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孩子应是顽皮之时。
自与白颖华秋沉落二人相识便颇觉自己属于少根筋的天然少年呆一型的欧阳浔在第三十六次被秋沉落或明或暗或有意识或不自觉地损了之后,这样安慰自己。
明日便是上元节,凤凰城里早一片热闹,他一大早就到秋白二人留宿的客栈“报到”——原因无他,来得稍迟一些,白颖华便早被玩心极强的秋沉落拉着去逛集市了。所幸今日他在自家大哥的帮助下早早起身,候在了客栈一楼。
三日时间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虽没有打探到太详细的信息,但明日皇上确实要带着倩妃娘娘和姗嫔娘娘微服出宫,自家大哥和一名御医随行,当然,还有不少大内高手便服跟随。
自从初识那晚他与白颖华夜谈之后,便从心底拿他当兄弟对待,因此这件事情他也十分卖力,然而这几日都不见白颖华有什么动作,只是每日陪着秋沉落逛逛集市,偶尔还去悦容楼听听紫鸢姑娘的琴。说起这紫鸢姑娘,他倒真要暗叹一声——心高气傲的紫鸢姑娘成为花魁已近三年,始终卖笑不卖身,而且接客也很少看别人脸色,却不想却是栽在他那“贤弟”身上,每次他随同前去,都能看出眼前这姑娘对他贤弟芳心暗许,却不想他那贤弟却是完全不放在心上。说来也怪,一般青楼女子遇见自己喜欢的人自是百般讨那人欢喜,只有这紫鸢姑娘,日日盼夜夜盼的,见了他贤弟竟然一直守着矜持本分,至今连他贤弟的一片衣角都没摸过。他可不是希望自家贤弟与青楼女子有染,但每次这么看着,实在是颇为揪心啊。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虽不是英雄,可人家紫鸢姑娘是美人啊,这样美艳绝伦又才情颇高的一个美女整日在眼前露出那忧愁苦闷的表情,他虽不至于心痛,却还是有点不忍心的。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想起自家贤弟了。要面对一个圣宠至极的后宫嫔妃,虽是他武功绝绝,也总得做点准备吧?缘何他那贤弟不做准备,还拉着他每日逛街听曲,要他不必挂心?
他实在不明白,白颖华那一份自信缘何而来。
然,却无端相信。
他甚至感觉,即使没有他从中相助,秋白二人也能平安度过此次危机。
“浔大哥?”身边忽然传来秋沉落的声音,似是对他出现在这里颇为惊奇的样子。也是,每日都是他起了床却发现二人早不见了,只好动用自己的消息网从凤凰城的集市里慢慢搜寻,再跑去装作是半路遇上……虽然他这痕迹也颇为明显了点,但好就好在除了第一次秋沉落嘲笑了他一下,后面却是半点都没有提起。然几日下来,一大早就窝在客栈楼下“蹲点”这种事,他还没干过。是以秋沉落惊奇也是情理之中。
他看过去,果然,白颖华还是那么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见到他看过来,她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道:“我想,你也该来了。”而后白颖华给秋沉落叫了早餐,浅笑着看她吃完,然后道,“现在,我们出门吧。”
欧阳浔想要告诉她自己打探到的消息,却也知晓人多处不是说话地儿,便默默跟着。今日秋沉落穿的是一袭烟青色广袖荷叶裙,虽然依旧蒙了面纱,那身姿曼妙,路过之处虽没有艳惊四座,却也险些人仰马翻。
一路上,白颖华倒是买了不少小吃和小玩意儿,神色淡淡地看着不少少女和大妈红着脸向她们身边的欧阳浔撞去,最后淡然道:“浔大哥,其实刚才那个粉衣少女挺不错的。”
见白颖华也一本正经地打趣自己,欧阳浔倒有些哭笑不得:“落儿那般笑我就算了,颖华,你也……”
“你今日打扮得太过俊俏了,浔大哥。”秋沉落也接了话,评估般的目光将欧阳浔从头打量到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要去相亲呢!”
欧阳浔噎住,确实,他今日穿得太过花哨了。但是他难道要告诉这两个不像孩子的孩子说——这是他娘亲的爱好么?或许这两日他外出得太频繁了所以他娘亲起疑心了?
想到这里,他顿时警觉地向身后望了望。
“唔,别看了,从一出客栈,就有一个人一直跟着我们。”白颖华悠悠出声,“似乎没有敌意,而且关注的对象,好像是浔大哥你。”还有落儿。这后面半句,却是没有说出口的。
于是欧阳浔无奈地垂着脑袋告诉二人——他娘亲也许以为他看上哪家姑娘了,所以派人跟踪他……
正说着,白颖华却是拉着他二人拐进了一条小巷,而后朗声道:“阁下还是出来吧。”
三人都没想到的是,出来的却是个一身夜行衣打扮的妇人,只见那妇人一手扯下面罩,一手拉过欧阳浔:“儿子,你看上的这女娃儿娘喜欢!”
“娘,你怎么……”跟踪你亲生儿子?
“我知道这姑娘现在好像不怎么喜欢你,但是没有关系!娘帮你!”妇人一掌拍在欧阳浔背上,欧阳浔顿时龇牙咧嘴……
“娘,我没……”喜欢落儿,虽然落儿好像确实不怎么喜欢我?
“虽然娘没看到这姑娘的脸,但是娘相信你的眼光!”妇人又是一掌拍上欧阳浔的背,“不就是有个小子跟你抢这姑娘吗?娘帮你收拾了他!”
“娘,你听我……”说……
“你先闭嘴!喂,小子!我儿子看上那小姑娘了,识相的就乖乖放手!不然,哼哼!”妇人挥着手中的木棒,一脸的霸气。
秋沉落见对面的美妇一直自说自话,但是看欧阳浔龇牙咧嘴有苦说不出的表情觉得十分有趣,便一时没有出声,此时见那美妇对着白颖华挥棒子,而且原因好像是要抢她,顿时十分精神地对白颖华道:“猹,你看,终于有人为了我向你挑战了耶!”
白颖华闻言,唇角一抽——被一个中年妇女当做抢夺对象,这有什么好得意的么……难道她真的对落儿保护过头了,所以她有点……有点神经大条了?
“娘你为什么跟踪我?”欧阳浔终于得空说完一整句话了。
——而且还大白天的穿夜行衣……
他好想揪着自家老头的衣服问问他当初是怎么娶到这么活宝的妻子的啊……当然这个他只敢想想罢了,虽然平日里自家老头好像一副任他们欺负的样子,但是他知道他父王一旦认真起来……
“嗯?跟踪你?还不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看上人家姑娘回来也不说只知道往外跑,我要是不跟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喝到儿媳妇茶呢!”美妇理所当然地瞥了他一眼,又对着白颖华道,“喂,小子!你说,怎么样你才肯把你身边的姑娘交出来?”
“……”白颖华眼角抽抽地望着和欧阳浔好像完全不沾边的美妇,不知该说什么。
“你想要什么?钱?权势?地位?只要你说得出来,我一定帮你办到!”美妇把大棒往肩上一搁,道,“我这个儿子我了解,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说,但是为人父母的,儿子好容易看上个姑娘,我自然是要帮他把那姑娘弄到手的,所以可能要委屈你一下了。”
——这位大娘您确定您是定阳王妃?您确定您不是哪个山头的土匪婆?
以上是白颖华的真实心声。
——浔大哥你确定你不是捡来的吗?你确定你是这大娘生出来的?
以上是秋沉落的真实心声。
见白颖华一直僵着脸,那美妇似是急了,竟扔了棒子原地嚎啕起来:“呜哇哇,想我今年都四十七了还没有抱上孙子,隔壁王家嫂子孙媳妇茶都喝到了,我怎么那么命苦啊!”
三人黑线。
“好不容易儿子看上个姑娘,我这老婆子以为能喝到儿媳茶了,谁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不知道我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儿子娶媳妇啊……”
三人无语。
终于,仿佛看戏看完了,白颖华向欧阳浔道:“浔大哥,地上颇冷,你还是先扶王妃起来吧。”
欧阳浔这才从自家活宝娘亲这一出天雷滚滚的表演中回过神,忙扶起她。
“娘!这是儿子的结拜兄弟白颖华,这是小妹秋沉落。我们只是兄妹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欧阳浔道,“而且你这么出来,爹知道吗?”
美妇身躯一僵。
欧阳浔扶额:“娘你快回去吧,不然爹若寻不见你又该大发脾气了。”
秋白二人皆是唇角一抽——怎么好像名扬四国的定阳王是个黏老婆的?
而后秋沉落却是对欧阳浔努了努嘴,指着他身后道:“浔大哥,伯母,后面。”
欧阳浔回头,随即咽了口唾沫,道:“爹,大哥。”
而美妇却始终背对着他们,只是面对着她的白颖华看到,她面上的那种似怕非怕的矛盾神色。
只见一袭银甲的欧阳烈一脸同情地望着欧阳浔,而站在一群士兵最前面的中年男子,英武俊朗的脸上却挂着十分柔和的笑容:“诗诗,浔儿。”
听到那声万分柔和的“诗诗”,美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跳起来,回过头指着他噼里啪啦地道:“欧阳恒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我一出门就带一群人来找我!!!”
那男子看见她这般,却是轻轻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然下一秒他就皱起了眉,“你这是……什么打扮?夜行衣?哪有大白天穿成这样在大街上乱跑的?而且还是跟踪自己儿子?而且那个棒子……是怎么回事?”
秋沉落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白颖华轻轻一瞥,便收了笑。
严诗诗瞥了一眼秋沉落,忽而计上心头,瞬间窜到欧阳恒面前:“恒!我中意那个小丫头做我儿媳妇!你帮我把她带回家我就跟你一起回去,不然我就不回去了!”
一直看戏的白颖华闻言,几不可见得又挂上了滴水不漏的淡笑。
——方才欧阳恒初见她们,都几乎是理所应当地无视了。然而她却一直在打量那个声名远扬的欧阳恒,那一句“没事就好”,她真真切切地看见了里面沉淀的感情。只怕眼前这一对中年夫妻感情甚笃,而明显,若那美妇说要什么,欧阳恒便会不惜一切拿给她。更何况她还是拿“不回家”来做威胁。然她是万万不可能放任眼前的人带走落儿的。先不说欧阳浔对落儿是否有好感,就算落儿对他有好感,她也不会让眼前之人如此简单地便决定落儿的终身大事。若落儿不愿……为了落儿,得罪谁她都不在乎,而今却不得不考虑在场的两个因素。一是欧阳浔,真撕破了脸,只怕最难做的是欧阳浔。古人最讲究忠孝义气,若是站在自己这一方,他便是不孝;若是站在他父母那边,他便是不义。她要陷这第一个对她们表露出一点真诚和关切的少年于不孝不义的境地么?二是那一边站着未发一语的欧阳烈,此人是藏花国护国大将军,据说从师苍山派掌门阎飞昌,武功深不可测,真要冲突起来,恐怕脱身并非易事。
欧阳恒这才正眼去看他面前的秋白二人,只一眼,他便感到了不妥——面前的一男一女,并非常人。而且那少年此刻展露出来的,却是明显的敌意——一眼就看出自己打算强行带人离开,而且只是一个简单的眼神碰撞,他便知今天恐怕此事难成。
“娘,你……”欧阳浔出声。
“你先闭嘴!”严诗诗瞪了他一眼,欧阳烈轻轻按住还欲说话的欧阳浔,轻轻摇了摇头。
欧阳恒开口了:“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姓白。”白颖华不咸不淡地行了个礼,“素闻定阳王大名,久仰。”
“白公子。”欧阳恒是个极其爱妻的男人,既然诗诗开口了,那么他便一定会尽力做到,即便难成,“不知公子与身边那位姑娘是何关系?”
“如今是朋友关系。”示意秋沉落不要开口,白颖华斟酌了一下,答道。
“那么,公子想必不会介意这位姑娘来定阳王府做客吧?”同样地,欧阳恒也在斟酌字句。
白颖华低眉:“若落儿应允,那我自然没立场干涉。”于是她歪了脑袋,问:“落儿,你要去浔大哥家里坐坐吗?”
“姑娘,我妻子很是喜欢你,可否到府上小住几日,陪陪内人,给她解解闷?”欧阳恒也开口问道。
“姑娘,姑娘你来陪陪我吧,我在家里都要闷死了!”严诗诗一脸的委屈,道。
“颖儿也能去吗?”秋沉落向着欧阳恒反问。
“这……”欧阳恒迟疑。
“自然不行!”严诗诗想也不想地拒绝——这小子跟去了,她还怎么进行她的诱拐儿媳计划?
“那抱歉,颖儿不去的话,我是不会去的。”秋沉落干脆道,“更何况,夫人真要是闷的话,大叔你何不常带她出门玩玩呢?”
欧阳恒和严诗诗都因这回答顿住了。
“如二位所见,落儿不去。”白颖华浅笑着,声音毫无波澜,“我在这里,二位还是别动强迫落儿的心思为好。何况浔大哥与在下和落儿乃八拜之交,待白某手头的事情处理完了,自会携落儿登门拜访。”
“小子,我还是那句话,如何你才肯放手将这小姑娘让出来?”严诗诗怒了,那根被她扔到地上的大棒不知何时又跑回了她手中,她此刻倒竖柳眉,杏眼圆睁,似是想要起到威吓作用。
欧阳恒身后原本出来寻找严诗诗的士兵们此刻却是不声不响地团团围住了秋白二人,同时亮出了兵器。
“落儿不愿的事情,谁都不能强迫。”见此情况,白颖华笑容未变,却声音冰冷,“若要我放手……”
那边众人竖起耳朵,却只闻四个字——
“除非我死。”
冰冷坚硬,掷地有声。
秋沉落震惊,随即抓住她的手:“颖儿,不去的后果这么严重么?那我……”
白颖华回眸展颜一笑:“不会。我们有浔大哥在。”
欧阳浔猛地抬头,随即目光定在不远处那个白衣少年的身上,满眼都是那一抹笑。
那一笑,真真绝世风华。
风飘摇,白色衣袂在风中翻飞,少年墨玉般的眸子,满满的相信。
“父王,母妃。颖华与落儿是孩儿的结拜兄弟和妹妹,孩儿并没有对落儿动心,你们不用如此费心撮合我们。”他目光坚毅,上前站在了自家父母面前,迎上了自己严厉父王的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阻挠父王关于母妃的决定,以往那些要他从政、从军的决定,都是小打小闹,他也知晓,母妃想要的东西,父王即是不择手段也要达成目的的。然他此刻,却是第一次在这般情况下对上父王的眼睛。他手心在冒汗,然声音却与白颖华一样,掷地有声。
良久,欧阳恒放柔了目光:“浔儿也长大了。”他一声长叹,“诗诗,孩子的事,交给他们自己去办吧。”
他一挥手,原本团团围住她们的士兵顿时散了去。他拉着还想说什么的严诗诗,带着一众士兵离开小巷。欧阳烈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肩,道:“浔,不错的八拜之交。”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人,便随着自家父母离开了。
欧阳浔面上一派平静,心中却是惊涛骇浪,久久难以平息。
白颖华那展演一笑,还有那墨玉眸子里的满满信任,在他眼前不停浮沉飘荡,挥之不去。
后来他才知晓,今日那一个毅然的决定,是他这辈子最对,也最错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