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旎曾经无数次幻想再次见到他是何情景,或许是在她生了重病、奄奄一息之时,娘亲进宫看望她,带来了他;或许是她在庭院中堆积着雪人,一转身,他就在身后含笑静静注视着自己;或许是春日里,玉华公主想放纸鸢了,听说他美人鸢扎的极好,便召他入宫;或许……但,无论哪种幻想,皆不如此刻来的震撼。
翠绿的美人蕉阔大的叶子上凝着晶莹的水珠,一朵朵山茶花灿若云霞,好似一抹绛纱漂浮在碧水间,美得让人窒息。
就在前面,是一汪碧湖,广阔无垠,看不到尽头,似要与天相接。
湖心一座八角亭,皂壁丹柱,琉璃金瓦,光彩眩目。
而真正夺去旖旎呼吸的,却是亭中坐着的那人——
远远便先看到一尘不染的白衣的衣角,袍服胜雪。紧接着是男子修长的颈,优雅得让人连看一眼都是亵渎,让旖旎一下子想到了太后钟爱的两只仙鹤,它们的脖颈似乎也是这般修长。精致削瘦的下巴,嘴角噙着淡淡笑意,深邃依旧的眼眸仿佛是蕴藏着秘密的汪洋,让人即使溺死在里面也心甘情愿。墨黑的发用了竹簪束起,姿态闲雅,烟雾缓缓从亭子弥漫开来,原是在和一位僧人煮茶。
云烟缭缭,那八角亭就像是海中的蓬莱仙岛般若隐若现。
那高僧一袭灰色伽衣,生的圆头大耳,看上去便很是讨喜。
此时两人言笑晏晏,仿佛岁月都静止了下来。
旖旎沿着栈道往亭子走去,那人依旧焚香品茗,仿佛未察觉到她的步步靠拢。
灰衣僧人抬头,正巧看到了她,旖旎连忙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僧人了然地笑了笑,垂下头继续品自己手中的茶。
阔别三年的师父就在眼前,旖旎站在他的身侧,手飞快捂住了他的眼。刻意压低了嗓音,“猜猜我是谁?”
娇糯绵软的声音,鼻尖梅花幽香若有若无。
凤引未加思索,手便覆上她的。
她的手柔若无骨,却冰冷似这八卦湖的湖水。
他的手宽厚,温暖如旭日。
凤引心里早有了答案,轻笑一声,“莫非是智净?”
“不是。”
“那……”凤引故作犹疑,“是智聪?”
“也不是。”旖旎含笑道。
“旖旎姐姐!”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乱入。
灰衣僧人手中茶盏没端稳,茶水洒在了伽衣上。
旖旎瞪向这煞风景的声音的发出者——
当事者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而后献宝似的举起手中的兔子。
旖旎看着在空中四肢乱蹬的兔子,感到一阵深深的挫败感。
凤引拨开旖旎的手,旖旎也不扭捏,趁势坐在了他身边。
“师父,你怎么会来啊?”
凤引看着她的齐刘海,湿漉漉的眼睛,微微吐了一口气,倒是没有长残。伸出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为师怎么来不得?”
旖旎抽了抽小巧秀气的鼻子,“师父讨厌。”
“……师父怎么讨厌了?”
“师父刚刚竟然认不出旖旎。”
“……”凤引默。
玉华公主也坐在一旁,打量了两眼凤引,很是中肯客观的评价,“生的真好看。”
“……”凤引继续默,实则心里已经是波涛汹涌,他的相貌,岂是一个好看就能形容得尽的?算了,跟一个有眼无珠、不懂得鉴赏美男的小丫头片子置什么气。
旖旎看着凤引僵着的臭脸,不知道他为什么生了气。灰衣大师却是哈哈一笑,“仲寅,何必恼火,你自己知道自己生的好便是了。”
旖旎视线在凤引脸上一转,顿时明白了凤引生气的原因,“师父也不怕臊。”
“哼。”凤引冷哼一声。
旖旎摸了摸鼻尖,又看向灰衣僧人,“敢问大师法号?”
“有你那么直接的么?”凤引又给了旖旎一个爆栗。
旖旎撇嘴,她还没问,敢问大师在哪座洞府修行呢?
灰衣僧人双手合十,起身朝了旖旎和玉华鞠了一躬,“贫僧法号济生,是定国寺的得道高僧。”
得道高僧,旖旎汗颜,有这般介绍自己的么?旖旎这才明白为什么师父和这个济生大师谈得来了,原来都是一般自恋。
“鸡生?”玉华公主似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注意力终于从手中的兔子移开。
济生大师:“……”
旖旎敢保证,她刚刚绝对看到济生大师嘴角抽了抽。
“咳咳,师父,你们煮的是什么茶啊?”旖旎岔开话题。
面前的石几上置着的木鱼石茶具。
旖旎“咦”了一声,凑近一看,“师父,我记得六年前的元夕,我外公赠了一套木鱼石茶具给我爹爹,后来我爹爹赠予了你,这可是那套茶具?”
济生大师不以为意,凤引却明白,旖旎只看过这木鱼石茶具一眼,竟然记住了,这份细心和洞察力当真是不容人小觑。
“东西也是得看主人的,为师没有耐心煮茶,便送给了有这份闲情逸致的济生大师,偶尔馋了济生大师煮的茶,也可过来讨两杯。”凤引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恩,”旖旎点点头,“就知道你不懂得品茶。”
凤引手上动作一滞,旖旎却是自顾自说道,“你喝的是第一遍茶水。”
凤引又一次被人用话噎着,面色愈发难看。
济生大师倒是极其感兴趣的看向旖旎,“小丫头有趣得紧。”
“承蒙大师夸奖。”旖旎也不羞怯,就这般大大方方直视济生大师探究的双眸。
很是清澈的一双眸子,没有参杂一丝杂质,济生大师一愣。
玉华公主眼睑微微掀动,“话说大师,从我们来这儿到现在,你都不问我们的姓名身份,你们知道与何人交谈吗?”
“这四海之内有缘者只要碰到了便可以谈话,又何必在意身份与姓名这些身外之物?”济生大师奇道。
旖旎垂下头,情不自禁抿了唇,这济生大师与凤引两人果然很是相投。
济生大师又道,“贫僧看两位小友,目光诚挚,也是难得的与佛有缘之人,不如——”
“不如就拜你为师,与你一起研讨佛法?”凤引接过济生大师话茬。
“你怎么知道?”济生大师愣了。
“这话你跟多少女子说过?”凤引一副“别人不知你我还不知你”的嫌弃眼神看着济生大师。
济生大师尴尬地摸着光溜溜的脑袋。
那厢旖旎趁着大家不注意,偷偷为自己斟上一杯茶,一手拢着广袖,轻轻一抿,“好茶水。”
济生大师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扫在旖旎脸上,“你知道这是什么茶水?”
旖旎偏头故作被难住状,沉吟了片刻,“这似乎——”,看到了济生大师一脸的“就知道你不知道”的得意表情,旖旎话锋一转,“这有何难。”
旖旎拈着茶杯轻轻摇晃,看着碧郁的茶汤,又将茶杯靠近鼻尖,阖目闻了闻,顿时一股兰花香盈满肺腑,却又持久不散,也不睁眼,徐徐道:“这是武夷岩茶,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从古栽,武夷茶叶虽然生产历史悠久,却也比不上这煮茶人的巧心思。如果我没有猜错,这煮茶用的茶水应该是梅花蕊间的雪水。大雪过后,趁着梅花蕊心的雪尚未融化,收集起来,封入瓮中,埋在土里,待来年便可取出来饮用。小女愚见,这煮茶的雪水应该攒了三年了。”
济生大师听得呆住了,良久一声长叹,“贫僧再也不敢妄言自己懂得茶道了。”
“大师严重了,”旖旎也不敢得意,“小女只是懂一些粗鄙的茶道,不敢在大师面前班门弄斧。”
济生大师面色稍缓,看这个女孩,年纪不大,却这般沉稳,看向凤引,“你倒是得了一个好徒弟。”
“那是,也不看她的师父是谁!”相较于旖旎的谦逊,凤引却是下巴一扬,丝毫不客气接下了济生大师的夸奖。
旖旎摩挲着茶杯,“只是我觉得木鱼石茶具虽好,却与武夷岩茶并不相配,莫若紫砂壶茶具最为合适。”
济生大师更为由衷喜爱旖旎,茶道至微至妙,这小丫头小小年纪,便能参的这么深,倒也不容易。
这时,玉华身边另一个宫女慌慌张张奔来,“公主殿下,您住的西厢房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