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昌飞到云南后,老天就像吃错药似地,手脚冰凉。
深秋里一夜急风骤雨,城市就像被一条鞭子狠狠地抽了个遍体鳞伤,第二天大清早,双河市大大小小的马路上落满了枯黄的树叶,西北风呼啸着穿街过巷,一些旧报纸和废弃的塑料袋被风卷起到空中,电线在头顶上呜呜地响着,少数惊魂未定的飞鸟掠过城市的天空,弹片一样盲目地乱飞,行人裹紧了衣裳,缩着脑袋逆风而行,76号院子里的家家户户忙着将漏风的窗子钉上塑料布或镶上玻璃,院子里风烛残年的石榴树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叶子和几个颜色金红的石榴相依为命地挣扎在几近赤裸的枝叉上,陈道生看着这些残存的叶子和石榴,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顽强与斗志。
秋天在双河市停留的时间太短,人们还没来得及看到秋天的收获,从西伯利亚一路奔袭而来的西北风庖丁解牛般地将城市和乡村连夜剥了个精光,并赤裸裸地呈现出一无所有的败相,然而,节令的突然改变并没有影响到陈道生和76号大院里乐观和温暖的情绪与日俱增,他们在一天叫卖收摊后,没钱下舞厅、逛商场、吃馆子、看电影,他们也讨厌漫长的电视剧在黑白屏幕上毫无生存压力地卖弄风情,所以晚饭后他们就聚到陈道生的屋里用一晚上的时间交流道听途说和趣闻轶事,设计和虚构往后的生活,在一些略显空洞的想象中改善一败涂地的现状,这些天来,大家的情绪越来越好,据说市里换了市长,新市长已经责成双河新任董事长孟遥将每位买断工龄的六千块钱元旦前兑现,四十岁以下的可以不买断,全部回厂里上班,工资要涨到每月六百块钱,新的生产线已经从德国的法兰克福起运了,这些令人激动的好消息被眉飞色舞地渲染出来,敏感的陈道生脸上却渐渐地灰暗起来,大伙夸张的表情明显表达出这样一个意思,孟扶根的死让双河厂死里逃生,孟扶根的死是全体双河厂职工的伟大胜利,而无意中又把这胜利的头功记到了小莉的头上。这算什么功劳呢?想起小莉被秃了顶的糟老头子按到床上,陈道生的胃里就像是被灌进了一盆尿一样难受,真想呕吐,他大口大口地吸着烟,企图让烟雾压下去满腔的臊味。大家见陈道生不说话,就转移话题,高谈阔论小莉平反昭雪的事,他们又一次把说了多少遍的话再复习一遍:小莉是被骗上当的,多亏有刘思昌见义勇为,76号大院要在小莉回家的时候,炸一千响鞭炮。胡连河说,“我们大家多凑些钱,炸一万响鞭炮。”王奎说,“小莉从小就是个聪明伶俐的乖孩子,歌唱得好,舞也跳得好,我们看着长大的,回来后,只要钱家珍多用些心,看紧一点,管严一点,再去学校补习补习功课,考个艺校,不讲当明星了,将来当个小学老师,铁板钉丁,十拿九稳。”
洪阿宝提议陈道生和钱家珍要提前将小莉的房间布置好,卫生搞干净,把墙上的“小虎队”的那几个男孩子撕了,换上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让她将来胸怀祖国放眼世界。
这种情绪一被煽动和放大,屋里就温暖了起来,陈道生连连递烟,还让钱家珍炒花生招待大家,陈道生说乡下表弟送来的花生很香。
此后的日子里,陈道生白天照料店里冷清的生意,晚上回到家里就忙着收拾小莉的房间,被子已经有些发霉,小莉的气息在这间屋子里若无若有,一些从前的影子很虚无地在灯光里晃动,像纸片一样轻。钱家珍洗好了被子床单,陈道生将墙上的三个个神情很挑逗的男孩子连头带脚地撕成碎片,仿佛小莉是被小虎队勾引去喝酒跳舞吸粉的。又过了几天,陈道生拌了一小桶石灰水,将房间的墙上刷了两遍,墙上的污垢和屋子里的往事被一抹了之,钉上按比例缩小的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看上去有点像某部描写战争的黑白电影中的临时作战指挥室,老式的奁桌上有一个枣红色的梳妆盒,旁边堆放着一些小莉的初中课本,课本上有许多小莉的字迹。第二天,吴奶奶孙女吴粉丽又送来了一束鲜艳的绢质假花和一瓶“百雀翎”雪花膏,屋里自然就有了些闺房的迹象。花一样鲜艳的吴粉丽将花插到一个瓷瓶里,说,“让小莉跟我一起去学美发烫发,将来我们一起开店。”
房间收拾好了,陈道生的心却悬起来了,都快十天了,刘思昌还没回来,也没个传呼打过来,他怕刘思昌在云南被什么人骗了,越想越不敢想,他站在院子里犹豫了好半天,然后直奔秦大爷杂货铺。陈道生试着给欧亚商贸公司办公室的秘书张海泉打电话,电话里是嘟嘟的声音,没人接。他站在柜台边跟秦大爷唠了几句闲话,说的是什么,都忘了。他只记得秦大爷说,“活到七十岁了,生老病死,荣华富贵,什么都看透了,就是没把人看透。这人呐,就像镜中花水中月,你说它是真的,它又是假的;你说它是假的,它确实又是真的,活灵活现的。”说这话的上下文是什么,记不起来了。反正这话让陈道生听了后心里像钻进了一群蚂蚁四处乱爬。
又过了两天,陈道生想去宏达大厦问问情况,走到楼下,他站了一会,想了一会,脚步挪不动了,他扭头准备往回走,腮上肉比较厚的门卫问他怎么不上去,陈道生随口说了一句,“刘总已经办妥了,不打搅他了。”门卫有口无心地说一句,“这些日子天天有人上楼找他,好像出了什么事,好多天了都没见着人影了,大楼收物管费也找不到人,公司五间办公室整天关着。”
门卫颤动着腮帮子上的肥肉有口无心地说着,陈道生却心里一惊,三两步就冲刺到电梯口,他要上楼去欧亚公司看一看,可电梯停在二十六楼始终不下来,好像坏了。站在电梯口的陈道生等到腿脚稳定下来,心情也突然间平静了,他想到大楼里有几十家公司,业务纠纷债务官司从没断过,姓刘的本来就是大姓,门卫也许说的是其他什么公司的刘总,他要是冒然上去,公司里的人告诉刘思昌来找过他,这不就等于是对他不信任吗,再说出门做生意,又不像出门开会定几天就是几天。他为自己的焦虑和性急而不安,他在公司干过几个月,刘思昌除了跟客户喝酒唱歌跳舞洗澡稍嫌过分外,做生意还是很规矩的,只有人家欠他钱的,他从不拖欠别人的钱。所以此刻陈道生宁愿不相信自己,也不能不相信刘思昌。正在犹豫之间,电梯下来了,里面走出来几个神色平常的人,一位化妆很过分的年轻女子进了电梯,她按住电纽,等陈道生上来,陈道生说了一句,“我不上去了。”扭头往回走,门卫突然喊他站住,陈道生很疑惑地看着门卫问怎么了,门卫指着他的灰棉袄说,“错了!”他低头一看,左右纽扣错了一个位,看上去很滑稽。
陈道生校正好纽扣后赶到了店里,刚进的一批冬装棉袄、毛裤、马夹、围脖这两天由于气温急遽下降卖得很好,纯棉制品,颜色灰、蓝、黑,于文英曾提出异议说太土气了,陈道生说,“眼下我们经营的就是老人冬装专卖店,厚实耐穿防寒保暖,没错!”陈道生别出心裁,生意果然就旺了起来,可标价不低,老头老太太有的是时间,所以他们为还一块钱价愿意付出一天的时间。衣服本来进价就高,这些天卖了不少,可赚头很少,一件棉袄只能赚三四块钱,而四里河卖“名牌”羽绒服、羊毛衫、运动服专卖店每件至少赚七八十,钱家珍就很刻薄地打了一个比喻,陈道生开店好像是阔小姐卖春,不图赚钱,就图个快活,不过这话自小莉被抓后再也没说过。陈道生来到店里的时候,一位老太太将棉袄当场穿到身上,心满意足地走了,于文英也笑了,她看着老太太摇摇晃晃的背影,对陈道生说,“你猜这件棉袄赚了多少钱?两块五,老太太一大早就开始还价了,六十二块还到五十八块,可付账的时候口袋翻了个底朝天还差一块五。”陈道生此刻对赚钱多少确实一点心情都没有,他问于文英,“你说刘思昌十多天了都没回来,会不会在云南出了什么事?”于文英不知底细就敷衍了一句,“不会吧。”陈道生皱着眉头,烟雾包围着他情绪复杂的面孔,他若有所思地说,“现在骗子很多,你说他会不会被人骗了呢?”于文英说,“刘思昌那么精,你要说他骗别人还差不多,别人骗他不可能。”陈道生说,“要是遇到抢劫,遭人暗算呢?”于文英说,“你别想那么多,刘思昌这个人为人仗义,再怎么的,他也不会坑你的。”
于文英的话像酷暑中送来的一根冰糕,立即就熄灭了陈道生内心的火急火燎,他的表情因此也就变得柔和而松弛起来,“我倒不是不信任他,我是有点为他担心。”
76号大院里的人们按部就班地生活着,他们每天按时出摊收摊,晚上回到家里将一天的块票毛票反复地数了又数,然后喝着火烧刀子酒,吃完饭,打着酒呃,油腻的牙齿咬住一根烟,捧一壶茶串门聊天。遇上兴致高了,睡觉前搂着老婆折腾一气,一夜鼾声四起,幸福而美满。这一年秋天,他们借钱给陈道生,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滋生出一些拔刀相助、当仁不让的豪情,进出院子时鞋子的节奏干脆利索,吴奶奶脚很小,走路时风摆杨柳,有些晃,这天她却稳如石磨地站在陈道生的老屋里,她挥舞着一双力不从心的手,语气却很坚决,“道生呀,刚才我都上床要睡了,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小莉回来后,你还是要摆几桌的,菜也不要太好,一桌三十块钱菜就够了,到时候我让院子里女人们都来帮忙,也算是喜事,对吧?”钱家珍说,“借了这么多债,家里锅都揭不开了,哪有钱办酒席呢?”吴奶奶说,“刘思昌马上不就还回来吗,那又算什么债呢?我已经想好了,每户出三块钱份子,菜不就凑齐了吗?”陈道生敷衍着说,“等小莉放回来再说吧。”
刘思昌走后第十八天的晚上,赵天军没去夜总会上班,他说老板带着音乐学院的一位弹钢琴的女学生去欧洲旅游了,那个清纯如水的女生先是在夜总会弹钢琴,弹着弹着就弹到床上去了。保镖赵天军这样说的时候很得意,为自己落了个清闲得意,因为不用整天像影子一样粘着老板了,他拎了一瓶“双河特曲”和几只卤猪蹄还有一包花生米往陈道生家的小方桌上一垛,说,“陈叔,真希望老板在欧洲旅游上一年半载,好不容易歇下来,今儿我们叔侄俩喝几杯!”陈道生有些意外,又从厨房里端出一盘油炸臭豆腐,“到我这来喝酒,还带什么酒菜?”赵天军用牙咬开铝制的酒瓶盖,将一瓶酒在两个碗里平分了,“陈叔,我有点对不住你和婶子,小莉去夜总会跳舞,我本来想告诉你们,可她不让我说,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万万没想到她会吸粉,而且会弄出这么大事来。”赵天军猛喝一大口酒,脖子上粗大的喉结在烈酒经过的时候,筋骨暴跳,眼睛被呛得通红。陈道生端起碗呼应着灌进了一大口,他说,“这也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她自已控制力差,怪我们没管好,你天天都在夜总会,一点岔子也没出呀!”叔侄俩喝得热血沸腾酣畅淋漓,酒喝到尾声的时候,王奎过来向陈道生要一根烟抽,赵天军将自己的半包烟全扔给了王奎,陈道生将酒碗里剩的一点酒端到了王奎的鼻子下,王奎将酒一口倒进喉咙里,又拈了一颗花生米塞进牙缝里,问,“中大奖了?”陈道生又抓起一块酱红色的猪蹄子往王奎的嘴里塞,“天军休长假。”
王奎嘴里嚼着猪蹄子走了,赵天军借着酒性掏出心里话,“陈叔,前些年老婆嫌我穷,扔下我跟那个倒卖大米的小贩子勾搭上,一脚踹了我,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现在我不敢说自己多有钱,但我能买得起一套商品房,工资每月八百,陈叔,我这么多年可是规规矩矩,怎么说也是一个很体面的警卫员,怎么就不配娶上个媳妇呢?”陈道生按住空空的酒碗,舌头发硬地说,“不是你不配娶上媳妇,而是你还没遇上称心如意的。”在一边袖手旁观的钱家珍插话说,“哪家闺女要是能嫁上天军这么有本事的男人,那真是上辈子修的福份。”钱家珍始终在嗑着瓜子,她的目光大部分时间停留在电视屏幕上,黑白屏幕上每天都在上演着非常虚假的爱情。
赵天军站起身准备回去,他还没来得及开门,门被从外面推开了,昏黄的灯光下进来一个戴墨镜的男人,他的腿在惨淡的光线下不停地抖动着,情绪随着腿抖动的幅度起伏不定,“我说你他妈的赵天军,打了多少次传呼,你都不回一下。”陈道生见来人是周挺,赵天军的哥们,就一边热情招呼让座,一边替赵天军解释,“周老板,天军正在跟我喝酒,没听到传呼。”周挺用黑色的目光盯住二位酒足饭饱的脸,“你们喝酒,我喝老鼠药。”赵天军有些不高兴了,他吐出嘴里残余的骨头渣子,“我看你差不多真的喝了不少老鼠药,全身都抽筋了,一大晚跑过来扫兴。”陈道生送上一杯茶水,周挺没接,也不落座,他的声音和他的墨镜一样黑暗,“我跟陈老板素不相识,陈老板做什么生意我也搞不清楚,”他看了一眼屋里寒碜而破败的景象,更坚定了自己的思路,“我是看在朋友份上借钱的,不是朋友也是借不到钱的,可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两万七千块钱不是小数目,要是栽了,我他妈的一两年都得饿肚子,不能稀里糊涂就让钱打水漂吧,打水漂还听得见水响呢,总得要有个补救措施。”赵天军将筷子狠很地扔到桌上,“你他妈的什么意思?我陈叔是砸锅卖铁卖儿卖女都不会欠你一分钱,你狗眼看人低,把人想得都跟你一样王八蛋。”说着就站了起来,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拳头也攥紧了。
陈道生听了周挺的话,胃里真的像被立刻灌进了一大碗老鼠药,五脏六腑绞在一起滋滋地冒烟,这种感觉很恐怖也很短暂,他必须镇定下来就像他必须面对眼前的灯光和酒气,陈道生摇了摇被酒精加工过的脑袋,很平静地对周挺说,“周老板,我借你的钱,无论怎样,肯定是要还的,你说采取什么补救措施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没说的。”周挺说在借条上写上一个附加条款,如到期不能连本带息还款,愿以家产相抵。陈道生借着酒劲,在借条上很果断地写上了附加条款,并重新签字画押,按上了自己的手印,鲜红的手印在打印的借条上如同睁开的血红的眼睛,警惕地推敲着昏暗的灯光和比灯光更加昏暗的面孔。周挺揣着借条临走的时候,态度缓和了许多,他抱着拳对陈道生拱了拱戴着钻戒的手,“陈老板,我是做小买卖的,跟你们做大生意的比不了,不好意思了!”说着转身就走了,赵天军对着周挺淹没在黑暗中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把钱当命,抹我的面子,算个什么东西!”
这天夜里,持续多天的冷空气并没有抵达双河市,城市宁静如水,后半夜的时候,三圣街的巷子里传出过一声尖厉的猫叫声,76号的大院洪阿宝家的大黄狗很无聊地呼应了一声,躺在床上的陈道生紧接着就听到了狗缺少警惕地喘了两口气。
第二天早上,陈道生不知怎么的,胃口突然不好,一个大馍只啃了一大半,剩下一粒枣子那么大一点,怎么也咽不去了,扔了可惜,留着不值,他将一小块馍头丢在盛腌罗卜的碟子里,钱家珍看着剩下的馍头粒,忍不住习惯性地要挖苦他两句,“真的成了做服装生意的大老板了,往后早上要改吃油条了。”陈道生没搭腔,他知道钱家珍要是每天不冷嘲热讽他几句,晚上就不会睡踏实的,挖苦讽刺丈夫对于钱家珍来说,就像汽车发动需要加油一样必不可少,几乎就是她活下去的氧气。当年谈恋爱的时候,陈道生问钱家珍看中他什么,钱家珍说看中他将来肯定能当上副科长,陈道生说副科长又有什么了不起呢,钱家珍说副科长有电话打,打长途也是厂里公费付钱。陈道生家庭出身好,父亲是苏北讨饭来到双河的一个乞丐,正宗的无产阶级,一次在大街乞讨时被双河公司老板的“福特”小汽车撞断了腿,腿好后,人也残了,就留在厂里烧锅炉,母亲是一只眼睛瞎了的洗衣工,解放后他们家是无产阶级的样板,陈道生初中毕业后在厂里当工人,年年先进,还当过全市的劳模,而且很快就从车间调到了设备材料科,陈道生的政治条件和家庭出身就像是如今的高干兼大款家庭出身一样,身边始终缭绕着厂里前仆后继的美女,她们暗送秋波明送笑脸,陈道生却总是很麻木。钱家珍求爱的方式很特别,将两张电影票塞到陈道生的手里说,“晚上八点,大光明电影院,《红色娘子军》,去不去你看着办!”话没说完扭头就走了,陈道生捏住电影票,苦思冥想了一下午,还是去了,他觉得即使不谈,也不能伤人家面子。当陈道生和钱家珍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恰巧被厂里另外几个来看电影的女工发现了,第二天厂里就传开了,那时候只要看电影了,就像如今上过床了一样,基本上就算大局已定。钱家珍也是无产阶级出身,而且人也长得漂亮,性格泼辣,热情似火,陈道生也就在强大的舆论压力和情感包围下跟钱家珍走进了洞房。可陈道生一直干到下岗也没当上副科长,长途电话也没打成,腰里的bp机还是为做生意咬着牙买的,回一次电话两毛钱,相当于两根油条就被电信局当早餐吃掉了,钱家珍在没有电话的痛苦中对陈道生越来越不满意,老实木讷就罢了,还固执得要命,当年在厂里材料科时,为多领一双手套跟人家吵架,为分管副厂长多要了一套工作服告到市二轻局,如今人家做服装没有不赚钱的,他做服装却让家里早餐吃油条的梦想就像当副科长一样基本上彻底破灭。陈道生没有本钱谴责老婆,更不可能像胡连河一样气粗,一不顺心就逮住老婆捶一顿,晚上还要老婆打洗脚水,上床脱光衣服压在身子底下让自己消气。胡连河说自己要消气,最好的办法就是捺住老婆狠狠地干上一回。陈道生已经对男女之事相当陌生了,他觉得自己没本事,老婆对自己不感兴趣,他又不愿按当下流行的手段和老婆的授意去赚钱,所以忍气吞声既是无奈,也是自找的。
陈道生挨钱家珍挖苦的时候,喜欢坐在烟雾中幻想,他总觉得像他这样做生意总会有一天要发财的,骨头比肉贵是因为人们把骨头当成了肉,一旦人们知道骨头真相的时候,肉肯定就比骨头贵,他甚至推断出当人们把黄的、紫的、绿的头发恢复到黑头发的那一天,就是他出人头地的日子。幻想中的陈道生很平静很宽容,他觉得虽然钱家珍不像院子里其他女人一样跟丈夫死心塌地绑在一起打拼,但他确实让老婆过着没有信心的生活,他回到家,带进屋里的是一张毫无希望的脸,而不是一大把钞票,哪怕是毛票。
早餐是在油条和大馍空洞的选择中结束的,推了碗筷,钱家珍让陈道生再买几斤石灰回来将家里全部刷一遍,陈道生说小莉的房间已经刷过了,都刷一遍至少还要买六块钱干石灰,太浪费了,钱家珍指着枣粒大的馍,“你把大馍说扔就扔了,你就不浪费了?”陈道生据理力争却又声音软弱地辩解说,“我没扔,不是放在碟子里了吗?”钱家珍僵着脸伸出手说,“你不买,给钱我去买。”陈道生说店里换季要进货,没钱,推着自行车就出门了,钱家珍以冲刺的速度追过来拉住自行车的后座,“整天想着跟小寡妇去亲热,家也不顾了。给钱!”陈道生乖乖地从口袋里摸出六块钱,交给钱家珍。孙大强佝着腰出门去抓中药,钱家珍拉住他,“你帮我带六块钱干石灰回来。”
陈道生一整天都在想是不是要给刘思昌的“大哥大”打一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问他是不是感冒了,问他有没有遇到骗子,问他回来要不要去接站,实在不行,问他是不是提货的钱不够,要是不够,他再想办法筹一些钱汇过去,可想到天黑,他才明白,怎么找理由都只能是一种借口,刘思昌缺的钱陈道生哪能帮得了忙?这就相当于美国缺钱了找非洲的莫桑比克帮忙一样荒唐。所有的关心和问候,无论怎么掩饰,只指向一个主题,就是对刘思昌不放心,不放心刘思昌比不放心党和政府还要可怕。陈道生用手捋了一下无所适从的脑袋,竟捋出许多头发,头发夹在手指缝里,好几根是灰白的。黄昏时分,店里做了一笔生意,一位牙齿残缺的老头买了一件黑棉袄刚走,外面起风了,陈道生看着店外灰烬一样密集的行人缩着脑袋裹紧衣服匆忙经过,他的脑袋居然有了中风一样的感觉,一片昏庸和眩晕。于是,他在店铺打烊前问于文英,“小于,你说要不要给刘思昌打一个电话?”于文英说,“我早就想让你打了,都快半个月了,音讯全无,有点不正常。”陈道生面色苍茫地说,“我跟思昌几十年弟兄,在节骨眼上打电话,怕伤了面子。”于文英将茶杯里残余的茶水倒进门外的垃圾桶里,“他说好了一个星期回来,又带走了你那么多钱,这么长时间不给你打一个传呼,说一下情况,这究竟是谁伤了谁面子呢?”陈道生糊涂了一天的脑子,一下子通了。
陈道生晚上回家的时候,直奔街口秦大爷的杂货店,杂货店里老式柜台后面的木质货架上灰蒙蒙的,散装的油盐酱醋五味俱全地随风灌进了巷子,时刻提醒过往的行人进来买点什么。陈道生在浓烈的酱油气息中拔刘思昌的大哥大,拔了好几次,话筒里面一个陌生女人中英文夹杂着告诉陈道生“您拔打的电话已关机”,陈道生的脸跟酱油一样黑了,他握住话筒的手中风似地抽搐着,秦大爷将最后一塑料桶酱油倒进酱油缸里,盖上厚厚的木头盖子,眼睛直直地盯住陈道生,“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可不能再想不开了,我借你的五百块钱也不要了。”陈道生站在柜台外面,巷子里川流不息的冷风一刀接一刀地将他全身的肉和骨头分割得井井有条,他闻到了全身上下流淌着潮湿的血腥味。秦大爷递过来一支烟,陈道生抖着手划了好几次,火柴就是擦不着,好不容易擦着,又被手抖灭了,秦大爷打着一个笨重的煤油打火机,将一绺火苗送到陈道生的鼻子下面,“风太大了,还是打火机好使。”陈道生机械地吸着了香烟,烟雾毒气一样冒出来。
秦大爷说了许多关于人心叵测世道险恶的事,就像是给陈道生的三十万块钱开追悼会一样,在缅怀和追忆中安慰陈道生无论如何要看得开一些,并再次强调好死不如赖活的真理性意义,秦大爷饱经沧桑的脸上流露出看破红尘的平静与冷漠,他吐出一口浓痰,又用脚踏了踏,踏的姿势表示地上没有痰,“听说你借了好几万,是吧?要是栽了,真让人吐血,不过,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钱财乃身外之物,双河厂解放前的老板周祥生苦了一辈子,挣了那么大家业,解放大军枪声一响,不也全完了。生意慢慢做,还了债,你总会有一天出头的。”陈道生不支声,香烟吸了不到三分之一就在他灰紫的嘴上半途而废了,秦大爷的这些话就像是对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大谈洞房花烛夜如何美妙一样虚幻而多余。
这些天来,陈道生脆弱的内心每当面临崩溃的时候,就会反生出一种顽强的意志,就像一个快要死的人回光返照一样,明明已经命若游丝,却能机动灵活地转动眼珠并发表一些条理清晰的重要讲话,秦大爷在盖棺论定了半包烟时间后,陈道生内心突然风平浪静,他的手指在夜色中复活了,划火柴的姿势柔软而抒情并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他给秦大爷点上烟,问,“打通刘思昌云南手机多少钱一分钟?”秦大爷惊异于陈道生近乎麻木的冷静,少了一颗门牙的嘴里情不自禁地流出了一绺烟黄色的口水,“一样的,还是五毛钱一分钟。眼下不谈电话费,要是能打通,我不收你钱。”
陈道生似乎在冥冥之中聆听到了神示,他一把抓起话筒,手指像黑白电影中一个熟练的女特务发电报一样,闭着眼敲击着性命攸关的数字键,通了,陈道生没有在脸上流露出丝毫的激动,因为他觉得本来就应该打通的,所以当秦大爷坐在那张绑着锈铁丝的藤椅上正在说“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古训时,陈道生对着话筒开腔的第一句话竟是,“思昌,吃过晚饭了吗?”这有点类似于两个热恋中的人一见面不谈爱情却说“今天晚上月亮真好”一样,秦大爷愣住了,他张大了嘴,香烟掉到了地上。
刘思昌在电话里很兴奋,“正在跟几个朋友吃饭呢,我在滇缅边境的青瓦镇,一连半个月了都在下雨,山洪暴发,货在半路上运不过来,还要等几天才到。我早就想给你打电话了,可大哥大信号一直不好。道生呀,等急了吧?”
陈道生一下子脸红耳热,心里很不过意,“不急,不急,我是怕你在外面有个头疼脑热的,又没个人照应,那地方气候不好。”
刘思昌在电话里稳如泰山,“没事的,这里的朋友喝酒都不行,一桌人喝不过我一个。”
陈道生听刘思昌在电话里谈笑风生,就多此一举地说了句你要多保重身体话,匆忙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的陈道生像是累极了洗了个热水澡后神清气爽,看着瞠目结舌的秦大爷,陈道生将一块钱放在柜台上,指着灰尘很多的计时器说,“秦大爷,电话打了一分二十六秒,给你两分钟的钱。”
秦大爷望着陈道生若无其事的表情,心生愧疚,他声音喑哑地说,“道生,我是老糊涂了,别拿我的话当真,可别往心去呀,思昌回来后,你可一个字也不要讲呀,不然他要恨死我了。”陈道生笑了笑,“哪儿话呢,你也是为我好才这么说的。”秦大爷要将一块钱还给陈道生,陈道生摇了摇头走了,巷子很深很暗,秦大爷手里攥着一块钱就如同攥着一条发臭的死鱼。
陈道生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一进门钱家珍就眉飞色舞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块钱的大票子,说下午在齐小云家打牌赢的,钱家珍好打牌,但三圣街打牌的真正意义是打发时光,都是穷得丁当响而又不想吃苦头挣钱的女人,一二十块钱输赢就是豪赌了,常常是一人上锅八块钱,天昏地暗地打三天也决不出五块钱输赢来,所以陈道生面对钱家珍五十块钱巨款腿都软了,“赌这么大输赢,五十块都够家里半个月菜金了。”钱家珍赢了钱脾气也好了许多,她说今天打牌遇到了一个大老板,是齐小云丈夫高正山在酒店里认识的,当时人不够,正好他过来找齐小云家高正山,就凑了数上桌,谁知他要来一百块一锅的牌,一下午就输了二百多。陈道生对钱家珍陶醉的叙述毫无兴趣,他的肚子饿了,正四处找饭,钱家珍说打牌没来得及烧饭,就吃中午剩饭好了。陈道生没有底气对老婆的晚餐提出任何要求,自己就到煤炉上的铝锅里盛了一碗有些焦糊味的米饭,就着剩的半碗青菜汤和一碟腌罗卜吃了起来。
陈道生第一口米饭还没完全咽进肚里的时候,洪阿宝塑料袋里拎着一副卤鸭肝两个卤鸭头还有些鸭肠子进来了,“道生,没卖掉,剩下的,陪你喝两盅!”陈道生说我今天胃不太好,只能陪你少喝一点了,他站起身从碗柜里拿出大半瓶火烧刀子酒,两人就着剩下的卤杂碎你来我往地喝了起来,钱家珍知道阿宝平时有点抠,就别有用心地问了一句,“阿宝,太让你破费了!”阿宝将一杯酒倒进喉咙里,嘴里咬着鸭头说,“这话你就见外了,酒不是道生拿的吗?怎么能算破费呢?再说了,我还有事想跟你们俩口子商量商量呢。”
阿宝借着酒力壮着胆子说明了来意,他说赵天军给他送了两条“红塔山”香烟,让他过来跟陈道生投石问路,赵天军想让小莉放出来后跟她处朋友,要是陈道生钱家珍答应的话,年底他就跟小莉把喜事办了,而且保证搬出76号大院住到带卫生间的新商品房里去,让小莉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陈道生放下手中的酒杯,眼睛死死地咬住阿宝,将嘴里的鸭头盖骨吐了出来,一个字不说。钱家珍关了电视,挨着酒瓶坐了下来,她的嘴里冒着很多热气,情绪显然有些激动,“阿宝,那就请你当媒人,天军岁数是大了些,可他离过婚,知道疼女人,挣钱又多,只要拿到房子钥匙,又不嫌弃小莉,我看就这么定了。”陈道生将筷子拍在一堆鸭骨头之间,站起身不留余地说,“不行!”
阿宝和钱家珍很困惑地望着陈道生,一时摸不透他的心思。他们等待陈道生解释,可屋里是逼人的沉默,只有吴奶奶家的花猫在地上匆忙地啃着不劳而获的鸭骨头,猫牙啮出的细碎的声响清晰而尖锐。
钱家珍急了,她语无伦次反击陈道生的沉默,“赵天军不嫌弃小莉,嫁过去住楼房,吃香的,喝辣的,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婚姻。你没本事,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靠你靠不住,又找不到称心的工作,还耍什么当老子的威风?”
阿宝见气氛不对,就找了个台阶,抹着一嘴鸭油说,“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你们也不要太当回事。说实话,要不是小莉进了局子里,赵天军就是送我两条黄金,我也不会来开这个口的。”说着抬腿就走,他身后留下的是摇晃的灯光和虚幻的空白。
阿宝走后,钱家珍还在喋喋不休,而且充满自信地说小莉肯定答应,与其呆在这个家里饿死,还不如找个有本事的二手男人过安稳的日子。陈道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红着眼睛只说了一句话,“以后小莉的事,与你无关!”说得武断而坚决,就像是一个国家的主权一样不容讨论,可女儿小莉的主权也属于钱家珍,她是有权讨论的,然而陈道生犟脾气上来,火车也拉不回头,无可奈何的钱家珍气急败坏地说,“你要是能管得了小莉的前程,还省得我烦心呢!”陈道生站在杯盘狼藉的桌子边借着酒性发作了,“你说说,你为小莉烦了多少心?从一生下来,你夜里端过一泡尿,还是抓过一泡屎,生病上医院,上学接送,哪一样不是我做的,小莉出事了,你可出去找过一个人,借过一分钱?这些年,我忙着做买卖养家糊口,顾不上管教,你整天打牌,小莉在外面混,你不管不问,不让她去看店,还要她跟你一起去学打牌,娘儿俩一起把头发烫得跟稻草似的。我不说,街坊邻居哪一个眼睛不是雪亮的?都说是贫贱夫妻患难与共,你要是再年轻十岁,早就像赵天军老婆一样跑了,挑明了跟你说,天上掉不下馅饼来,我没本事让你过阔太太的日子,我也不想让小莉出来后再好吃懒做了,必须到我店里去跟我一起挣钱买米买油吃!生意难做,于文英我也用不起了。”陈道生的泪水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气管像堵住了一样,喘得急促而不均匀,酒精的气息针一样扎进钱家珍的鼻子里,钱家珍按往常的反应,不说摔掉两个碗砸一个盘子,最起码要踢翻一把椅子,但她今天没有,她知道陈道生酒喝多了,不然是没胆量敢如此放肆,老实人发起疯来,上吊都不在乎,动手打老婆是不需要多少勇气的。钱家珍出奇地平静,平静得有些虚假,她打开电视机,眼睛盯着屏幕上歌舞升平的幸福场面,她想自己要是活在电视里多好。
这天夜里,陈道生躺在床上,就像躺在老虎凳上,全身接受着被撕裂的酷刑,体无完肤的感觉如他打出去的借条一样具体而明确,他在感动于76号大院仗义相助的同时,隐隐又感到了某种歧视与偏见就如同血缘关系一样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无法割断,小莉做了丑事,就等于是一件崭新的衣服炸了一道缝必须挂到降价的货架上去变卖,他们在歧视小莉也就是歧视陈道生,几十年来循规蹈矩老实厚道的陈道生在这个晚上经洪阿宝这么一提亲,等于已经被挂到了降价处理的货架上了,就像秦大爷杂货店里过期变质酱油一样,三文不值二文打折处理了。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地打击,他甚至觉得这么多人帮助他,是可怜他,而不是看重他,是为挽回三圣街的面子,而不是救小莉于牢笼。这种极端的想法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类似于放在酒缸里发酵,能量很大很猛,陈道生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后半夜时分,屈辱的泪水浸透了枕头,枕头的另一边,钱家珍鼾声如雷,她在梦中享受着女儿家未来的商品房的温暖气息。
屋外的天空安静如水,黑暗的夜空里星星在既定的位置上发光,星光从窗外点点滴滴地漏进来,陈道生感觉像是黑暗中下了一些点滴发亮的小雨。
第二天早上,陈道生出门前,看到赵天军正在院子里刷牙,院子里是空的,他想跟他打招呼,又不知该怎么说。赵天军有条不紊的刷好牙主动跟陈道生打招呼,“陈叔,你可不要计较,我那帮朋友都没什么修养,心不坏,周挺说哪天要请你吃饭,给你赔个不是。”陈道生支唔着说,“今天起得早呀!”赵天军说老板从国外打电话回来,让他给老板太太送些鲜荔枝过去。
赵天军显然还不知道真相,或者阿宝没跟他说出真相。没事一样,这让陈道生心里有些轻松起来,也许阿宝跟他说要征求小莉意见,小莉的意见才是最根本的意见,那样说既掩盖了自己工作不力和陈道生的真实态度,而且也最符合事情的基本逻辑,小莉不同意,谁表态都没用。所以陈道生心情也就再也不愿去想赵天军借给他八千块钱和找周挺帮忙是别有用心了,赵天军虽没什么文化,但院子里对他讲义气的评价由来已久。
出门的时候,阳光很温和,巷口开水炉戳向天空的细瘦的铁皮烟囱里冒出的竟然不是黑烟,细白的轻烟像一根白绸子飘向阳光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