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戴着墨镜的周挺全身上下弥漫着黑暗的气息,他嘴里洁白的烟雾经过黑色的牙齿过滤后,吐出来也是黑的,这种感觉所造成的压力就是暗无天日。所以当他带着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出现在陈家老屋里时,钱家珍的腿抖得身子直晃,周挺一进屋就用黑色的目光对屋内进行了一次简单的扫瞄,“陈老板呢?”钱家珍哆嗦着说去店里,周挺说,“明天是最后的期限,告诉陈老板我明天上午来拿钱,连本带利是三万一千二。”
临走的时候,周挺很随意地丢给钱家珍一句话,“我已经宽限了一个月,陈老板要是不够意思的话,也不要怪兄弟我不讲情面。”
钱家珍吓得脸色刷白,她连忙跑到秦大爷杂货铺里给陈道生打传呼,陈道生回电话时听到钱家珍哭着嗓子说周挺来过了,问陈道生怎么办,陈道生不说怎么办,就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陈道生当然知道周挺的钱明天就到期了,他早在一个星期前就在房屋中介公司登记了房屋买卖资料,钱家珍回传呼的时候,他正在跟一个房屋中介公司的老板探讨房屋的价格,因为已经有好几个买主跟中介公司联系过了。76号大院是解放前双河机器公司建的一座仓库,解放后改建成宿舍分给了无产阶级,陈道生家三间房子是由一间半仓库分割而成的,总面积大约三十二平方米,屋外临时用碎砖和油毛毡搭了一个小厨房,六平方米。陈道生登记的房屋面积是三十八平方米,报价是三万二千三,每平米八百五十块钱。中介公司老板是一位化妆很得体的中年女性,体形有点像钱家珍,略胖,说丰满也行。中介女老板气质当然比钱家珍要好得多,所以她几乎很武断地对陈道生说,“八百五一平方肯定卖不掉,房子太旧,交通也不方便,小厨房还是非法建筑,怎么能报这么高价呢?我是想让你成交,才要你降到八百的,看你这样子也是急等用钱,哪有我这样好心的人。”陈道生说,“我们那里新开发的房子都卖一千二了。”女老板说,“你那房子也叫房子?我知道是解放前旧仓库改造的,公用水龙头,没厕所,院子跟牢房差不多。”陈道生央求女老板说,“拜托你多说些好话,就按八百三一平方好不好?”不能再低了,再低就还不起周挺的钱了,本来陈道生这个报价连本带息还了周挺后,还能剩个千把块钱,他打算用剩下的钱租一间房子临时对付一下,可这个希望立即就落空了。女老板打电话叫来了一个脸上有几颗麻子的男人,麻脸男人赶来后很怀疑地看了看陈道生,盘问了他为什么卖房子,陈道生说自己卖房子还债,那位男人在听了新报价后原则上同意购买,他让陈道生把“房屋产权证”拿来看一下,陈道生说没有,女老板和麻脸同时翻脸了,“你开什么玩笑,没有房产证卖什么房子?你把公家的房子拿来卖,就不怕坐牢?”陈道生说,“别的厂都已经办理过房改手续了,我们厂是合资厂,还没来得及办房改手续,迟早一天是要办的,等办好了,我到时候把房产证补给你不就行了,我先把房子给你,我不会骗你的。”麻脸直摇头,“你不骗我,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到时候拿了房产证,再卖给别人,不就把我扔到火上去烤了。”女老板说了一句,“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讲得太天真了!到时候,我们到哪儿找你去?”麻脸走了,女老板把陈道生扔在空旷的交易大厅里,像是扔下了粘在衣服上的一片树叶。陈道生站在那里愣了一会,神情沮丧地走了。他身后琐碎的声音错综复杂,公开的交易变得十分隐秘。
陈道生给赵天军打了一个电话,让赵天军跟他朋友周挺说说情,赵天军答应去求情,但他还是很没有把握地告诉陈道生,“周挺这个人心狠手辣,道上人都知道他,要是动起粗来,拎起砖头就往头上掼。陈叔,是我害了你,他要是对你动手的话,我也不是吃细粮长大的,大不了以命抵命。”陈道生赶忙对着话筒说,“天军,你千万不要冲动,不能跟周老板动武,你是帮我,我心里有数,怎么能说害我呢?是我害了你。”
赵天军先跟夜总会老板杨威董事长说明了自己帮陈道生借钱的经过以及即将面临威风扫地的困境,杨威轻轻地敲着戴着钻戒的手指,像是让他去倒一杯开水一样简单地说,“周挺,不就是一个小混混吗?当初要投奔我,我连正眼都没看他一下,心术不正。你告诉他,就说是我讲的,要是他让你丢了面子,就让他到残疾人福利院去看今年的春节晚会。”
赵天军对周挺说的话没杨威说得那么狠,杨威的话转存到赵天军脑子里被打了百分之六十的折。
赵天军是跟杨威的另一个保镖高力去找周挺的,周挺一见赵天军找上门来了,就先发制人地发难了,“天军,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这下把我扔到水里去了。”赵天军并不接周挺的话茬,他按自己的思路说,“老大,说老实话,出了这种意外谁也没想到,连市长都请他喝酒的座上宾刘思昌,谁想到他会跑了呢?我也借了八千给陈道生,他是我一个院子里的,大好人一个,我能见死不救吗?再说陈小莉对我也是很有意思的,我要不是借了一些钱刚买了一套房子,我就替他把钱还给你。今天找你,也算是兄弟我求你,都是道上混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给陈道生面子,就是给我面子,不要让大家都下不来台,陈道生的钱我督促他还你,但不是一时就能还得了,慢慢还,先还本,利息以后再说。”周挺不买赵天军的账,他墨镜闪烁着阴冷的黑光,“天军,你不要站着说话腰不疼,只要我不动手伤人,就是给你天大的面子。债,明天我是一定要去讨的,怎么讨,那就不是你的事了,我这个当铺还开着,拿不到现钱,拿一点东西当了抵债,这算不得无理,你不能让我血本无归,一脚踏空,我的日子可没你跟在杨董事长后面吃香的喝辣的那般好过。”话说得软中带硬,硬中带软,赵天军也就含含糊糊地扔下一句话,“那你就看着办吧!”
赵天军一厢情愿地以为周挺不过说说而已,不会太过分的,晚上他要跟杨威董事长去看一个时装表演,表演结束后还要请模特们吃饭,所以要到后半夜才能回76号大院,他给陈道生打了一个传呼,让他明天早上到店里去,不会有什么事的,要是出什么意外,立即给他打电话。陈道生在电话里说他也是这样想的,在院子里为还钱吵起来,太难过人了。
陈道生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店里,他让于文英上午到长途汽运站零担房看看杭州的货到了没有,于文英有些纳闷,陈道生说,“你去看看吧,要是到货了,你就给我打传呼,没到的话,你就到街上逛逛,下午再来店里,这一段日子你太辛苦了。”于文英想说些什么,没说,揣着提货单走了,按说,两天后才到货呢,也许是陈道生等不及了,店里没钱进货,陈道生等着这批十件货来救场子呢。
钱家珍坐在早晨空虚的屋里,心里比屋子更空虚,这个家不再是书上说的是一个港湾,简直就是一个屠宰场,房间的墙壁上到处晃动着刀起头落的影子,血腥的气息四处弥漫,陈道生让她在家守着,她想拒绝,但无力拒绝,她发现出了事后的陈道生冷漠坚硬得像一块石头,说话不多,每个字都是命令,“你让周老板去店里找我。”
钱家珍坐到九点半钟的时候,做小买卖的人都出门了,院子里很静,静得像人都死绝了,她的心里有一种被掏空了的虚幻,人也很恍惚,她想锁了门出去,大院的门却被撞开了,七八条表情残酷的汉子迅速冲进了屋子里,戴墨镜的周挺转动着黑色的眼睛扫了一眼,对着瑟瑟发抖的钱家珍说了声,“果然不在家,钱呢?”钱家珍张着嘴说,“在店里,在四里河。”周挺用嘴指挥了一下随从,随从们窜进屋里抱出了黑白电视机,还有一台落地电风扇,一个嘴上留一撮胡子的人说,“老板,没值钱的东西了。”周挺说,“搬到车上去,马上去四里河!”搬东西的过程不到两分钟。
周挺他们冲进院子的时候,大黄狗很愤怒地叫了几声,但声音很快就咽住了,狗叫声先将吴奶奶叫到了院子里,见有人搬陈道生家的电视机,吴奶奶就大喊,“不好了,来强盗了!”孙大强佝偻着身子拿着一根棍子冲到院子里,见一群人比警察还要厉害,他的棍子在手中凝固了。迷迷糊糊还在睡觉的赵天军从床上反弹起来,他穿着裤衩跳下床,顺手抄起一截生锈的铁水管,冲到院子里,院子里已经空了,见钱家珍坐在屋里哭,他明白了几分,吴奶奶说,“来了一群强盗把道生家电视机、电风扇都搬走了。”赵天军骂道“周挺,你个王八蛋!”吴奶奶吃惊地看着赵天军,“你认识强盗?”
周挺带着一帮人开着客货两用车直奔四里河陈道生的服装店,图像模糊的黑白电视机和半残废的电风扇是陈道生家最值钱的家当,所以当周挺站到陈道生面前的时候,黑色的眼睛寒光四射,他拍响了收银台,“陈老板,你这样耍我,就真的拿脑袋当尿壶用了吗?”
陈道生连忙给周挺递烟,“对不起,周老板,天军没跟你说吗,昨天我去卖房子了,也谈好了,可没有房产证,没卖成,我真的不是那种不讲信用的人。厂里合资了,没来得及房改,我保证,第一天房改了,第二天我就卖房子还你钱。”
周挺拍了拍收银台上的饭盒,从喉咙里吐出一串沾染上火药一样暴跳的文字,“你明知房子卖不掉,还拿卖房子的把戏来涮我,你在四里河都能开得起店,还说没钱,你玩空手道玩到我头上来了,也不问问我是干什么吃的?”
陈道生手里拿着一根递不出去的香烟,逻辑尽可能严密地解释说,“周老板,房子早就分给我们了,厂里也说好了要改给个人,只是没来得及办手续,何况厂里还欠我们的钱,房子等于已经是我们的了,真的没骗你。这个小店,一年多了,一万多块钱开的,还借了大几千块钱,几乎月月亏损,这一两个月生意刚好一些,又没钱进货。我在跟厂家协商,他们答应赊货给我了。”
周挺目无表情地看着陈道生,“我不跟你谈什么开店的事,你赚了多少钱,我哪知道,你今天给我拿钱,我立马走人,不给的话,也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我也是被你逼的。”
陈道生说,“周老板,你要是愿意的话,我的房子先抵押给你,等到哪天我凑齐了钱再赎回来,好不好?这个店你可千万不能动我的,生意刚有了点起色,不然,我真的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周挺黑色墨镜下面的嘴里露出了同样黑色的牙齿,他笑了起来,“你拿公家的房子抵押给我,你怎么没说把天安门抵押给我呢?”他的嘴唇突然关闭上被香烟熏黑的牙齿,然后头一歪,示意随从,“给我把衣服都拿走!”
七八条汉子像是被按纽点亮的灯一样,全都闪耀着冲进店里,将所有的衣服一件不剩地抱到了车上,本来货就不多,所以这一过程前后不到五分钟时间。
陈道生没动,很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像看着搬走了别人的东西,他不再哀求,哀求只能让他们加快步伐,他用五分钟的时间看着店铺迅速成了一个空盒,空盒一样的店铺本来就是他空白的人生。
外面来来往往的顾客们以为店面换主人了,一个可能经常光顾四里河的女孩子搂着一个男孩的腰说,“这个店早就该转让了,像是古代人开的。”
周挺临走的时候,留下一个详细清单,然后交给陈道生说,“你看一下,我是一个讲规矩的人,到时候当铺拍出去多少钱,就算你还了多少钱账。要是衣服数字对头的话,你就按一个手印,我是一个讲法律的人。”
陈道生看都没看,就按了手印,他说收银台也要带走吧,周挺说这东西不值钱。
汽车后面冒起一股黑烟,发动机轰鸣着一头向前窜去。
房东周开保在汽车黑烟还没散尽的时候站到了店门口,他用身子挡住了陈道生的去路,“哎,你不能招呼不打一声说走就走呀!”陈道生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的中央,“我没走呀!”周开保说,“这个月房租你得付齐,最少你得给一半,一百四!”陈道生从口袋里掏出七十块钱,然后对房东说,“椅子、柜台还有这些衣服架子,我都不要了,店也不会再开了。”周开保叹了一口气,推开陈道生的七十块钱,“算了,不要了。说老实话,这条街上,哪家不赚钱?你不是做生意的料,跟不上时代,关门也好,找个其他事做做,免得伤了元气。”
房东说要去买一把新锁,走了。
陈道生没有立即就走,他的目光在空屋的每个角落移动,每个角落里都留下了他谋生的妄想,那些新鲜的妄想居然就像夏天的闪电,很亮,一亮就灭。
陈道生不愿走,他无望地守着空荡荡的店铺就像守着他父亲的亡灵。父亲临死时的一句话此刻让他回忆起来了,那句死去多年的遗言死而复生无比温暖,“日子不是过下去的,而是熬下去的。”许多年来,他一直没弄懂,现在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
于文英从汽运站回来的时候,看到陈道生站在一无所有的店里,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这时已是中午了,整个城市都在吃午饭,米饭的香味和酒肉的气息弥漫在大大小小的窗口周围,而陈道生闻到了四里河的街上到处都是布匹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