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
白颖华和独孤一尘各带着三个小纸包回到这演武场。
早早注意了他们这边骚动的众人都围了过来,倒没有几个人看台上比武了。就连台前坐着的诸位武林前辈,在听百尺门弟子说了事情前后,也伸长了脖子看过来。于是台上两人也不比武了,跳下擂台跟着众人一起看热闹。
“独孤少侠先请。”白颖华道。
“那在下就不客气了。这是,第一味毒。”独孤一尘点点头,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一个药丸来,放在面前的瓷碟上,伸手推至白颖华面前。
白颖华轻轻端起瓷碟,放至鼻尖,嗅了嗅。
片刻后,白颖华微微一笑,放下瓷碟,提笔在面前的纸上疾书起来。
只稍片刻,她放了笔,折了纸,苏默书起身将那对折的纸取来,递给独孤一尘。后者打开细细浏览了一遍,道:“果真不愧是南宫老神医的徒弟,这方子,一字不错。”独孤茜茜想是不信,又拿过来看了一遍,却是没说话。
“那是,我们家颖儿是最棒的!”秋沉落冲鼓着眼睛不服气的独孤茜茜一扬下巴。
“第二味。”独孤一尘取出一小小纸包,小心翼翼打开放在碟子上,推过来。
白颖华只一眼,便轻笑道:“听闻银月国琳琅山上盛产一种七色花,若取其中灰色花的根茎配以特殊配方浸制七日,晒干后研磨成粉,则其药呈银灰色粉末状,其味淡淡,如莲,但却是能够让一个年方二八的少女容颜百日之内变得老态龙钟满布皱纹,是以名为‘花无百日红’。其配方据说失传,那灰色花又极少生长,白某也只是在师傅编纂的《药志》上见过,却不想今日能够在这里见到独孤少侠拿出此毒,独孤家,果真名不虚传。”
“能够识得此毒,白少侠果真厉害。”独孤一尘心中此刻全是震撼,当日父亲将此毒摆在他面前三日,他都不曾认出,却不想此时这少年只一眼……
“认识有什么厉害的,关键是我们比的,是解药方子是什么。”独孤茜茜一脸的不屑。
“此毒无解。”白颖华淡淡扫她一眼,“若中此毒,光看症状,平常大夫多会以为是‘秋霜’毒,然若真以‘秋霜’毒的解药去解,那人便会三日之内气绝身亡。此毒极珍贵,世上罕见,更是无药可解。”
“哥,他……”
“白少侠说对了,茜茜,你先莫说话。”独孤一尘心中只余敬佩,于是这第三味毒,自然是放了水的。
白颖华瞥了一眼盅中毒液,道:“金蟾毒。解药是藏花国飞蓬齐家酿的桂花米酿三钱兑一钱清水。”
“白公子全部答出,现在,该白公子出药了。”苏默书一脸的兴味盎然,瞅着白颖华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名为“激动”的东西。
白颖华自衣袖里取出三个纸包,一一摆在碟中,缓缓推过去,道:“白某这三味毒,全在这里,独孤少侠,请。”
独孤一尘低头细细看了看,又一一嗅了嗅,一炷香的功夫后,忽然道:“在下认输。”
“啊?哥?你说什么?”独孤茜茜正卖力和秋沉落大眼瞪小眼的时候,自家哥哥忽然认了输,这是她之前根本没有想过的事情——即便哥哥出的三味毒白颖华都认了出来,她也没想过,白颖华的毒,会难倒哥哥,当下便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独孤一尘。
“这一味,是‘西蝉’,是取银月国一种黑月雌蝉配以花斑蛛的毒液泡制,晒干后研磨成粉制成,解药便是取雄蝉双翅配花斑蛛的八条腿加鲜榨月梨汁泡上七个时辰后取梨汁。这一味,是‘冷益草’,解药是藏花国飘香居的招牌点心,‘竹青膏’,配上无根水。只是这一味……在下才疏学浅,不曾知晓。”独孤一尘将碟中毒药一一点过,对那最后一味,却是摇头叹息。
“哥,你不是早就把爹爹书房里的毒物志全部看完了吗?怎么会……”独孤茜茜不信。
“这毒与‘珑念’有点像……但是‘珑念’有淡淡的硫磺味道,这个,却是没有半点味道。”他道,“你别闻了,我已经闻了半晌,半点味道也无。而且‘珑念’是褐色粉末,这个却是淡黄色。”和自家妹妹解释后,他拱手向白颖华道,“在下输了,还请白少侠告知这究竟是什么毒。”
“不过是栎芝花磨的粉,毒性是致人失明,解药倒也简单,花根部分磨粉和水即可。”白颖华淡淡一笑,“这是师父才发现的,是以天下的毒物志上并无记载,少侠不知也是情有可原的。”
“原来竟然是神医前辈新近发现的,怪不得,我……”
“她跟你说什么你就信啊,笨小子果然是笨小子,过了这么些年了还是这么笨!”忽然一个声音从人群外传来,打断了独孤一尘的话。
听到这把声音,白颖华和秋沉落的身子同时微微一僵。
众人回过头去,纷纷拱手道:“南宫老神医!”“前辈!”
“前辈来了也不通知张某一声,倒显得张某礼数不周了。”张掌门迎上去道。
“哈哈,张掌门好啊!”南宫老头自是看见自家俩无良徒弟僵硬的反应了,顿时心下大乐,嘻嘻哈哈地道,“其实老头我打算明日再上山的,只可惜我那俩徒儿性喜新奇,老头我想啊,这武林大会除了第一日比武有点看头以外,后面的就不好玩了,万一我那俩徒弟半途开溜,我不就白来了嘛,所以就连夜赶过来啦!百尺门可是个大门派,掌门事务繁忙,没有通知掌门算是老头的不是,在这给你赔个不是,掌门阁下您大人有大量,别在意哈。”他这一番话看似无心,其实可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的——第一,他说了,你这武林大会没意思,尤其是明天的那什么武林盟主竞争;第二,原本客至主迎,他就算没通知,你这百尺门偌大门派还能不知晓?他先赔个不是,倒教那掌门里外不是人了。他一露面就给人家张掌门使绊子的原因无他,不过是守在百尺门外的小冷子告诉他百尺门给他俩宝贝徒弟吃不好住不好……
那边血玉楼众人和苏默书闻言,心里都默默地点了点头,加了句:还真是有其徒必有其师,前辈你要来晚点那二人估计早没影儿了。
张掌门看着面前这嘻嘻哈哈的老头,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又不好表现,只得皮笑肉不笑地道:“来人,上面加座!”
“哎别别别,老头我喜欢热闹,就跟我家老婆子坐徒弟旁边就行了,掌门不用那么客气。”南宫老头忙摆摆手,笑眯眯地拉着一边沉默的卉娘一溜烟挤到秋白二人身边,彻底打破二人想要趁他和别人寒暄之时偷偷溜走的算盘。
“徒弟啊。”某老头挂着一脸的笑容道。
“师父、师娘。”秋沉落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跳过去一脸欢喜。
“师父、您老人家不是说,明儿才到么?”白颖华回过眸来,对着一脸嬉笑的南宫老头一字一顿地道。
某老头打了个冷颤,心道这天气挺热的,怎么他忽然觉着好冷呢。收了四处乱跑的心思,他道:“这个,为师和你师娘特别想念你们,这路就赶得急了些,一不小心……就提前到了。”
卉娘揭了面上易容面具,笑道:“落儿,颖儿,别听你师父胡说,我们前日就到蔓株城了。”
某老头闻言顿时哀嚎:“娘子你怎么能出卖你家老头子呢!”
“是么。”白颖华将眸光转向南宫老头,挂上大大的笑容道:“师父您老人家连、夜、赶、路,肯定累极了吧,徒儿给您捏捏肩?”
——好、好恐怖!他徒弟这笑容好恐怖啊,呜呜谁来救救他……啊对了!
某老头连忙跳到已经呆掉的独孤兄妹身后:“啊笨小子你刚才说什么?哦对了,那个什么什么毒可不是老夫发现的老夫今儿才知道栎芝花还有这功效!”
回过神来的独孤一尘一顿,慢慢道:“义父,您……好重。”他虽然知道南宫神医和武明老祖一样是江湖上出了名儿的老顽童,但是他还没见过这么怕徒弟的老顽童……而且目前这老顽童,还吊在他身上……
那边卉娘拉了秋沉落在唠家常:“落儿,师娘听说第一日是新秀比武?”
“嗯。”秋沉落应了声,从衣袖里掏出纸包,“师娘,这是颖儿烤的鸡腿!”她打开纸包递给卉娘,“特别好吃!不过已经冷了……”
卉娘接过来,笑得万分慈祥:“的确很香,落儿,怎么样,比武到你们了吗?”
“呃,师娘,落儿比过了。”秋沉落顿了下,随即低头一副委屈模样,“师娘对不起,落儿给你们丢脸了。”
“嗯?输了?”卉娘收起鸡腿,顺便收起感动——她道这鸡腿是落儿特意要留给她的,谁知人家不过是打算下午拿来解馋的,而且这已经是最后一个鸡腿了……
“嗯,输了。”
“那颖儿呢?”
“颖儿没上去打。”
“咳咳咳,落儿你说什么?”
“颖儿没……呃。”刚要重复一遍的秋沉落收了声音,这才反应过来那声音是南宫老头发出的,又忽然想起颖儿跟她说师父要她们给他“长脸”,当下弱弱地抬眸看了一眼还挂在独孤一尘脖子上的某老头,又看了一眼一手撑着脑袋看着他们闹的白颖华,蔫了。
于是某老头这下理直气壮了,从备受折磨的独孤一尘身上跳下来:“颖儿!为师怎么和你说的?”
“要我给您‘长脸’。”白颖华抬眸,懒懒道。
“那你给我长的脸呢?!”某老头跳脚。
“唔,这里。”她悠悠从衣袖里扔出一张人皮面具,道,“师父您老人家戴上这张面具肯定会更加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她面上忽而挂起了甜甜的笑容,“迷倒万、千、少、女。”脸上还一副“看徒弟我多孝顺对你多好”的表情。
于是某老头身后飘来疑似“妻管严风暴”的低气压……
那边独孤一尘终是得了空,上前道:“白少侠,在下输了比试,不知少侠要求是?”
白颖华道:“要求不高,只是你在这纸上签个字画个押便是。”她说着,便从袖中抽出一张薄纸来。
独孤一尘疑惑,接过来一看,顿时心下大怒,将纸重重向桌上一放,道:“阁下是存心羞辱在下吗?!”
“哥,怎么了?”独孤茜茜奇怪了——她大哥还从未发过如此大的脾气。
那边秋沉落也好奇地探头:“颖儿你那纸上写了什么?”
血玉楼四人看了半日的戏,自觉过瘾,当下见好像又生枝节,顿时又好奇地围了过来,就连那边打情骂俏的南宫夫妇也停了你打我跑的游戏,看过来。
看了白颖华给的字纸,独孤茜茜娇斥一声:“你欺人太甚!”说着,便是一把毒粉飘洒出来。
白颖华早带了秋沉落飘离原地,血玉楼众人自然也反应飞快——伽蓝被戮清拎着,兮若被血柒拉着,都避过了毒粉,倒是一边围着看热闹的众人遭了殃,痛呼之声不断响起。
——幸而有了前车之鉴的独孤一尘今日将独孤茜茜身上能致人死地的毒药都收了去,留下的不过是折磨人的一些毒粉以作防身,否则以那小魔女性子,这一片土地怕是要染血了。
“啧啧啧,这独孤家的大小姐真是歹毒啊。”被顺便拎在白颖华手里的苏默书站在远处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又一脸感叹地摇了摇头。
“怎么?比试输了不认账就算了,这还要杀人灭口哇!”伽蓝在一边数落了一顿戮清之后,跳着脚道——刚才阿清把她拎着,虽然免去中毒之苦,可是她的形象都没了诶!
“茜茜!”没注意自家妹妹竟然撒了一把毒粉出来,待独孤一尘反应过来,周围中毒的、幸免的都用万分复杂的目光看着他们,心里长叹一声,他默默的取了解药递给那些中毒的人,“舍妹……生性顽劣,得罪诸位,还望海涵。”
有的人受了解药,却不服:“谁知道独孤少侠你给的,是什么东西。”虽还称他为少侠,可语气里却是半点之前的敬意都没了。
独孤一尘叹了口气,拾了笔,刷刷在那张纸上签了自己的名:“愿赌服输,我独孤一尘从此便奉白颖华为主,誓死效忠。”
众人大惊失色,这才知晓那张纸上写了什么内容。
且说当下独孤一尘签了“卖身契”,自此成为落华宫的一份子。独孤茜茜没想到自己的任性害哥哥丢了自由,当下便提出要和白颖华决斗。
白颖华倒是毫不在意,不过独孤一尘却一脸黑线地拦住了自家妹妹,独孤茜茜当下难过非常,竟然说白颖华若是不放了独孤一尘,她就一直跟着他们,直到放了她哥哥。独孤一尘便拉着她到一边细细劝慰,谁曾想半晌之后,秋沉落看台上比武看得要睡着时,独孤茜茜竟然俏生生站在她面前,道:“秋小姐,茜茜愿做牛做马服侍小姐,但求小姐让白……白公子放了我哥!”
秋沉落的睡意顿时被她吓跑了,道:“我可不要一个满身都是毒的人待在我旁边。”那小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样。
“我……”独孤茜茜这下倒红了眼眶,“这祸是我闯下,也是我硬要哥哥和你们比试,一切不关哥哥的事,所以、所以你能不能……”
“茜茜。”独孤一尘过来,摸摸她的脑袋,面上笑得一派温和,“愿赌服输,比试前我们便如此约定,武林中人,哪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独孤茜茜开始掉眼泪。
秋沉落默默地瞅了一眼旁边用手撑着脑袋看戏的白颖华,刚要开口,就见卉娘向她使了个眼色,她一顿,便听白颖华道:“既然你们兄妹情深,茜茜姑娘又嚷着要给落儿作侍女,我若不答应,岂不是太不给孤月面子了?”“孤月”,便是白颖华那张纸上随手给独孤一尘安的名字。
独孤一尘一怔,便听白颖华玉箫般的声音缓缓响起:“茜茜姑娘,不若你来与你哥哥一同,也好给你哥哥做个伴儿?”
“白……主上!”独孤一尘急了——他自个儿奉人为主倒没什么,怎可带着茜茜,何况茜茜这性子……
“你是不是打定主意,绝不放我哥哥?”独孤茜茜却是抬头看向白衣少年。
“孤月已奉我为主,我为何要放他?”白颖华瞟她一眼,道,“倒是茜茜姑娘年少,不曾涉足江湖,不知晓这些规矩也罢。但既是你要求,看在孤月面上,留你下来也无妨。”
“你!”独孤茜茜气急。
苏默书本就在一边,他倒是觉着白颖华这性子和作为颇为合他胃口,当下便摇着扇子道:“当初独孤少侠和白公子比试之时便约定,若独孤少侠赢了,白公子便受他一味毒;若白公子胜,则独孤少侠答应他一件事,如今众人皆知白公子赢得比试,而他的要求也确实是‘一件事’。茜茜姑娘若再纠缠,可就真有些胡搅蛮缠了哦。”
“我……”独孤茜茜语塞,随即恨声道,“江湖人皆知能者为上,若他能在武功上胜得我哥,我就随哥哥一起!”
“哎,茜茜丫头,你这是干嘛呢。”南宫老头这会儿正在啃刚才从秋沉落那里弄来的烤鸡,闻言不禁开口劝道,“其实我这徒儿心地善良,不会把笨小子怎么样的啦。要不,老头儿我给你打包票,你哥绝对不会被怎么样的!”
白颖华闻言白了他一眼,道:“师父,我记着上次师娘新研制出的药还有几味没试过?”
于是某老头顿时垂了眼睛坐好继续啃烤鸡去了。
“怎么样,白颖华!你敢不敢与我哥一较高下?”独孤茜茜打断他们的对话,道。
“茜茜!不得胡闹!”眼见这场面就要一发不可收拾,独孤一尘冷了声音道。
却不想白颖华竟然站起了身,对着台上正要宣读比试名单的林立道:“林大侠,还有台前众位前辈,请恕在下不恭,要借这擂台一用了。”
张掌门见林立看向自己,大手一挥道:“无妨,少侠要用便用,也正好让大家见识见识闻名天下的妙手神医的徒弟武功如何。”
于是林立便下了擂台,将台上空间让与这二人。
白颖华飘身而起,落在台中。
独孤一尘被自家妹妹几番撺掇,又禁不住赢了便可洗刷耻辱重获自由的诱惑,便也翻身上了擂台。
白颖华看过他与秋沉落的比试,自然知晓这江湖人称“随风毒使”的独孤一尘虽然以人品和用毒扬名武林,这武功却也不可小觑。是以,一上台,她便收了半分游戏态度,眉间虽还漫不经心,心中却是提起了三分警惕。
独孤一尘虽然没看过白颖华上台比试,也不曾听闻南宫神医徒弟武功如何,但是从周身气质来看,他定是要比秋沉落高上几分,是以也未敢掉以轻心,上台便拔了剑,摆好起手式。
白颖华心底暗叹一声,她未曾系统学过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雪山之上那三年杂七杂八地被灌进各门各派的武功,是以一时间她倒没打算出手。独孤一尘道此刻虽然两人相对,但他名义上是自己的主上,何况自己年长他几岁,若先出手,岂不是太掉面子,于是也没动。
两人静静地在台上站了片刻,终于,台下有人忍不住了。
秋沉落道:“师父,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高手比武之前一定要对看上半天才开打?”
南宫墨轩偷偷拽了一下她的袖子:“别乱说,那叫‘眼神厮杀’!”
台上的独孤一尘忍不住绊了一下,再抬起头,对上对面白颖华云淡风轻的眼神,不禁惭愧了下,当下便道:“在下……冒犯了。”
话音未落便是一剑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