济辐射型城市定位了,但未来会怎么发展却也很难说。平州人居条件好,投资环境也不错,劳动力价格相对宁川和省城又低了许多,肯定会吸引到不少新的投资项目。眼前两个例子就挺有说服力:吴亚洲是在宁出发展起来的,根基在宁川,却跑到平州投资建厂。白原崴和省政府为伟业国际的产权问题僵持不下,可仍不愿放弃平州港项目。石亚南和平州目前这个班子很努力啊,上任一年多做了不少事,尤其是最近区划调整失去了邻近宁川的一区一县之后,奋起直追的精神近乎悲壮。

然而,石亚南也有让人头疼的地方,太缠人,散步时当真汇报起来,“赵省长,我倒突然冒出个想法:你看能不能考虑把伟业国际划拨给平州呢?国家部委能划到省里,你省里也可以往市里下划嘛!这么一来,你和省里也少了不少麻烦!”

赵安邦有些哭笑不得,“哎,我说石亚南,你这梦做得也太离奇了吧?伟业国际凭什么划给你们平州啊?人家总部一直设在宁川,就算下划也得划给宁川!”

石亚南怔了一下:“好,好,那算我没说,我其实是想为你和省里分忧!”

赵安邦手一摆,“我不忧!一个三百亿资产的大公司在我手上,我忧什么!”

石亚南直乐,“赵省长,没说心里话吧?你怎么会不忧呢?你是明白人,伟业国际你想让白原崴继续搞下去,却又怕没政策依据,左右为难啊!所以,我想来想去,就挺身而出了:要趟雷就让我趟吧,为领导排忧解难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赵安邦摇着头,苦笑起来,“我这点心思算被你这位精明市长看透了!不过,就算要冒险趟雷,我也不能让你石亚南趟,保护好下属干部,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嘛!”向前走着,他又半真不假地数落说,“石亚南啊,我真服了你了,为了平州你是不顾一切啊,还四处抱怨我偏心眼!可是,你想过没有?铁打的城市流水的官啊,万一省委把你调到文山去,你怎么办啊?那时就不会怪我偏着文山了吧?”

石亚南明显有些吃惊,“赵省长,你可别开这种玩笑,我来平州才多久啊?”

赵安邦原是随便说说,见石亚南认真起来,心里反倒也认真了:把石亚南调到文山任市委书记还真不失为一个合适的选择!这位女同志在省城当过区长、区委书记、市政府秘书长,又在省经委做了三年副主任,既能干事,又愿干事。如果石亚南用搞平州的这种悲壮主持文山的工作,省委、省政府该省多少心啊!可他嘴上却没说,只笑道:“你等着瞧好了!我劝你别把我逼得这么狠,也给自己留条后路!”

石亚南笑着讨饶说:“行,行,赵省长,我不逼你了,你首长也别报复我!”

赵安邦却道:“报复不会,但建议省委给你换个好去处倒是有可能的!”

下午赶回省城的路上,赵安邦越想越觉得让石亚南去文山主持工作挺好,车一开到省委,他便找到了裴一弘,把石亚南作为文山市委书记的人选隆重推出了。

裴一弘虽说对石亚南很了解,也还是有些意外,“哎,我说安邦,你怎么想起石亚南了?文山现在是什么情况?安排一个女同志去主持工作,压得住阵脚吗?”

赵安邦说:“这我也想了,肯定够石亚南喝一壶的,没准还得哭两场,但我想来想去,也只有她最合适!这个女同志是南部发达地区成长起来的干部,做过省经委副主任,又在平州当过市长,工作思路开阔,有很强的责任心,应该压得住!”

裴一弘想了想,“倒也是!我也是这个想法:文山的新班子一定要多用些南部发达地区的干部,懂市场经济的干部!如果让石亚南去文山做市委书记,就从宁川或省城调个干练务实的副市长做市长,和石亚南搭班子!”沉吟片刻,他终于明确地表了态,“安邦,你推荐的这个文山市委书记人选我个人接受了,等华北同志从文山回来,我再和他通通气,如果华北同志和其他常委没啥大的意见,就是石亚南了!”

赵安邦挺欣慰,“那好,我们就在研究文山班子的常委会上决定吧!”

说到即将召开的常委会,裴一弘很随意地提起了钱惠人,“安邦啊,这次省委常委会,不但要研究定文山的班子,宁川两个副省级的事也得再议议。推荐王汝成进省委常委班子问题不大,钱惠人这个括号比较麻烦,这阵子方方面面对钱惠人都有些不太好的反映,为慎重起见,钱惠人这副省级恐怕一时还不能向中央报啊!”

赵安邦心里有数,于华北肯定已将钱惠人的问题汇报到裴一弘面前了,可裴一弘没明确说出来,他也不好主动问,便笑眯眯地说:“老裴,这我没意见,既然各方面对钱惠人都有反映,我们当然应该重视,这副省级缓一缓报也可以!”

裴一弘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安邦啊,你有这个态度我就放心了!”

十七

成功推出石亚南的好心情,因为钱惠人的问题一下子被破坏殆尽。

吃晚饭时,赵安邦拉着脸问夫人刘艳:“钱惠人的事,你去老家问了吗?”

刘艳没当回事,往赵安邦面前夹着菜说:“没去,你在宁川开会这三天,我也忙得要命!再说,现在是什么年代了?犯得着为一点小事专往老家跑一趟吗?我就打了个电话过去,都问清楚了,钱胖子挺清廉的,根本没在老家盖啥宫殿!”

赵安邦不禁有些恼火,“就打了个电话?这电话打给谁的?有可信度吗?”

刘艳说:“电话是打给我妈的,我妈能和我说假话啊?据我妈说,钱家那些房子还是十几年前的老房子,钱胖子的父亲三老爹早就不在那里住了,是钱胖子弟弟一家在住!我看这事就是无中生有,有人在做钱胖子的文章,甚至做你的文章!”

赵安邦脱口道:“真是做文章的话,这做文章的人胆子也太大了!”

刘艳把话一下子挑明了,“安邦,我看文章没准就出在4号!”

4号指的是共和道4号,那里住着于华北一家。

赵安邦若有所思地摇着头,“刘艳,你先不要这么胡说,我实话告诉你:钱惠人的确以在老家盖房的名义向天明同志的儿子白小亮借了四十二万!这是池大姐当面和我说的,这次在宁川见到钱胖子,钱胖子也承认了!”

刘艳有些意外,“哎,那就怪了,那钱胖子把这四十二万搞到哪儿去了?”

赵安邦苦笑起来,“是啊,还有,这四十二万到底是借的,还是钱胖子向白小亮索要的?是不是受贿呢?没一定的根据,于华北能向省委和裴一弘汇报吗?”

刘艳也很疑惑,“照你这么说,钱胖子还真有腐败的嫌疑啊?这可能吗?”

让赵安邦没想到的是,就在当天晚上,钱惠人亲自登门,把谜底揭开了。

钱惠人是快九点钟才过来的,没敢把自己的2号车停在赵安邦家门前,过来时还带了个叫盼盼的十六七岁的女孩子。钱惠人让盼盼喊赵安邦伯伯,喊刘艳伯母。

刘艳看着盼盼先叫了起来:“哎,安邦,你看看,这个小盼盼像谁啊?”

赵安邦只觉得面前这位女孩子有些面熟,至于像谁,一时没想起来,便把询问的目光投向钱惠人。钱惠人没说,憨憨地坐在沙发上笑,神情多少有些窘迫。

刘艳俯在赵安邦耳旁小声说:“盼盼是不是像胖子以前的女朋友孙萍萍?”

赵安邦心里一惊,这才发现盼盼简直就是当年的那个孙萍萍,而且,眉眼神情之中不乏钱惠人的影子,尤其是那高高的鼻梁,活脱就是从钱惠人脸上移过去的!

往事一下子全记了起来,一九八六年前后,县委组织部老部长的女儿孙萍萍正和钱惠人谈恋爱。分地风波之后,钱惠人受了处理,孙萍萍被老部长逼着,离钱惠人而去了。赵安邦清楚地记得,和孙萍萍分手后,钱惠人在他面前痛哭过一场,可他再也没想到,钱惠人和当年的恋人孙萍萍竟生下了这个叫盼盼的私生女!

当着孩子的面,有些话很难说,赵安邦让刘艳把盼盼带到楼上去看电视。

刘艳和那孩子心里都有数,应着上楼了,走到楼梯口,盼盼回过头,红着眼圈说了一句:“赵伯伯,你得帮帮我爸爸,我爸爸是为了我才向人家借了点钱!”

赵安邦强做笑脸,“好,好,盼盼,你和伯母看电视去吧,我和你爸谈!”

盼盼和刘艳走后,客厅里的空气变得沉闷起来,赵安邦和钱惠人相视无言。

过了好长时间,赵安邦才揪着心,郁郁地问:“惠人,这么说,你从白小亮那儿借的钱并没弄到古龙老家盖房子,全拿给你女儿盼盼用了?是不是这个情况?”

钱惠人点点头,“是的,我一直想和你说,又不敢!不是你在宁川主动提起来,我……我今天还不会来找你!老领导,今天带着盼盼上你的门,我……我是鼓足勇气的!我知道你……你肯定要批评我,一个大市的市长竟然有个私生女……”

赵安邦看着钱惠人,心里真难受:如果钱惠人是见风使舵的政治小人,当年把分地的责任全推到他和白天明头上,就不会落得那么重的组织处理,也就不会有孙萍萍的父亲棒打鸳鸯这一出,更不会有今天的麻烦!

那位讲政治的孙部长真是造孽啊,竟让已怀了孕的女儿和钱惠人吹了!

钱惠人却吭吭哧哧地说:“当时,谁都没想到萍萍怀了孕,我是一九九八年才知道的。那年四月,我带着白小亮到深圳出差,当时白小亮还是我的秘书,偶然见到了在深圳打工的孙萍萍,就和孙萍萍一起吃了顿饭。第二天,孙萍萍说要让我见一个人,我根本没想到是盼盼,就去见了,这一见,我……我的心都碎了……”

赵安邦听不下去了,连连摆手,“惠人,别说了,别……别说了……”

钱惠人坚持说了下去,眼里已是一片泪光,“孙萍萍有了盼盼,在文山呆不下去了,和家里闹翻后,就辞职到了广东。先是在广州一家公司,后来又是海南、深圳,据她说,曾经也赚过不少钱,还在深圳买了套两居室的房子。我见她时却不行了,炒股票亏掉了底,连吃饭都成问题,何况女儿还有病,要花钱的事很多!赵省长,你……你说我怎么办啊?十八年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一直见……见不到父亲的女儿啊!我……我钱惠人算什么玩意?算……算什么玩意啊……”

说到伤心处,钱惠人泪水大作,还不敢哭出声,怕被楼上的女儿听到。

赵安邦待钱惠人默默哭了好一阵子,才唏嘘不已地问:“为偿还良心上的欠债,你就向白小亮借了钱?那时白小亮好像还没到投资公司啊!”

钱惠人停止了哭泣,“是的,赵……赵省长!我……我没有那么多钱给盼盼,再……再说,又不能让我老婆崔小柔知道。也只能找小亮了。小亮挺同情我,到投资公司做老总后,帮我办了。小亮按我的要求,向……向深圳一家装饰公司打了四十二万,我……我当时也怕出事,还……还给小亮打了张借条。赵省长,如果方便的话,请你务必……务必给办案人说一声,让他们问问白小亮,找找那张借条!”

赵安邦点了点头,又问:“惠人,这事池大姐是不是也知道?”

钱惠人擦了擦泪,“知道,池大姐早就知道了,所以……”

赵安邦接口说:“所以,池大姐才护着你,一口咬定你不会有经济问题,一再要我保保你!你说说看,我什么情况都不了解,怎么敢答应保啊?不要原则了?”

钱惠人叹了口气,“老领导,就是这么个情况,你批吧,骂吧,我不怪你!”

赵安邦摇头苦笑道:“批什么?骂什么?这事也得历史地看,客观地看嘛!你也是的,应该早点告诉我嘛,早告诉我,我也能帮你想想办法嘛!哦,对了,我听池大姐说,你这四十二万只还了一部分,好像才八万多吧?其他的怎么办呢?”

钱惠人道:“我……我正在筹,也差不多筹齐了,你……你就别问了!”

赵安邦岂能不问?想了想,说:“惠人,我家多少有些存款,你先拿去用吧!你是宁川市长啊,四处向人借钱影响不好,没准又会让别有用心的人做文章!”

钱惠人忙道:“赵省长,我知道,我知道,所以,还款才拖了一阵子!”

赵安邦说:“别拖了,再拖只怕把我也拖下去了,我先借十万给你吧!”

钱惠人连连摆手,“用不着,用不着,赵省长,你们存点钱不容易,再说,我也没到那一步,还能解决!”随即又郑重声明说,“老领导,请你放心,我知道于华北他们一直在盯着我,所以,借的都是亲戚的钱,没一个下属干部和商人,真的!”

赵安邦挺满意,“那就好,不过,也不能怪华北同志,人家盯你没盯错啊!我看这样吧:你也主动一些,把今天和我说的情况也和于华北说说,让他看着办!”

钱惠人有些犹豫,“赵省长,于华北可不是你老领导,这……这合适吗?”

赵安邦不无情绪地说:“有什么不合适?当年分地风波这位于副书记又不是不知道,古龙县委的那位孙部长他也熟悉得很!我听说他后来发表在省委党刊上的那篇建议延长土地承包期一包三十年不变的著名文章,还和那位孙部长切磋过!”

钱惠人讥讽道:“对,对,咱们在前面趟雷,人家在后面总结,不还有四句真言吗:党的政策像太阳,年年月月都一样,土地一包三十年,稳住农业心不慌!”

赵安邦不免有些困惑,“惠人,倒也奇怪了,孙部长既然也知道土地一包三十年是好事,有些高瞻远瞩嘛,眼光并不算俗,怎么非逼着孙萍萍和你散伙呢?”

钱惠人叹息道:“赵省长,其实,有些情况你不清楚,我那时不好意思和你说。人家从一开始就没看上我这个农民出身的穷光蛋!”接下来,又带着讥讽说起了于华北,“相比之下,倒是咱于副书记有些眼力,我在古龙县计划生育办公室喝茶看报时就说我还有希望!我就在心里骂,有你于华北这样的组织,我还有啥希望……”

赵安邦没让钱惠人再说下去,分地风波毕竟过去十八年了,况且他还在和于华北合作共事,没必要挑起钱惠人的不满情绪,于是,挥挥手道:“好了,好了,胖子,别说过去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了,这事就这样吧,你尽快找一找华北同志!”

钱惠人带着盼盼走后,赵安邦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情况并没有想像的那样严重,说到底不过是特定历史条件下出现的个人私生活问题。就算于华北不顾历史,非抓住钱惠人的私生女盼盼做文章,文章也做不到哪里去。钱惠人的括号副省级虽说一时带不上,日后总还是要解决的,目前保住宁川市长的位置应该没问题。

这夜,赵安邦终于睡了个大梦沉沉的好觉,早上起来打网球时精神极好。

十八

省国资委常务副主任孙鲁生起个一清早,却赶了个大晚集。八点刚过就进了省政府院门,赶到主楼赵安邦办公室时,也不过八点十分。赵安邦正接***领导的一个重要电话,让她等一等,这一等就是四十多分钟,快九点才和赵安邦见上面。

见面时,赵安邦情绪不是太好,孙鲁生推测和刚接过的电话有关。可电话是哪个***领导打来的,谈的什么,她不得而知,自然不会想到会是伟业国际的事。

倒是赵安邦主动说了,一脸的自嘲:“这个白原崴,真让我防不胜防啊!一到香港就把我卖了,公开发表讲话,说伟业国际是红帽子企业,产权问题有望在合理的框架内解决!还点名道姓提到我,说我支持他继续控股伟业国际,搞得***领导也知道了,一大早把电话打过来,追问我是怎么回事,要我们慎重处理好!”

孙鲁生心想,港澳有那么多中资机构和驻港单位,哪个机构、单位没有北京的背景?把这事反映上去还不很正常?再说,如今是信息时代,就算没人反映,中央领导也可以从网上获取资讯。白原崴出境后,她和国资委的同志就一直在网上关注着白原崴的动向。于是,从文件夹里拿出几份下载的相关报道,轻轻放到赵安邦面前,“赵省长,这我正要汇报:这两天白原崴是对香港各报发表了不少奇谈怪论,我们也觉得很惊讶:谁肯定伟业国际是红帽子企业了?白原崴想搞什么名堂?”

赵安邦接过报道,随手翻看着,“这还用问啊?套我和省政府呗!”随即指着一篇访谈文章苦笑起来,“哎,孙主任,你看看这里,白原崴说得多漂亮啊?啊?对我们改革开放的前途充满信心,对我和汉江省委、省政府解决产权问题的诚意和智慧充满信心,对继续做大做强伟业国际集团充满信心!嗬,一连三个充满信心!”他放下手上的报道,信口评论道,“这么一来,伟业旗下各公司的股票又该上涨了!”

孙鲁生点点头,“是的,赵省长,你判断得不错!伟业国际海内外的股票都上涨了:纳斯达克的伟业中国昨天逆市上涨了22%,国内龙头伟业控股尾市突然涨停,带动钢铁指数上涨了32点。我注意了一下盘面情况,伟业控股好像有抢盘迹象,昨日一下午的成交即达两千八百万股,成交均价五元八角。”迟疑了一下,又说,“如果我们不就白原崴的言论发表澄清声明的话,这种涨势估计还会继续!”

赵安邦当即决断说:“孙主任,我看这个澄清声明先不要发,股票涨起来是好事,总比下跌强嘛,白原崴有信心也比没信心好!再说,目前也没涨多少,经过上一轮市场刻意打压之后,现在不过是恢复性反弹!”接着又加重语气提醒说,“如果发声明,白原崴和他手下的巨额游资可能会反手做空,把股价往下打,必须警惕!”

孙鲁生怔了一下,点头认可了:这位省长实在是厉害,懂经济,懂市场,思路开阔,还这么务实,在这种领导手下工作,委实是一种享受。然而,她却也为赵安邦担心,“不过,赵省长,我们也不能由着白原崴在境外不受控制地这么胡说八道啊!据我省驻港办事处反馈过来的信息,白原崴已于昨夜搭乘法航班机飞往巴黎了,如果白原崴在巴黎和欧洲继续胡说下去,只怕北京的领导同志还要找你的!”

赵安邦不无苦恼地道:“是的,但采取任何措施都必须慎重!鲁生啊,有一点你一定要清楚:我们这回是碰上硬对手了!这个白原崴不简单啊,进退有据,在wto的背景下,从国内到国外,从制造业到金融投资,和我们打了场立体战!”

孙鲁生深有感触,“是啊,是啊,赵省长,从接收开始,我和同志们对这位白总就没敢轻视!”她看着赵安邦,试探道,“如果白原崴这次不回来就好了!”

赵安邦“哦”了一声,警觉地问:“鲁生同志,你什么意思啊?说清楚!”

孙鲁生略一沉思,大胆地说了起来:“赵省长,有个情况你知道:伟业国际集团美国上市公司伟业中国的总裁王正义,涉嫌侵吞集团海外资产,数额高达上千万美金!这事和白原崴有没有关系?有多大的关系?我们应该好好查一查嘛!”

赵安邦没当回事,“哦,这事啊?这和白原崴有啥关系?你们上次汇报时不也说了吗?早在北京的资产划拨文件下达之前,白原崴就和王正义闹翻了,已经准备改组伟业中国的高管班子了嘛!再说,现在王正义又死在巴黎了,别瞎琢磨了!”

孙鲁生却不愿放弃,“赵省长,我这可不是瞎琢磨!白原崴套咱们,咱们也可以反手套他嘛!就以涉嫌侵吞国有资产罪对他来个立案审查,把他吓阻在境外!”

赵安邦怔住了,“什么?什么?你是不是还想对白原崴发个通缉令啊?!”

孙鲁生说:“能发个通缉令更好!当然,不是真抓,就是演一场戏嘛!和白原崴这种资本大鳄斗,得出点险招,险中取胜,反正兵不厌诈嘛,兵书上有的!”

赵安邦沉下脸,“什么兵不厌诈?这是馊主意!”

孙鲁生有点着急,“赵省长,你别急着下结论嘛!这笔资产可是三百亿啊!”

赵安邦手一挥,很不高兴地说:“那也不能这么乱来!三百亿怎么了?就眼红了?鲁生同志,你是省国资委常务副主任,对国有资产保值增值负有一份责任,这没错,利用手上的权力和你说的兵不厌诈的手段拿回这三百亿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以这种方法拿回了三百亿,我们汉江省也许会失去三千亿!文山的教训已经摆在那里,对赚钱的企业巧取豪夺,自以为很聪明,结果怎么样?谁也不去文山投资了,人家发不了财,你文山也别发展了!”说到这里,他口气缓和下来,“鲁生同志,请你一定不要忘了,你这个省国资委主任和我这个省长代表的是国家,是汉江省人民政府,有个自身形象和影响问题,另外,还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领导刚才在电话里说了,原则要坚持,但也要实事求是,一定要稳妥解决好!”

孙鲁生想想也是,没再争辩下去,“赵省长,那你说怎么办吧?!就让白原崴在巴黎继续这么胡说一气,总得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吧?”

赵安邦想了想,指示说:“你尽快和白原崴联系一下,亲自联系!搞清他住在巴黎什么地方?去巴黎什么目的?以我和省政府的名义告诉他两点:一、伟业国际的产权问题请他免谈,我和汉江省政府从没认定它是戴红帽子的私营企业,这是重大原则问题。二、在产权奖励方案没得到双方认可之前,请他不要再公开发表不适宜的言论,否则,后果自负!另外,再找一下我驻法大使馆,请商务处参赞同志出一下面,代表我们做做白原崴的工作,请白原崴在国外事情结束后早日回国!”

孙鲁生犹豫了一下,“驻法使馆能理睬我吗?这个电话你是不是亲自打?”

赵安邦不耐烦了,“让你打你就打嘛,就说我让打的,这几年我省经贸代表团每年几次去法国,大使馆几乎成我们的办事处了,这点小事,会替咱们办的!”说罢,他离开办公桌,坐到了沙发上,“鲁生,我不是和你说了嘛,可以考虑奖励白原崴和他们的高管人员一些股权,总额不超过20%,搞个方案,你们搞了没有?”

孙鲁生汇报说:“已经在搞了,我让产权处搞的!不过,现在看来行不通,白原崴不会只满足于伟业国际的经营管理权,他的胃口大得很,一出境就现出原形了。你看他在境外说的这些话,似乎还想一口吞掉伟业国际,方案做了也白做!”

赵安邦道:“怎么是白做呢?谈判总要有个基础文件嘛!白原崴想一口吞掉伟业国际是一厢情愿,没这个可能。不过,该让点步也要让点步,可以考虑在10%左右让。白原崴和原管理层的经营权必须保证,我早就说了,我不愿看到一个奇迹在我们手上消失,伟业国际不是泰坦尼克号,这艘巨轮决不能上演冰海沉船!”

孙鲁生叹了口气,郁郁问:“如果白原崴达不到目的,最终非要沉船呢?”

赵安邦颇为自信地笑了起来,“这可能性不大,平州港他都不愿放弃嘛!”

孙鲁生问:“白原崴这么猖狂,我们还让步,合适吗?是不是也影响形象?”

赵安邦说:“影响什么形象啊?现在就是平等谈判,他猖狂进攻,你疯狂反击嘛,我看你孙主任也够疯狂的了,竟然想到要下通缉令吓唬人家了!”

孙鲁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么,赵省长,就算我们让10%,白原崴的股权也只占30%,加上他们管理层原有的持股,最多占到43%,如果坚持不让,他们就是33%,控股权是我们的,又怎么保证他们的经营权呢?我们不派董事长、总经理了?我们一股独大,将来在董事会搞表决,肯定是我们说了算嘛!”

赵安邦说:“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白原崴的心病就在这里!所以,我考虑了很久,有了个想法:我们不能一股独大,股权要进行社会化处理,分散卖给对伟业国际有兴趣的企业法人和社会法人,甚至是自然人!也鼓励白原崴的合作伙伴来买,我们最多只保留30%,一个原则,就是让白原崴继续控股!”他随即站了起来,在沙发前踱着步,继续说,“孙主任,你想啊,30%至40%左右的股权卖出去,我们收回来的资金是多少?上百亿吧?能办多少事?文山问题不就好解决了?余下的股权让白原崴继续经营,每年还能分红,国有资产保值增值的目的全实现了!”赵安邦禁不住感慨起来,“当年京港开发投给白原崴一千万,谁能想到今天会让我们赚得这么盆满钵盈?说良心话,这可是我此生看到过的最嫌钱的一笔国有资产买卖啊!”

孙鲁生不禁兴奋起来,“嘿,赵省长,你说的这些,我和同志们还真没想到过!我看是个好主意,只要白原崴愿意回来谈,能接受就行!”

赵安邦挺有信心,“我估计白原崴能接受的,在宁川和他交锋时,我已有预感了!他也舍不得自己一手打造的伟业国际啊,只要我们真诚待他,我想,他会给我们一定程度的真诚回报!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不能把他变成一只剥光了的肥猪,更不能让他成为海外流亡的持不同政见者,否则,我们就是糊涂虫!这既是经济问题,也是政治问题,政治经济学嘛,经济从来就离不开政治,这一点要记住!”

孙鲁生心里一震,适时地打开笔记本,认真记录起了赵安邦的指示。

赵安邦继续指示说:“还有,平州港扩建工程的事也给我提了个醒,资金和资产冻结并不明智,一个好项目与我们无关了。所以,伟业的国内资金可以考虑在有效监控的前提下解冻,不要再拘泥于过去的接收程序,也尽量减少对现有项目的影响。这些项目真砸在手上,将来我们的股份还怎么卖?又怎么分红啊?是不是!”

孙鲁生停止了记录,“赵省长,这我可要说明一下:伟业国际和平州市政府签的平州港扩建合同还是有效的,如果看好这个项目,我们还可以拿回来嘛!”

赵安邦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就算能拿回来也不拿了!我们没道理嘛,接收期间搞了个资产冻结,逼着人家改变了投资方,石亚南背后可没少埋怨我!”

孙鲁生点了点头,“好,你省政府领导有话,我们执行就是!”说罢,合上笔记本,站起来告辞,“赵省长,回去后,我就按你今天的指示精神,先搞个伟业国际产权分拆及社会化一揽子方案,搞出来后再向你做一次具体汇报吧!”

赵安邦道:“不要找我,先让你们国资委主任陈副省长看一下,听听他的意见再说!刚才这些设想,我也要和陈副省长通气的,得在省政府办公会上定啊!另外,你也给我学聪明点,别把底牌都告诉白原崴,产权分拆社会化处理的事暂时别和他说,奖励的股权就定在20%,那10%也不要轻易让,我们还得逼逼他!”

孙鲁生心里有数,连连应着,向门口走,“好,好,那我就回去了!”

赵安邦却又想起了什么,“哎,孙主任,别忙走,我好像还有什么事……”

孙鲁生站住了,“除了伟业国际,还能有什么事?是不是文山国企的事?”

赵安邦回忆着,“不是,不是!”突然想了起来,“哦,对了,是一个上市公司的事!孙鲁生,你给我坐下,这事你得给我说清楚:你怎么化名鲁之杰在《汉江商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怀疑人家宁川的绿色田园业绩有问题?想吃官司啊?”

孙鲁生再也没想到会是这种事!自己一篇小文章竟捅到了省长面前,省长竟知道她笔名叫鲁之杰!便问:“赵省长,你怎么知道我在商报上发表了这篇文章?”

赵安邦批评道:“还说呢,人家绿色田园老总许克明告到我面前来了!我让秘书找到商报总编,才知道咱们省国资委有个女秀才叫鲁之杰!我说鲁之杰同志,你少替人家绿色田园操心好不好?你真吃上官司不停地上法庭,工作不受影响啊?别说绿色田园搞得不错,就算有问题也用不着你来管嘛,有证券监管部门嘛!”

孙鲁生赔着小心问:“赵省长,我……我这篇文章你看了没有?”

赵安邦道:“我还没来得及看,这种东西你不要再写了好不好?”

孙鲁生解释说:“赵省长,其实,你应该看一看,我哪天找来送给你。绿色田园真有问题,根据我的分析,业绩水分不小,估计是颗地雷!荒唐的是,这颗地雷偏有人抢,这阵子股价疯长,也不知是股民疯了,还是市场疯了……”

这时,桌上的保密红机响了起来。赵安邦走过去接电话,边走边说,“孙鲁生,你不要说了,别管是地雷还是卫星,都不在你省国资委的职责范围,是地雷,涨上去也不会长久,还会跌下来,让股民和市场去说话嘛,好了,就这样吧!”

也只能这样了,身为省长的高级领导要接保密电话,自己在面前不合适。可孙鲁生心里真是不服:这位省长精明过人,怎么就没想到一个简单的问题呢?既然现在发现了地雷,就得想法把它排除,怎么能让它日后踩上去再爆炸呢?况且绿色田园不是外省的上市公司,是汉江的上市公司,真闹出个什么大丑闻来,他省长脸上不也挂不住吗?!就算出于私心,非要保护本省的上市公司也不能这么保护嘛!

然而,见赵安邦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便也没再多说,只好心提醒了句,“赵省长,钱惠人市长的老婆崔小柔就在这家公司,你最好让钱市长注意点影响!”

赵安邦一怔,拿起的话筒又放下了,“哎,孙主任,你什么意思啊?”

孙鲁生说:“没啥意思,就是提个醒嘛,白小亮出事后,外面议论不少哩!”

赵安邦脸一拉,“白小亮出事和钱惠人有啥关系?瞎议论什么?就事论事,说他老婆——他老婆又怎么了?也参与炒股了?她是不是这家公司的大股东啊?”

孙鲁生这才后悔起来:赵安邦和钱惠人是什么关系?据说赵安邦正琢磨着要把钱惠人往副省级上推呢,她这不是自找麻烦嘛!于是,就事论事道:“我在绿色田园董事名单上看到了崔小柔的名字,持股数八千股,是不是参与炒股我不清楚!”

赵安邦说:“不清楚的事就不要四处乱说,更不要瞎联系!现在哪个上市公司高管人员不持股啊?老钱现在已经够难受的了,鲁生,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

省长大人这种态度,她还有啥可说的?于是只得连连应着,退出了门……

十九

钱惠人一直把女儿盼盼送到省城机场安检处,眼看着盼盼从艳红的小坤包里掏出飞机票、登机牌和身份证,递到一位女安检人员面前。女安检人员对照身份证看了看,职业性的目光在盼盼俊俏的小脸上停留了只一两秒钟,便在登机牌上盖了安检章。盼盼把女安检递出来的身份证、飞机票、登机牌胡乱抓在手上,冲着安全隔离线外的钱惠人挥了挥手,强作欢颜地说了句,“老爸,你回吧,我走了!”

钱惠人却不放心,大声嘱咐说:“把身份证和飞机票收好,收到包里去,只留着登机牌就行了!还有,下飞机见到你妈后,马上给我打个电话,别忘了啊!”

盼盼真是个乖乖女,当即打开小坤包,把身份证、飞机票放到包里,只拿着一张登机牌走进了安检门。通过安检门后,再次向钱惠人挥手,“爸,你回吧!”

钱惠人不愿走,眼里含着欲滴的泪,冲着盼盼无声地挥了挥手,让盼盼先走。

盼盼先走了,脚下的高跟鞋在花岗岩地面上击出一串脆响,身影一闪,消失在候机大厅流动的人群中。钱惠人眼瞳里留下的最后影像是盼盼的白色上衣和那只背在身后的艳红的小坤包。小坤包是他这次在省城给女儿买的,真正的意大利名牌。

一切都过去了,该澄清的都澄清了,噩梦总算做到头了。开车赶回宁川的路上,钱惠人倚在后座上佯装打盹,心里默默咀嚼着在省城这两天一夜的痛苦经历。

赵安邦的反应在意料之中,这位老领导不可能对他和盼盼的悲伤遭遇无动于衷。于华北那里本来没想去,赵安邦非让去,也只好去了,没敢带盼盼——他真怕一场不可避免的难堪,再次刺激女儿那颗已饱受刺激的心。

没想到的是,于华北的态度竟也很好,吃惊过后,便叹息起来,一再说孙部长当年不该做《西厢记》里的崔母,硬把张生和莺莺给拆散了,闹了这么一出当代爱情悲剧!于华北再三交待,要他在各方面多关心盼盼,还很动感情地说,“盼盼没啥错,你这个做父亲的要把欠她的爱都还给她,让她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做人!”

然而,于华北毕竟是于华北,他该说的全说了,谜底摊开了,于华北仍没就白小亮一案透露任何信息。他再三说向白小亮借款时打了欠条,人家就是不接碴,既没说有这张欠条,也不说没有。因此,他就不能不警惕:于华北说让盼盼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做人是什么意思?当真是出于同情和善意吗?是不是想把他拖到阳光下晒晒?一个经济大市的市长有个私生女,能公开吗?真公开出去,家里闹得一塌糊涂不说,社会上也会议论纷纷!别说上什么副省级了,只怕这个厅局级的市长也没法当了!这事适当的时候还得和赵安邦提一提,让老领导找于华北再做做工作。

借款的事倒不怕,就算真找不到那张借条了,白小亮也不会不负责任地瞎说一气,在没有任何根据的情况下,谁也不能认定他就是受贿!事实也是这样,到目前为止,不论是于华北还是省纪委,都没找到他头上,况且,这四十二万他正在想法还。赵安邦提醒得对,这事是不能再拖了,就是再困难,也得想法先了结,看来,必须和老婆动一次真格的了,这还没着落的十五万她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

老婆崔小柔应该说还是不错的,从结婚那天起,就把他的生活全管起来了,吃喝穿戴,都用不着他操心,舒服倒是舒服了,却也把他管死了。尤其是有了盼盼这档事,他就受大罪了,每年总要贴补盼盼一些钱的,连贪污公款的心都有……

正这么在车上胡思乱想着,手机突然响了——竟是赵安邦打来的电话!

赵安邦很不客气,开口就问:“钱胖子,那个绿色田园又是怎么回事啊?”

钱惠人没任何思想准备,以为赵安邦要了解许克明什么情况,便说:“赵省长,绿色田园老总许克明您不是见过吗?挺不错的一个小伙子,很有想法……”

赵安邦打断了钱惠人的话头,“我问的不是许克明,是你老婆!你家崔小柔是不是这家公司的董事?是不是还持有这家公司的股份啊?你给我说说清楚!”

钱惠人这才明白过来,“赵省长,你说这个啊?那我汇报一下:绿色田园是老上市公司电机股份重组过来的,崔小柔和我结婚后,从深圳调到宁川电机厂,后来电机厂改制上市就按规定持股了,最初是三千股,配了几次股,现在大约有七八千股吧?如果您老领导认为这影响不好,我……我马上让小柔把持股全退掉就是了!”

赵安邦沉默了片刻,“如果是这样,倒也不一定退股,但董事最好不要当!你钱胖子做着宁川市长,你老婆是上市公司董事,总会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嘛!”

钱惠人郁郁道:“好,赵省长,我听你的,让小柔退出董事会就是了!”又说,“现在的情况你清楚,有些人就是要整我,是不是又有人做小柔的文章了?”

赵安邦口气缓和下来,“这你别瞎想,是我对你严格要求,你理解就是了!”

钱惠人想:肯定又有什么人跑到赵安邦那瞎嘀咕了,官场险恶,人心难测啊!

因此,当晚从省城回到家,钱惠人的脸色很不好看,对崔小柔郑重交待说:“小柔,你明天就到绿色田园去,告诉许克明:你这个执行董事不能再当了,手上的那点股票也转给其他董事,或者干脆卖掉,和绿色田园公司彻底脱离关系!”

崔小柔很意外,“老钱,你发什么神经?我是公司老人了,为啥要退出?”

钱惠人一声长叹,“还不是为了顾全大局嘛,安邦省长好心提醒的啊!”

崔小柔益发意外,“安邦省长咋这么敏感?该不是谁又背后打黑枪了吧?”

钱惠人压抑不住了,发泄道:“那还用说?人家该出手时就出手嘛!”

崔小柔发起了牢骚,“那他赵安邦就不说话?又想牺牲你了?老钱,不是我挑拨离间,我看你这位老领导就是滑头!论能力,论贡献,论关系亲疏,你都不该在王汝成之下!他倒好,对裴一弘言听计从,让王汝成做了书记,让你做市长……”

钱惠人不悦地打断了崔小柔的话头,“行了,行了,过去的事还说啥啊?再说,这种事要省委常委会决定,也不是安邦省长一个人说了算的,我们得理解!”

崔小柔说:“理解?怎么理解?我算看透了,这种滑头领导,你不跟也罢!”

钱惠人心烦意乱,“你能不能少说两句?怕我还不够烦啊?!”略一停顿,又说,“哦,对了,还有个事:你给我到银行去一趟,取十五万回来,我有急用!”

崔小柔不悦地问:“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又不少你吃,不少你喝!”

个中隐情没法说,钱惠人只能耍野蛮,“啰嗦什么?让你取你就去取嘛!”

崔小柔才不吃这一套哩,“叫什么叫?实话告诉你:银行没钱,那些存款我都转到股市上去了,证券部的同志正帮我炒绿色田园,都涨40%了,还有得涨哩!”

钱惠人手一摆,“这我不管,反正我明晚必须拿到这十五万!”又警告道,“小柔,我重申一下:股票不能再炒了,你一定要记住自己的身份,注意影响!”

崔小柔这下火了,俊俏的大眼睛里溢上了泪,“钱胖子,那你还让不让我活了?你当市长,我既不能在市委、市政府任职,又不能当上市公司的董事,还不能炒股,那让我以后干什么?当家庭妇女?靠你养活?你挣几个钱啊?养得起吗?!”

钱惠人也觉得有些过分了,想了想,妥协说:“要不,你就在许克明手下搞点行政事务性工作吧,反正别再在董事会呆着,这对我确实有消极影响啊!”

崔小柔抹去眼中的泪,“这我听你的,那你也说清楚,要十五万干什么?”

钱惠人却不说,“你别问,反正这个钱我必须尽快拿到,你别逼我犯法!”

崔小柔大概知道事情比较严重,口气缓和下来,有些可怜巴巴,“老钱,你总得说说是啥事嘛!十五万咱们不是拿不出,可你别让我这么提心吊胆好不好呢?”

钱惠人心里一动,马上顺水推舟,一声夸张的长叹过后,表情极是沉重,信口开河道:“知道我为什么去省城吗?省纪委领导找我谈话了,麻烦怕是不小啊!”

崔小柔马上想到了于华北,“是不是那个姓于的家伙又做你的文章了?”

钱惠人“哼”了一声,“这还用说?天明书记的儿子白小亮不是进去了嘛!”

崔小柔这才有些怕了,见他不说具体情况,也没敢再追问,次日上午便提了十五万现金出来,装在一个服装袋里交给了他,他当晚便带着钱去了池雪春家。

池雪春拿到钱很高兴,透露说:“钱市长,你放心,听说那张欠条找到了!”

钱惠人眼睛一亮,“真的?池大姐,快说说,在哪里找到的?谁告诉你的?”

池雪春说:“听纪委一位熟悉的朋友说,是在小亮办公室的文件柜里找到的,夹在一本日记本里,确实是四十二万,欠条上的日期是二○○一年十二月三日。”

钱惠人道:“这就对了嘛!我记得也是十二月,具体日子记不清了!”又苦笑着抱怨说,“这个小亮啊,差点害死我了,这张欠条找不到,我可就说不清了!”

池雪春真诚地说:“那也说得清,我就从没怀疑你会受小亮的贿!这话我也和安邦省长说了,不过,盼盼的事我话到嘴边还是没敢说——这你交待过的!”

钱惠人叹息道:“池大姐,你为我保密,没和安邦省长说,我可全坦白了,不但找了安邦,还被安邦逼着去见了于华北!欠条找不着,不说清怎么行啊!”苦涩地一笑,“再说,我也很不应该啊,这款一借就是一年多,总是个错误嘛!”

池雪春感叹说:“一个经济大市的市长,一年多还不了钱,正说明你清廉!”

钱惠人眼睛一红,泪水差点下来了,“有你这句良心话,我就知足了!”

池雪春又想了起来,“哦,对了,钱市长,还有个好消息哩:小亮挪用公款炒的股票叫什么绿色田园,这支股票挺好的,这阵子突然涨起来了!证券公司说,他们趁机把股票全给卖光了,小亮账上的亏空其实也没多少,最多不超过五十万!”

钱惠人大喜过望,“池大姐,这……这可太好了!只要没造成巨额亏损,将来小亮也不会判多重的刑,这么一来,我……我这心里也会多少好受些!”

池雪春说:“不过,也有些遗憾。股票卖得早了些,听证券公司的同志说,如果绿色田园这两天再卖的话,小亮账上不但不会亏钱,还能赚上个几十万哩!”

钱惠人道:“池大姐,这你就别遗憾了,股市上的事说不清楚,风云变幻啊,涨起来很快,跌下去也很快,能落得目前这个结果就算万幸了!”

池雪春倒也挺想得开,“就是,就是,钱市长,我这也不过是随便说说!”

从池雪春所住的二区五号楼一路往一区十号自己家走时,钱惠人心彻底放下了:欠条到底找到了,四十二万还清了,自己今夜可以及早睡个安生的好觉了。

没想到,这晚,文山市常务副市长马达偏偏跑来了,他进门时,马达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崔小柔说着什么。见他进了门,马达触电似的从沙发上跳起来,上前拉着他的手开玩笑说:“哎哟哟,我的钱大市长,您可披星戴月回来了!怪不得你们宁川搞得这么好,那是因为有您这么一位不知劳苦的人民公仆啊,佩服,佩服!”

钱惠人一把打掉马达的手,“别肉麻了,真佩服我,就把你们文山搞搞好!”

马达仍是一副半真不假的样子,反客为主地拉着钱惠人在沙发上坐下,“是的,是的!钱市长,我今晚来,还就是想和你说说文山!文山是我的管区,也是你的老家,搞不上去对谁都不好!对我来说是没政绩,对你来说是脸上无光嘛!”

钱惠人脸一沉,“笑话!文山的常务副市长是你,市长没准马上也是你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宁川搞好了我脸上就有光了!说吧,说吧,是不是又要宰我啊?”

马达直笑,“钱市长,看你想到哪儿去了!我这次找你,既不涉及两市之间的合作项目,也不涉及融资借款,就是路过宁川,想你了,来看看你,放心了吧?”

钱惠人不敢放心,“马市长,这么多年了,谁不知道谁呀?说你的事吧!”

马达想说却又没说,看了看坐在对过的崔小柔,“哎,崔女士,您能不能先回避一下?让我和钱市长说点私房话?放心,和爱情无关,完全是忧国忧民的事!”

崔小柔起身走了,边走边说,“别整天忧国忧民了,谈点爱情也没关系!”

马达待崔小柔进了卧房,才说起了正事:“钱市长,你可能听说了吧?于华北副书记最近去了趟文山,我估计是代表省委考察我们文山班子的,可人家偏说是来搞调研,关于文山的班子怎么调,一句口风没透,连他的老部下田封义心里都没底!”

钱惠人知道赵安邦和裴一弘对文山的班子很不满意,一直想动,可也听说于华北对现班子想保,反正都与他无关,他自己的事还烦不完呢!便敷衍说:“田封义怎么会没底?他和于华北书记是什么关系?马市长,老田只怕没和你说实话吧?!”

马达直摆手,“不是,不是!这情况我知道,于华北在几个不同场合批了我们,谁都没轻饶,包括对田封义!当然,也该批,文山这些年是没搞好嘛!刘壮夫书记三天两头住院,田封义能力太差,让我这个常务副市长怎么办?我真是孤掌难鸣啊!钱市长,咱们是老伙计了,我这一肚子委屈还真得好好和你说说哩……”

钱惠人不想听,阻止说:“哎,哎,马市长,你打住吧!你的委屈和我说什么?我又不是省委、省政府领导,你找裴书记、安邦省长、于书记他们说嘛!”

马达道:“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在安邦省长面前垫个话!你别误会,我这可不是跑官啊,我是想干事!我酝酿了一个甩卖国企、振兴文山经济的计划,可于华北听都不愿听,我估计于华北和省委不想让田封义和我进这关键的一步啊!”

钱惠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想:你最好别进这关键一步,你进了这一步,只怕文山还是没希望!你还委屈,从管工业的副市长,到管全面的常务副市长,你干成了啥?

马达还在喋喋不休,“钱市长,看在当年咱们在白山子的份上,你老弟说啥也得帮我做做安邦省长的工作!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咱安邦省长最听你的!”

钱惠人笑着自嘲道:“安邦省长听我的?我是中央领导啊!马市长,要我看,这事最好还是你亲自和安邦省长去说,可以说说你振兴文山的计划设想嘛!”

马达不高兴了,“看看,不够朋友了吧?不瞒你说,我已经听到风声了,省委很可能从你们宁川和平州派干部到文山去搞占领,我干事的舞台只怕没有了!”

钱惠人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哦,这倒不是没可能,对文山的班子,省委一直就想动嘛!现在又把文山定成了北部地区的经济辐射中心,班子肯定要加强!”

马达说:“所以,钱市长,这忙你得帮啊!你和安邦省长说嘛,真不让我当市长,就让我换个环境,去伟业国际集团去干番事业吧!最好是董事长兼总经理,让我组阁挑个党委书记!我听省国资委的同志说了,伟业国际已经划给省里了,国资委孙鲁生他们正在接收,原来的老总白原崴又逃到海外去了,正是个机会哩!”

钱惠人心里苦笑:就冲着你想去做一把手,人家白原崴岂有不逃往海外的道理?不过,对白原崴逃亡一事,他倒真没听说,便问:“哎,谁说白原崴逃了?”

马达眼皮一翻,“没逃吗?我们文山的同志都在传嘛,说是逃到南非去了!”

钱惠人哭笑不得,“那我告诉你吧,白原崴没逃到南非,逃到月亮上去了!”

马达手一挥,“甭管它南非还是月亮吧,反正伟业国际不是白原崴的了!”

钱惠人说:“那也不是你马市长的!”说罢,又是一个不无夸张的漫长哈欠。

马达脸上挂不住了,“钱市长,你咋哈欠连天的?对老哥这么不负责任啊?”

钱惠人只得继续应付,“好,马市长,你说,你说,我这不是在听嘛!”

马达又说了下去,口气中带着戏谑的不满和抱怨,“钱市长,你别一阔脸就变嘛!我今天来找你,也不是没原因的!不是你,十七年前我能拉着一个浩浩荡荡的军工厂落户文山吗?今天来你家的路上我还在后悔:你说我当年咋这么倒霉呢?怎么会在省城大众浴室撞上你和安邦省长?怎么就被你们俩骗到文山来了呢?”

钱惠人一怔,笑道:“哎,哎,马市长,打住,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马达实在是个活宝,摇着头发花白的大脑袋,和他坐近了一些,“我的钱市长啊,你这话就不对了嘛!怎么能让它过去呢?回忆一下过去有好处,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弗拉基米尔·伊里奇说的!”马达的脸上现出了回忆的神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老哥当时可没这么发达,只是白山子县工业办公室主任吧?安邦省长当时是管工业的副县长,是不是?你和安邦省长搞了个空荡荡的工业园,四处拉项目,拉得好辛苦啊,到省城出差连招待所都舍不得住,住洗澡堂!”称呼在不经意中变了,钱市长变成了钱主任,“钱主任,真是天意啊,历史把我们抛进了省城大众浴池,让我们遭遇了一场伟大的洗澡!我们彼此坦诚相见了,绝对坦诚哩,你、我、安邦县长,身上全都赤裸裸一丝不挂,那是真理与真理的历史性会晤啊……”

钱惠人眼前不禁浮出一片水雾蒸腾的迷蒙,十七年前的那场伟大的洗澡伴着马达不无夸张的回忆性述说重现在眼前。马达说得不错,那时,他只是文山白山子县工办主任,还是副主任,分地落下的处分没撤销,赵安邦想提也提不起来,只能让他以副主任的身份主持工作。那时真难啊,他和赵安邦若不是在真理的浴池中碰到了马达,哪会有后来几年白山子乡镇工业的起步和城关工业园的一片红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