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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 十 人类的尾巴

寒假的时候,我们家里发生了大事:艾好从合肥回家的路上失踪了。

艾好事先曾写过一封信回家,说了他们放寒假的日期,还说学校里已经给他们买好了各自回家的车票。从合肥到青阳,一票到底,用不着转车,那边由学校送到车站,这边家里去个人接站,很简单的事,我们谁都没有认为会出问题。

是艾早去接站的。艾忠义要上班,李素清还在忙着改考卷,填学生的成绩报告单,闲下来的只有艾早。

从下午三点钟艾早就等在了出站口。那是一条从停车场伸出来的窄窄的人行通道,北风打着旋儿贴地尖啸,地上的纸片啦,花生壳啦,甘蔗渣啦,鸡毛鸭毛啦,全都像长了脚一样,在风中忽儿往东,忽儿往西,忙个不停。从栅栏里出来的旅客们都裹着厚厚的棉衣,男人戴着有毛耳朵的帽子,女人扎着色彩单调的腈纶围巾,婴儿们被紫花布的披风包成了粽子,很累赘地抱在母亲怀中,露一张傻傻的脸,没有表情地东张西望。很多人用扁担挑着大包小包的土产,从冻得硬邦邦的猪头,到咕咕哀叫的鸡,凡过年餐桌上的东西,应有尽有。偶尔也见到几个打扮洋气的人,穿墨绿色或者紫红色的毛呢短大衣,烫了头发,拎着标有“上海”字样的硬纸礼盒,鹤立鸡群地从人堆里不耐烦地挤出去,满脸都是对周遭环境的嫌恶。

艾早戴了一顶米色的毛线帽,脖子缩在艾忠义的一件老棉布大衣里,不停地用戴了露指手套的手搓揉脸颊,免得那儿冻得狠了要生冻疮。去年冬天她曾经生过一次,蚕豆大小,硬硬的,晚上一躺到被窝里就痒,春天冻疮消退之后,暗红色的疤痕到盛夏才平复如初。李艳华告诉她说,冻疮这玩意儿,只要生过一次,以后就要年年复发。艾早差不多从进入冬天就担心这事,她对冻疮尤其是冻疮留下的疤痕有一种恐惧。

旅客们络绎不绝地出站。城里人,乡下人,本地人,外地人。快要过年了,游子回乡的,走亲访友的,最后一批知青返城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急迫、喜庆,还有长途奔波的劳累。艾早一直到天黑透了也没有等到艾好。栅栏门已经关上了,她扑上去问那个负责查票的人,得知最后一班汽车已经进站下客。

艾早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窖里。她知道出大事了。艾好八岁被人带到南京时就失踪过一次,事隔多年旧戏重演。她飞奔回家,把凶讯告诉了正在炉子上煨鲫鱼汤等儿子的李素清。李素清当时手里拿着一把大号细瓷汤勺,猛一惊吓,汤勺掉在砖地上,碎成几段。她满脸煞白地望着地上的瓷片,很愚蠢地要蹲下身去拣。艾早一脚踢开那些瓷片,阻止了她。

接下来的事情,是艾忠义回到他的邮电局办公室里,守着电话机,给科技大学的校办公室打,给系办公室打,给合肥长途车站打。要一个长途电话很不容易,艾忠义摇着电话机喊哑了声音。好不容易要通对方,可是已经到下班时间,所有的办公室都无人接听。艾忠义佝偻着腰背,话筒举在耳边,长时间地聆听里面的铃声,眼神空洞,表情茫然。

只有求张根本。这样的事情总是要找张根本。谁让他是公安局的人?谁让他是李素清的妹夫、艾好的姨夫?

张根本冷静分析情况,排除了艾好被人贩子拐走的可能。艾好是男孩,虚岁十五,又长得人高马大,不属于一般意义上的拐卖对象。劫杀之类事件更不会发生,谁会冒险去碰一个身上只带几毛钱坐车的人?那么,剩下的可能性便是,长途客车中途停下来吃饭上厕所时,艾好找不到他的车了,或者上错车了。找不到车没有关系,他会滞留在车站。上错车有点麻烦,但是问题也不大,汽车不比火车,走不多远,终点站总归是在附近百里之内,艾好到站后发现不对,也会老老实实呆着不动,因为他没有能力去独自解决返程问题。

张根本这么说了之后,全家人稍觉安慰。但是想到漫漫长夜,寒风料峭,可怜的艾好饥寒交迫,心中恐惧,如何挨得过去?李素清又呜呜地哭成一个泪人。

赵三虎已经学会开车,拿到了驾照,自告奋勇连夜出发寻找艾好。邮电局的头儿不错,关键时刻肯伸援手,允许艾忠义借用局里的邮车。加上张根本自己开一辆车,三辆车分东路南路北路出发,沿途不放过每个车站。我、艾早、李素清、艾忠义,加上胡妈和她的几个儿女,我们分别跟车行动,任务是搜寻每个车站附近的饭店、旅店、小吃店,兼及可以容身的屋檐、窝棚、货栈。张根本有信心地说,这样撒网式的搜寻,不会无果而终。

我和李素清两个人跟的是张根本的警用吉普。我们两个人都裹着大衣围巾,还随身带了一件张根本借我们的军用大衣,防备找到艾好时他冻坏了。张根本开车很冲,吉普车在县级公路上大幅度地摇晃蹦跳,雪亮的灯光刺破黑暗,把前面的砂石路面晃得模糊一团。行道树、界石、坑洼的小泥塘、白天人们遗落在路上的垃圾,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在快要撞上车身的一刹那,飞速地退后。我们坐在后面,不时地被弹到半空,脑壳磕在车顶帆布上,又咚地一声落回到座位。我妈妈死死地抓住我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够让她好受些。我们谁都没有开口求张根本把车速减慢,事实上,即便这辆车开得像鸟儿一样腾空飞起来,我们照样会一声不吭地咽下恐惧。

一路上我们找过了海安车站、泰州车站、江都车站。李素清还想在更小的像曲塘啊姜堰啊这些车站停一停,张根本认为没有必要,会耽搁时间。他说,合肥来的长途车只停大站,小站根本不会擦边。我们在海安、泰州、江都这些车站停下来的时候,李素清顶着呼呼的北风,像个村妇一样双手握在嘴边,哀哀高喊艾好的名字。空寂无人的路上,路灯昏昏地照着我们三个人的身影,李素清的喊声除了引出一连串的狗吠,没有任何回音。

张根本皱着眉头说:“小晚,你能不能让她别这么喊?深更半夜的,像什么话?”

可我不敢对李素清开口,怕说出这话之后她会变得歇斯底里。

我们到达扬州车站时,天已经蒙蒙亮,城市在灰色曙光中将醒未醒,勤快的卖早点的摊贩刚刚在街边升起红红的炉火,把炉膛拍打得啪啪直响,把油锅烧得吱吱叫唤。张根本停了车,打开车门下去,准备买一些烧饼油条果腹。一夜折腾,我们都饿了,又冷又饿,面色青灰,眼角结屎,口舌生疮。李素清更是已经无法发声,跟我们对话全靠手势比划。

张根本买了三副大饼夹油条,左手抓着两副带给我们,右手抓着一副迫不及待往嘴巴里送,一口咬出一个月牙儿。忽然他那只举在半空中的手不动了,接着他的脖颈也僵直起来,眼睛盯住一个地方,脸上现出一种怪异的惊惧。然后,他忽然甩掉左右两只手里的东西,耸身一跳,山羊一般地蹦下路边,三步两步扑到一个小河沟里。

河沟里搁浅了一只小木船,很小很小的船,夏天人们采菱捞虾用的那种东西。船舱里堆了一些冬天牛羊吃的干草,还有些废纸破棉絮之类的垃圾。艾好缩在那堆破烂里睡觉,远看就像只肥羊,养得胖乎乎的、毛皮脏成了浅棕色的羊。

可怜的艾好,他倒不是因为下车之后认不得自己的车了,是他运气不好,坐的那辆车在中途出了故障,司机勉强把车开进扬州车站,然后赶人下车,换坐另一辆车继续往青阳。在这个乱哄哄的交接过程当中,茫然无措的艾好在车站进进出出的车辆之间搞昏了头,不知道哪一辆是自己该上的车。从合肥到扬州之间漫长的旅程中,他居然没有记住任何一个同车人的面孔,所以他完全不知道跟着谁走。

“那你同座的呢?同座的是什么人也没看清?”张根本皱着眉头问他。

艾好舔着肥嘟嘟的嘴唇:“是男的。”

“年轻的还是年老的?”

艾好歪头想了好一会儿:“想不起来。我谁都没看。”

“那你上了车干什么?打瞌睡?”

艾好咧咧嘴,羞愧地笑一笑:“不,我在想一个公式的求证方法。”

“我的小祖宗!”张根本叹息。

幸好艾好不算娇气,糊里糊涂钻进船舱的草堆后,居然酣睡一晚没有冻僵,甚至没有感冒。他只是饿得狠了,一手抓一副大饼油条,眨眼工夫吃得精光。

从那之后,家里人再不放心让他独自乘车来回。寒假结束时艾忠义送他到学校。暑假开始,李素清和艾忠义都腾不出工夫,拜托赵三虎专程去接。李素清说,起码要接送他到十八岁。“我们要确保艾好不再有闪失。”她对全家人下令。她又说:“科学家是不跟常人一样的,搞‘哥德巴赫猜想’的那个陈景润,生活中一点不比艾好聪明。”

这话让我们心服口服。我们都看过了徐迟的那篇报告文学,都认为搞科学的人就应该那个样,如果正常了,那倒是不正常。

这个寒假,我和艾早几乎是家里最辛苦最操劳的人,因为还有半年时间我们就要考大学了。我们的弟弟艾好已经考上了那么出色的一所大学,做姐姐的差距不能太远,否则外人会看笑话,自己心理也不平衡。

这是李素清时常对我们耳提面命的一句话。她说,这是她的人生经验,肺腑之言,我们得听。

李素清给艾早制订了一个详细到“小时”的复习计划:寒假二十一天中,几点起床,几点到几点复习数学,几点到几点复习语文,然后依次是英语、历史、地理、政治……什么什么的。她把这份计划抄给我一份,让我回去也贴到床头,每晚睡觉之前看一眼。“艾晚,你也是我的女儿,我对你有责任。这是人生的关键时刻,别稀里糊涂。”

李素清经常会请几个教高中毕业班的同事回家吃饭,“顺便”对艾早点拨和指导。有时候我也会去听。但是我和艾早要考的学科不一样,复习内容也就有偏差,他们谈论得眉飞色舞的那些题目,对我不全有用。

艾早考文科,我考理科,这是一年之前李素清跟我们两个人的班主任反复商量之后,拍板确定下来的事。总的来说艾早功课比我好,作文写得尤其好,碰上拿手的题目,也许能够拿高分,上重点线。我的各科成绩平均,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像我这样的情况,考理科更占优势,因为理科招生人数多,上不了重点,还有非重点,总之逮住一个学校是不成问题的。

这事得跟李艳华和张根本商量。好的是他们两个人都无所谓。李艳华说:“你上哪个学校都行,就是不能考不上,让艾早比下去,要那样的话,你们那一家人还不知道会怎么笑话我。总不见得我看人的眼力那么差,当初领养了艾家最笨的一个孩子吧?”说这话时,她斜吊起一只眉梢看着我,像是玩笑又像是威胁,弄得我心里毛毛刺刺很不爽。张根本则认为我考上考不上大学都不是问题,考上了当然不错,考不上也不怕,他马上给我安排一份好工作。读上四年大学,不也就是为了谋个将来吗?

李素清毕竟是我的亲生母亲,她不放心寒假中我的复习情况,有时候会突然袭击,一个人悄不溜地走进艾家酱园,看看我在家里干什么。可是她很失望,每次她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都是挽着袖子陀螺一样转着圈儿忙家务,不是洗菜淘米,就是洗衣扫地,有一次我双手泡在血水里洗女人的短裤和月经带,李素清一眼发现那不是我用的东西,她尖叫一声,痛苦得下巴颏儿一个劲打哆嗦,手指着那盆血水,一句话说不出来。

那天她坚持在堂屋里坐着等李艳华下班回家。她把李艳华拦在门口,悲愤无比:“艾晚是给你做女儿的,不是给你做仆人的!你连那种脏东西都让她洗,还算个什么当妈的?”

李艳华一屁股在门口的小竹椅上坐下来,把裤腿撸高,给李素清看她的脚踝:“我身体这么差还要上班,一天站下来脚肿成这样!小晚在家里没事干,帮我洗两条短裤又怎么啦?我在医院里还不是要帮病人洗这些东西吗?你不会认为艾家的人都尊贵,伺候人的事情不能做吧?可我养了小晚十几年,养儿养女就是要防老哎。”

她接着开始絮絮叨叨地咒骂张根本,一个一个地历数跟他勾搭成奸的女人,控诉他现在对她这个结发妻子不闻不问。“我要是哪天死在家里,恐怕他要拍巴掌笑倒!我保重自己还不是为小晚?我活一天,小晚的日子就能好过一天,这你还不懂吗?”

李素清张口结舌。她本意是要谴责李艳华,结果反过来听对方诉了一大通的苦,摆了一大堆让我做家务的理由。没有办法,清官难断家务事,既然我已经姓了张,外人就没有资格说太多闲话。

李素清只好掏心掏肺地叮嘱我:“无论如何要考上大学!爬也要爬出你那个家!”

我很羡慕艾早,她有父母的关心,还有胡妈时不时地过来帮着做家务,让她一门心思地复习迎考,她的运气比我好。

有一天晚上,九点钟了,我在厨房里往一只医用盐水瓶里冲开水。李艳华十点钟值完小夜班回家,这之前我必须给她烧好洗脸洗脚的水,铺好床,被子里塞进这个当暖炉用的盐水瓶。那晚特别冷,厨房里的碗筷都结了冰,一壶水烧了很久才沸腾。我提着水壶往玻璃瓶子里灌开水时,不知道是瓶子里有了冰,还是因为瓶壁温差太低,总之一声“嘎”的闷响,瓶子炸开了,瓶底和瓶身齐刷刷地分开,灌进去的开水哗啦啦流了一地,如果不是我穿着厚棉鞋,我的一双脚就会烫成煨脚爪。

我愣了一会儿,收拾了残局,决定立刻赶到医院值班室,找李艳华再要一只瓶子回家。医院里盐水瓶多的是,可是如果李艳华上床之后发现被窝里冷得像冰,我这一夜不会有舒心日子过。

因为走得匆忙,我忘了扎上一条厚点的围巾,一路上觉得空气里全是碎玻璃一样的冰碴,被寒风吹着,唰啦啦地打在我脸上,脸颊刀割一样地疼。我先是把衣领竖起来,感觉还不行,又把辫子扯散,让头发披挂下来,好歹耳朵周边能够暖和些。我就这样用两只戴手套的手捂紧头发,埋头急匆匆地走。

过闸桥时,我听到前面有说话声,抬头看,迎面过来的居然是陈清风。他推着一辆自行车正在上坡,车龙头的镍钢在暗夜里闪着微光。他身上的大衣是深色的,脖间围着薄薄的领圈,头上戴一顶老棉帽,帽耳朵很可笑地耷拉着,下巴处没有扣上,走起路来扑扇扑扇,像村镇上走街串巷的货郎贩子。他旁边走着一个人,虽然整个头部被一条浅色大方巾包裹得严严实实,我还是一眼认出来,那是艾早。

艾早同时也看见了我,她把头巾扒开,露出热气腾腾的脸,问我这么晚了去哪儿,怎么连条围巾都没戴,我说了盐水瓶的事。艾早很生气地责备我:“你真把她当皇后伺候啊?一个人晚上在街上走,也不怕遇上坏人?”她不由分说地把头巾摘下来,裹在我脖子上,又回头对陈清风:“我陪艾晚去一趟,你走吧。”

艾早的头巾带着她身上的热气,还有一股雅霜雪花膏的香味,让我立刻暖和起来,冻得凝固的血液都融化了一样。我忽然想起她把头巾给了我,自己就要受冻,坚持要解下来还给她。她眼睛亮亮地笑着:“我不冷。你摸摸我脖子里,还冒汗呢。”

一路上她告诉我,过了年,省教委要举办一次全省中学生作文大赛,凡获奖的学生高考都有加分,所以县里组织各学校作文好的同学在文化馆集训,聘请陈清风当指导老师,刚刚他们就是在上辅导课。艾早说,陈清风是南师院中文系毕业生,写过通讯,写过报告文学,还写过诗歌散文,不过没怎么发表过。“他手里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写一个回乡右派在村里办学的故事,好感人!不过他不让提前说出去。你要答应保密!”

我说我一定保密。但是我马上想到一个问题:把右派写得那么好,能行吗?不反动吗?

艾早哈哈地笑:“艾晚你到底是考理科的,对政治一点儿不关心。陈清风说,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开了,现在是***的时代,右派很快就要平反,阶级斗争那一套全部都要丢进垃圾堆。陈清风的这个长篇写出来,肯定能一鸣惊人。陈清风今晚才给我们讲第一次课,全体学生都震了!艾晚我敢肯定,全县语文老师没有一个有陈清风这样的才华,要是不信,明天你可以去听一听。”

艾早那晚上一直很兴奋,我跟她走在一起,始终觉得她身上热气逼人。我不知道她是被高考加分的前景鼓舞了,还是因为陈清风的作文课讲得太好了,总之,她雄心勃勃,对前途期望很高,感觉上伸手就能抓住一颗太阳。

我很为艾早高兴,真的。我考大学仅仅为了离开家,她比我优秀,应该更有追求。

三月份,在堂屋里养了一个冬天的银芽柳已经开得衰败了,银白色的花苞变成了灰不溜秋的小球球,紫色芽衣掉了一地。李艳华让我把柳枝扔出去,花瓶洗干净收起来,明年再用。那只花瓶是彩色的,上面画着奇形怪状的人物,颜色有点俗。可是李艳华告诉我,这花瓶是古董,文革中抄家抄出来的。我问她,抄家抄出来的东西怎么会到了我们家?她就支支吾吾不肯多说。其实我心里明白,文革中张根本是造反派的头,他拿回家的东西不止这一件,有的还藏在他们房间里,有的已经托人卖到了南京的古董店。

艾家酱园的大院在这个春天变得很热闹。枇杷树长出一簇簇嫩白的新叶,远看像婴儿蜷起的拳头。墙角的迎春花黄灿灿晃人眼睛。几株山茶花刚刚落下一地的红,杜鹃就把装扮院子的活儿接过去,一茬催着一茬红火热烈。玉兰树对季节的反应稍稍迟钝一点,花苞冒出来没几天,形状如同毛笔,但是个头特别大,估计开出来的花朵不会小。一个冬天里我都在用鱼肚肠和淘米水滋补它,想来它也该好好地领我这份情。

更有趣的事情是,我房间外面的屋檐下忽然飞过来两只黑燕子,忙忙碌碌一段日子后,居然把一只燕子窝挂到了我窗前。那燕窝是灰色的,排球大小,外表毛毛刺刺很粗糙,往外侧倾斜着,大概是方便它们进出的缘故。可是窝造得那么浅,燕子趴在里面孵蛋时,会不会一不留神把蛋宝宝蹬掉在地上呢?我有点替它们担心。

李艳华说燕子筑窝是好兆头,这么多年都没有燕子造访我们家,今年突然就飞来了,而且把窝筑在我的房檐下,一定是报喜来的,我今年考大学必定能高中。我当然是不相信这些说法,可是李艳华的话仍然让我高兴。

青阳县的作文高手们意气风发去了南京,陈清风随队指导。青阳自古重教育,参赛队伍出发前,县里的一个分管领导亲自到场送行,说了很多鼓气的话,他给大家定的目标是:争取一个一等奖,确保一个二等奖,勇夺两到三个三等奖。这话说说容易,实现起来千难万险。想想全省有多少支参赛队伍,苏州南京那些大城市里又是怎样藏龙卧虎的地方,就知道陈清风肩上的担子不轻。

大赛是当场命题当场写作。出题的是大学教授,监考的是中学老师。题目其实有点刁:春风拂面。这里面藏着小小的陷阱,乍看是抒发春天万物苏醒之情,实际上出题的人是有感而发,因为改革开放的步子已经走近,敏感的人嗅到了它所带来的潮湿的咸腥的急不可耐的气味。

艾早一出考场就告诉陈清风,她感觉不错。女孩子大都对这种带政论色彩的文章并不擅长,可是艾早因为经常接触陈清风,听过他那些同学朋友的高谈阔论,不至于下笔无言。

“如果能得奖,我就能加分;如果能加分,我就能考上南师院。”这是一个圈圈套着圈圈的游戏,艾早确信她已经把第一个圈圈握在了手中。

第二天休息,陈清风带着青阳的学生们去爬紫金山,登天文台,还挖了不少野菜,可惜食堂不肯要,全部扔掉了。

第三天,大赛结果公布,艾早获得三等奖。同去的学生中有个男孩获了二等奖。总算对县领导有了交待。

艾早回来就把大红的获奖证书藏了起来,主要是不想让我看。她怕我心里不开心。其实我一点儿都没有。我料定艾早出手就能赢,这是跑不掉的事。七月份的高考,结果同样已经装进了她的口袋里。艾早一心要考南师院,志愿其实低了,她可以考得更好,可以考到北京去,考到上海去。

艾早给我看了她从紫金山上弄到的东西:一小团装在火柴盒里的松脂。她说紫金山的松树都是马尾松,大概生长得太幸福了,不肯多流泪,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团。松脂粘糊糊的,颜色像糖浆,摸上去像胶水。她问我,像这样的松脂能不能变成琥珀,在五千万年之后?我说不知道,大概不行,因为太软了,地壳运动一来,不就压得没了形?她说,那好,我们把它晒干了再说。

她把那个火柴盒搁在厨房窗口晒,然后又把这事忘到了脑后。过了几天想起来,急急忙忙去看时,火柴盒早已不见了踪影,不知道被风刮去了哪儿。

就到了七月,叫人爱恨不能的高考。

考前一天的下午,我和艾早一块儿去看考场。艾早因为有作文大赛的加分做保证,明显轻松,一直跟我在讲陈清风的那部长篇小说被退稿的事。她为他抱不平,因为小说写得比《伤痕》好,也比《班主任》好。“那个老右派死的时候,全村的孩子都去送他,很多考上了大学、在外面工作的年轻人也回村送他,你想想,那是多动人的场面?”她又自言自语:“是不是因为他写了爱情,就不对了呢?有一个村里的寡妇爱上了老右派,夜里自己脱光了衣服……哎哟,不说了不说了。”艾早脸红起来,一个劲地摇头,还笑。

我叹了一口气。这部小说我已经听她说了几个月,可是一直没看到。陈清风为什么愿意让她看,不愿意让我看?就因为她的作文比我好?这不公平。

走进考场才发现,我们两人的座位不在一个教室里,她的在最东头,我的在最西头。艾早开玩笑说,要是打算敲墙壁给暗号的话,没门儿,因为中间隔了四个教室呢。

我佩服艾早,任何时候任何事情她都能够轻轻松松应付自如。我不行,才不过隔着窗玻璃瞥一眼教室里森严以待的样子,我已经觉得肩部发紧,小腿肚子发僵,不自觉地要打寒战。我责备自己差劲,胆小如鼠,明天要还是这样的话,干脆就别进去丢人现眼了。

回去的时候,我妈妈李素清在门口等着我。她递给我一个手绢包,里面是一只绿油油的粽子,一块白生生的发糕。“明天早上,你就吃这个。记住,先吃糕,再吃粽,‘高中’!”

隔了手绢,摸到粽子和发糕还是热乎乎的,我的眼圈忍不住一红。

李素清拍拍我的手:“别紧张啊,明天正常发挥就行,不会做的难题绕开,能抓到的分数不要放,你没事。”

我没事。我没事。不就是一次考试吗?没事没事没事。临睡之前,我一直在默念这个词,诵经一样。

第二天上午考语文。题目不怎么难,作文更简单:改写《陈伊玲的故事》。我明白,不难的考卷其实更难,里面肯定暗藏机锋,不然考生分数怎么拉开?学校怎么录取?

我交了卷子走出考场,艾早从走廊那一头飞奔过来,花布裙子鼓起了风,像只蝴蝶。

“艾晚,我没问题了!肯定能过了!肯定肯定!艾晚我太高兴了!”

她抓住我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拉起就走,冲下走廊,直奔校外。

“去哪儿啊?下午还要考政治呢。”我跌跌绊绊地被她拉着走,一边提醒她。

“去找陈清风,把作文题目告诉他,让他帮我估个分。艾晚你也可以说说,他估分很灵。”

这主意不错,花不了多少时间。谁不想早早地从别人嘴里吃到一颗定心丸?

我们手拉手地奔进县广播站。看门老头儿已经跟我们很熟了,摘下老花镜,从报纸上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进去。我从眼角瞥见他只穿一件汗背心,脖子和肩部的皮肤皱巴巴地像风干鸡。

陈清风的宿舍敞着门,门口一边一个倚了两个鼻涕娃。高的一个是女孩子,五岁还是六岁?稀疏的头发被牛皮筋绑得很紧,眼球都要勒出来了似的,绑出来的辫子又细又硬,分别朝两边翘着,活像戏台上武旦头上的翎。小的一个,男孩,鼻涕挂到了嘴边,光溜溜的脑袋上有几个生疮留下的疤,上身穿了一件带条纹的小背心,下面光着屁股,皮肤颜色和泥土相似,小鸡鸡上还沾着一些饼屑和石灰屑。门前不远处,我们曾经坐在那儿跟陈清风讨论各国风情民俗的地方,有一个农村妇女在洗衣服,用的是搓衣板,齐耳的短发湿漉漉披在脸上,遮住了差不多半个面孔,只看到一个发红的鼻尖,鼻尖下面粗糙发干的嘴唇。她身上穿了一件男人的汗衫,圆领,白色,但是已经洗得很薄,布缝里泛出带汗渍的黄,汗衫里面的内容几乎一览无遗。因为用力搓揉,她的身子有节奏地往前一捣一捣,两只大而稀松的乳房顶着汗衫甩来甩去,黑色的乳头跟着蹦蹦跳跳,活泼而又蠢笨。

“你是谁?”艾早迷茫地发问,鼻头和两眼间皱出一个蚕豆大的鼓包。她又抬眼望向门框里的两个孩子:“你们是谁?”

洗衣女人抬起头,手在搓板上停住不动,也同样茫然地望着我们。大概她觉得这根本不是个问题,所以没法回答。

“你们是谁啊?怎么会在这儿?”艾早忽然提高声音。她的脸已经开始发红,鼻孔翕开,眼神收缩变得尖利带刺,一触即发的那种紧张。

陈清风急急忙忙奔进院子。他左手拎着一捆干巴巴失了水分的芹菜,右手托着几块酱油豆腐干,胳膊肘里挂了一个网袋,里面有一块五花肉,几根茭白,还有两个可以当水果吃的碧绿的水瓜。

“艾早!我女人,我孩子。”陈清风来不及放下东西,用空着的那个胳膊肘指着他的女人孩子,笑得有点腼腆,好像是不好意思。

“你说他们是谁?”艾早又问了一遍。

“我女人我孩子啊!昨晚刚从老家来的。怎么样你们?语文考出来了?作文题目是什么?”陈清风放下东西之后,接过女人从洗衣盆里捞出来挤干的毛巾,擦汗。

艾早带着哭声:“陈清风,你为什么没有说过你有女人孩子?”

陈清风不知所措:“怎么啦?你没有问过我啊,这有关系吗?”

艾早呆呆地望着陈清风,脸色红得有些发亮,仿佛刚刚被蜜蜂蜇了一下,肿胀起来。她的额头上鼓出几条青筋,一跳一跳,眉梢处像蚯蚓一样打了个结,显得愤怒,又有点沮丧。

洗衣盆后的女人开始挺直身子,一声不响地紧盯艾早,手已经离开搓衣板,搁在盆沿上,随时准备站起来迎接一些情况。

我揽住艾早的肩,说:“走吧,回去看政治书,下午还要考。”说话的时候,我手里用了劲,要把艾早拖开。

艾早明白我的意思,她肩膀一缩,鱼一样从我手里滑脱,跑过去拣起地上的那捆芹菜,看了看陈清风,用劲地砸在洗衣盆里。“嘭”地一声闷响,灰白色的污水受惊溅起,子弹般四射,女人的头脸身子被扫个正着,头发湿答答滴水,肩胛上沾着污糟糟的肥皂沫。陈清风恰好站在盆边,裤子倒了霉,湿淋淋裹在腿上。夫妻两个都因为猝不及防,傻傻地张着嘴,半天没做出反应。

艾早回身就走。她把我扔在后面,肩膀端着,迈着大步,伤心欲绝的样子。

下午我去小偏院叫艾早,她已经先走了。李素清追出来问我:“到底怎么了?回家就绷着个脸,问什么都不说,好像还躲在房里哭了一场。是作文失了手?”

“不是。考完我没跟她对题,她生气了。”我撒了个小小的谎。

李素清有点怀疑,她知道我们之间从不为一点小事情小肚鸡肠。“看到艾早,跟她说,政治试卷答题不要啰嗦,一二三四写清爽,阅卷老师一目了然,不费劲,心情就好,容易给高分。你也是这样。别当耳边风啊。”

我答应了她,急急忙忙地往考场奔。可是艾早不在候场的人群中,操场、厕所,哪儿都没有。我妈的口信没法儿带给她了。

考完政治,我特意提前五分钟交卷,而后到走廊东头教室外等着她。她一出门就看见了我,因为没法再躲开,干脆主动跟我打招呼:“我的钢笔尖毛了。有多余的吗?”

我赶快掏出备用的一杆笔,递过去。“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就那样。”她淡淡地答。

“我有一道题没把握,就是倒数第二道,你答了哪几点?”

她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一言不发地在前面走。走到闸桥,往东是广播站,往南是艾家酱园。她站着,愣了有半分钟的样子,下桥往南。

第二天,第三天,她不再躲我,但是始终沉默,不说她考得怎么样,也不问我考得怎么样。我心里很急,不由得埋怨陈清风,之前不该把这么大的事情瞒着好朋友。可是话又说回来,陈清风把我们当好朋友了吗?也许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我们和他之间毕竟差了十多岁。再说,人家有女人孩子,凭什么就该报告艾早?艾早又凭什么去过问人家的婚姻家事?

考完之后的十多天,艾早每天睡觉,早晨十点多钟起床,吃过饭又哈欠连天地躺上床去。艾好放了暑假,赵三虎赶到合肥把他接回家,艾早没有如从前一样张罗着借书给他看,她依旧是躺着不动,睡意沉沉。胡妈来看了艾早好几次,心疼地念叨着,这孩子累坏了,考大学要考死人了。

终于熬到成绩出来。我的考分跟预估情况没有太大出入,艾早的分数却让大家目瞪口呆:比预考成绩少了差不多一百分。这样的分数,不说南师院,本地的师范专科都上不了。

李素清急火攻心,黑着眼圈站在艾早床边,一声接一声地问:“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不可能会这样的!”

艾早坐在床沿,身子蜷起来,两条长腿交叉着摆来摆去,嘴巴里喀嘣喀嘣地咬指甲。她脸上非常平静,或者说是故意做出平静。我想她是早已经知道结果。那个下午考完政治从教室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心中有数。

李素清去艾家酱园里找我,当着李艳华的面,逼我说出真相。我供出了陈清风。我想这事瞒不住李素清,她是当老师的,知道好学生不可能无缘无故考丢一百分,编什么理由都哄不过她。

李艳华惊讶得眼珠都要弹出来:“怪不得那年他忙前忙后采访我们家艾好,写什么报告文学,原来他早就盯上艾早了!吃着碗里想着锅里,这是个什么人啊!”她皱起鼻子,做出厌恶的模样。

我纠正她:“不是这样,艾早只是跟他谈得来。”

“那分数呢?分数呢?一百分丢哪儿了?”

我叹口气,不想再辩驳。对于一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人,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

第二天李素清是怎么找到陈清风的,他们之间谈了些什么,如何谈,我一点都不知道。艾忠义也许知道,可是艾忠义嘴巴严,从他嘴里不会透口风。

晚上,李素清主持召开家庭会议,不光邀请我参加,还请了李艳华和张根本。她在小偏院的堂屋里摆满一圈凳子,桌上摆了凉好的薄荷茶,一字排开的细瓷茶杯,把会场弄得很有仪式感。在场的所有人中,她的神情最严肃,打击沉重还挣扎着不倒的那副样子。艾忠义坐在暗处,目光不停地在妻子和女儿脸上逡巡,生怕她们谈不拢爆发冲突,时刻准备救场。艾好茫然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压根儿就不明白是什么事情。张根本刚刚从李艳华口中知道大致情况,他显得惊讶,歪头看着艾早的脸,明显是关注。可是艾早的脸上却是风平浪静,没法儿猜测出来她心里此刻想些什么。她双手合十,有点别扭地夹在腿间,眼皮低垂,发辫软软地垂在耳边,恰好遮盖了耳道,看上去便跟我们大家都隔着一段距离,一段无声无息遥不可及的距离。

李素清当着大家的面,宣布了她反复考虑好的几点意见:

暑假中艾早不准再去见陈清风,张小晚和艾好负责监督;

艾早不得再睡懒觉,早晨七点钟必须起床,一天不少于八小时复习功课,不会的地方问艾好;

开学之后上复读班,明年再考。

李素清朝艾早俯下身子:“你考成这样,出了大洋相,我和你爸爸一切都不再追究,只要你心思不再用到歪道上,明年好好考,你不会有问题。”

“歪道”?这个词我听上去有些别扭。跟陈清风交往不只艾早,也有我,我不认为这样的事情是歪道。

艾早头低着,有好长时间不动,也不发一言。艾早不作回应,别的人一时都不好插嘴,屋子里暂时寂静。

艾忠义大概觉得气氛太沉闷了,站起来端起茶壶:“有谁要喝茶?”

都摇头。谁也不要喝茶。艾忠义不无尴尬地笑笑,把茶壶放回桌上,又坐下去。

“艾早!小祖宗!”李素清开始气急败坏,“我本来不想伤你的心,可现在不能不告诉你,你为人家考丢一百分,太冤枉!你对人家牵心牵肺,人家对你根本没那个意思,他是个有家有室的人!”

艾早霍地站起来,把挡住她路的艾好往旁边一搡,绕过我和张根本,往门外走。

李素清大喝:“艾早,去哪儿?”

“我要找他。”

“不准你再去!”

艾早回头瞥她一眼,跨出了堂屋门。

李素清跳起来就追,在院子里抓住艾早,拉她回来。艾早用劲去掰李素清的手,脚蹬着地,屁股赖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往大门外移,两个人像拔河一样较着劲。

李艳华瞪大眼睛,手抚着胸口,不住声地嘟囔:“疯了,都疯了,都疯了。”

张根本这时候大步冲出去,做出了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举动:他抬手甩了艾早一巴掌!

李艳华尖叫一声:“老张!”

我站在屋里,呼吸发紧,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一样,难受得想吐。我回头看艾好,可怜的男孩已经吓得眼泪汪汪。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我父母干吗非逼着艾早考上大学不可?陈清风跟艾早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张根本又为什么出手打我姐姐?他自己在外面拈花惹草,却容不得艾早对别人付出感情?

我觉得这个世界都疯了,昏天黑地,混乱一团。

艾早不可能白白让张根本甩一巴掌,她急红了眼睛,像一头小母豹子一样回扑上去,抓住张根本的手,不管不顾就咬一口。血顷刻间流出来,把张根本的白色衬衫弄得花花点点。李艳华惊叫不停,在屋里找到一块干净毛巾,奔出去绕着那两个人团团转,要给张根本包扎。张根本甩了甩那只手,哭笑不得的样子,干脆使出他的擒拿格斗术,不费劲地把艾早拿住,一只大手卡着她的两个手腕,连拉带拖把她弄进房间里,扔到床上,随即退出来,砰一声关上房门。

“拿把锁,锁住她。”他朝李素清扬了扬下巴颏。

李素清赶快找锁,上去锁门。

房间里传出一声哀嚎,声音细长,夹着无尽的悲伤,让人头皮发麻。

李艳华已经找到了纱布碘酒,忙着给张根本清洗和包扎伤口。艾忠义在旁边看着,觉得不过意,结结巴巴解释:“她考砸了,这是发泄,这孩子从前不这样……”

张根本嫌李艳华动作慢,不耐烦地推开她,用牙齿咬着纱布,嗤地一声撕开,又用牙齿帮忙,自己给自己马马虎虎缠了个疙瘩。他回答艾忠义:“说这个干什么?我会跟她计较?”

第二天,李素清一天都没有给艾早开门。我去了好几次,每次都见艾好无可奈何地守在门口。艾好告诉我:“姐姐已经不哭了。”我问他:“妈妈呢?”他说:“不知道。不在家。”

我凑近门缝,喊艾早的名字。艾早在里面擤鼻子,不答腔。艾好提醒我说:“别喊了,她不会理我们。”

我一整天都在团团转,不知道干什么好。李艳华上白班,中午我应该给她送饭,可我把这事忘了,一直到差不多一点钟的时候才想起来,急急忙忙烧了一个丝瓜鸡蛋汤,把前一天的冷饭用猪油和葱花炒了炒,盛到拎盒里,给她送过去。

“饭都馊了,你没闻出来吗?”李艳华骂了我一顿。

我只好又出门,给她另买一碗馄饨。

晚上,九点来钟的时候,张根本回了家。他脱下警服,换了家常的西装短裤和圆领汗衫,吩咐我:“小晚,去前面叫你妈过来一趟。”

我去小偏院叫来了李素清,很自觉地避让到自己的房间去。可我把门留了一条缝,能听见外屋的说话声。

张根本问我妈妈:“丫头怎么样了?”

“一天没吃饭。也不说话,犟着。”

李艳华插嘴:“艾早可不像我们小晚,主意大着呢。”

李素清叹口气。

张根本说:“我到广播站问了问陈清风的情况。这个人的确有点才,但是思想很激进,政治上不成熟,不属于培养对象。广播站的汪主任说,他还经常纠集一班人在宿舍里高谈阔论,像地下组织一样,很危险。”

李艳华夸张地惊叹:“天啊,这样的人!”

接下来张根本的声音低下去,我听得不是太清楚,依稀感觉是他要找人给陈清风调工作,弄到乡下去,到最远的江边小镇上。李素清问起那地方交通怎么样,张根本回答,没有通公路,来去都不方便。李素清说,这样最好。

李素清走了之后,张根本推开我的门。“都听见了吧?”他似笑非笑。

我涨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从小到大我都不敢在他面前说谎。

“听见了不怕,别说出去,尤其不能跟艾早说。她是你姐姐,无论如何我不会害她,这点你一定要明白。”

我明白。我不会说。我知道这是为艾早好,为了她好。她曾经受过一次伤害,不能再受第二次了。我不能说,为了艾早,为了艾早……

不久,我接到了南京工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不算太好的学校,可我非常满意。

李素清有点伤感,因为跟艾早同时参加作文大赛获二等奖的那个男孩,考上了山东大学中文系。李素清说,要不是出那个意外,艾早的南师院怎么跑得掉呢?

李艳华那段时间满脸放光,走路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我录取了,艾早还在家里呆着,这个结果让她万分满意。她在医院里慷慨请客,每人都发了糖。不是普通上海奶糖,更不是散装称斤两的本地糖块,是握在手中沉甸甸的金币巧克力。那时候,结婚办喜事的人家都舍不得买这种昂贵的奢侈品。李艳华真是花出血本了。

“我无所谓,只要你高兴。”李艳华讨好我。

我高兴吗?如果艾早同时录取了南师院,我会高兴,我们两个人又能在一起。可是我只能孤零零一个人去南京。我会高兴吗?

转户口,转粮油关系,准备行装,从蚊帐凉席操办起……去年曾经为艾好筹办的一切,今年又在我身上重复一次。一切驾轻就熟,但是一样一样办起来还是需要时间。暑假就在这些忙碌的琐碎的事情中过去了。

离开青阳前一天,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坐在巷子里公共厕所的厕位上,在“六六六”药粉的呛鼻芳香中,掏心窝子说话。

“艾晚,我不想考南师院了。”艾早眼睛睃着门外,心平气和地说,“我什么学校都不想考了。没那个劲儿了。”

我吃惊地劝阻她:“千万别那么想!你如果心里不想考,就真可能会考不上,很灵的!”

“考不上又怎么样?赵三虎连高中都没有读,一样活得快乐。”

“可你不是赵三虎,我妈也不是胡妈。”

“知道,我就是这么说说。”

她沉默着,眼睛往上看,盯住气窗上一只飞进飞出的苍蝇。这只苍蝇红头,绿翅膀,身体有点笨重,脑袋似乎也有点笨,明明已经飞出去了,却又忙不迭地钻回来。也许它不是笨,就是无聊,自己跟自己捉迷藏玩。

“陈清风为什么是结过婚的人?”艾早突然问我,眼睛仍然盯住苍蝇。

我张口结舌。陈清风为什么不是结过婚的人呢?他已经三十岁了,结婚不应该吗?

艾早终于把目光收回来,转到我身上,眯缝着,瞳仁缩在很深的水潭中,忧伤地打着旋。“我问你一句话,只一句话:人干吗都要结婚?”

我记得我当时没有能够答出这个问题。我是学理科的人,这问题稍稍复杂了。

我一点儿没想到,就连艾早自己也没想到,这句无意中说出来的话,会深深地影响了我。很多年之后,在我考虑跟贾铭的关系时,我仍然会轻声地问自己:人干吗要结婚?

之后,艾早连考两年,没有考上任何一个学校。总有这样那样的错位:分数差一点,志愿太高了,或者文科减少了招生数……那时候没有花钱上学的说法,所以考不上就是考不上,没有多话可讲。

艾好在读大三的那年退了学。学校专门派老师把他送回家,因为他精神有问题,自闭,整天自言自语背各种公式,上课也不能停止。

我的可怜的弟弟艾好,他终于用人类精心研究出来的公式把自己跟人类隔开。他不需要再面对长途坐车和铺床叠被这些烦恼的问题了,成千上万奥妙无穷的数理公式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他像婴儿一样飘浮在其中,平静,快乐。

我父母遭受的打击前所未有的巨大。这已经不是一个人的前途能不能辉煌的问题,而是生命以何种方式生存下去的问题。在艾好浑浑噩噩回到青阳之后,艾早的考学退居其次,变得无可无不可了。

那一年农村开始允许联产承包,市场经济开始显露苗头,青阳街上有不少年轻人结帮搭伙地去广东沿海批回夹克衫和牛仔裤,台湾走私的花雨伞,罐装啤酒,力士香皂,烫发用的药水和塑料卷发器,傍晚时候在桥头巷尾摆个摊,生意出奇好。艾早扔掉了高考复习资料,毅然决然地加入长途贩运大军,很快尝到甜头。她还说服赵三虎辞了职,跟她搭伙干。她出点子,三虎出力,一路上坐火车搭汽车,不怕遭抢遇劫。胡妈很满意儿子挣回家的钱,她甚至在过年的时候舍得花出十块人民币,给自己做了一件浅灰色的涤卡两用衫。

我父母默许了艾早的离经叛道,因为给艾好看病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而且不知道这些钱要花到何时为止。知识分子再要面子,到了这个分儿上,就只能听凭艾早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