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生日刚过,我和艾早上了小学一年级。我们梳着漂漂亮亮的小辫儿,额前垂一排齐眉的刘海,穿着花衬衫,蓝布裤子,红黑格子灯芯绒的搭扣布鞋,手拉手地走上青阳城南闸桥尔后趴在桥栏上,得意地往河水里照镜子。我们的裤子相同,鞋子也相同,因为那会儿全城的小女孩都穿这样的裤子和鞋子。我们只有衣服的区别明显:艾早的粉红底子带小白点的衣服是前一年请裁缝回家做的,已经洗得掉色了,而且有点短,弯腰的时候,会露出后面裤腰的一截。我的一件是李艳华特地托人从上海买回来的,浅蓝色,印着淡灰色和米黄色的三角图案,翻领上还加着衬,袖口有两个扣,一望而知这是价格昂贵的“洋货”,本地裁缝做不出这么有款有型的样子。
李艳华给我试穿这件衣服时,特意把我带到艾家酱园里,招呼我妈妈过来看。
“瞧啊,”她说,“人靠衣服马靠鞍哪,我们家张小晚这一打扮,马上就跟艾早有了高下,洋气多了,说是上海小姑娘也有人信,是不是啊?”
她强调了“张小晚”,还强调了“洋气”和“上海小姑娘”,因为我发现她说这几个词的时候吐字格外重,有一点怪腔怪调。
我妈妈挺着一个大肚子走过来,偏了头,上上下下打量我,由衷地笑着:“小晚是好看。女孩子真是怪啊,换件衣裳就变了个人。”她又得体地向李艳华致了谢:“难为你了,在小晚身上又花心思又花钱的。”
李艳华一抬手,弹去了落在我肩头的一只小飞虫:“你放心,小晚跟着我,怎么也不会比艾早过得差。”
“那就太好了。”我妈妈移开眼睛。她好像有一点难过,又不肯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胡妈拎着一篮子洗过的衣服走过来,开始往院子里的铅丝绳上晾。她刚巧听到了李艳华的话,翻翻眼皮,大声地自言自语:“小孩子穿得好不稀奇,读书成绩好才是真好!论聪明,没人比得上我们家艾早,不信走着瞧!”
李艳华马上变了脸色。但是她不敢跟胡妈一对一地吵,她知道吵下去的结果必败无疑,因为胡妈什么泼辣的话都敢说,李艳华还不敢,她好歹是个有身份的人。她把我的手狠狠地一拉,扭头就气呼呼地出了艾家酱园。
我听到妈妈在后面小声责怪胡妈:“你这样对小晚不好……”
现在,我和艾早并排站在桥栏边,低头往河里照镜子的时候,艾早一点儿没有在意衣服的问题,她从来都不在意穿着打扮的事。她问我:“如果我朝水里面吐一口唾沫,猜猜它能够漂多远?”
我指了指前方河岸的歪脖子柳树:“到那儿。”
“不,”她说,“如果河水流得快,就能够到我们学校门口。”
她说完就往桥下吐了一口唾沫。可是她的唾沫根本没有到达水面,就已经在空中飘散。
“你来。”她指挥我。
我在口中聚集了一大口唾沫,弯下腰,用劲地吐出去。我的成绩比艾早好一点,唾沫勉强落到水中,又星星点点分散。
“再来。”她拍拍我的肩。
我屏息静气了好一会儿,努力地从舌底和两腮边渗出口水,聚集在口腔中,又用舌尖飞快地搅拌,好让唾沫变得黏稠。我已经本能地意识到,唾沫越多,越稠,落进水中的可能性越大。我很希望看见自己的唾沫漂浮在水上,最好在我们奔到学校门口时,还能看见唾沫像花朵一样盛开在水中的样子。
胡妈家的三虎哥哥从桥下走上来,奇怪地问:“你们在干吗?”
艾早拼命地朝他摆手,用眼睛制止他过来,生怕他破坏了我们的试验。三虎也是今年刚上小学,他只比我们大半岁,就是他把叼了半年的奶头让出来给了艾早,他们是一母同哺的奶兄妹。
我憋足了一口气,手扒着桥栏,尽可能朝前探出身体,把积攒充分的这口唾沫用劲地射出去。
然后,我感觉自己头重脚轻,整个人跟着我的唾沫一起飞往桥下。耳边风声呼呼地响着,我背着的书包比我的身体下坠更快,书包带子扯住我的脖颈,像是有一双大手在拼命地拉我。我的身体入水的瞬间,眼角瞥见唾沫还在空中优美地滑行。一条半尺长的鲢鱼被我惊得“泼刺”一声跳起来,白花花的肚皮一闪,尾巴扫在我的鼻尖上,非常有力量,像是有人用劲扇了我一巴掌似的。
我像是一只溺水的猫咪一样被人捞上来,头发上衣服上湿淋淋地滴水,眼睛被渍得通红,皮肤却白得发青,手摸上去冰凉冰凉,一点“人气儿”都没有了。而且,从我嘴巴里和鼻子里不断地流出一股一股的黏答答的液体,有河水,有早饭吃进去的米粒,还有肺部被呛之后的血丝,一股腐臭的气味。这是后来胡妈告诉我的。她还歪了头,闭上眼睛,舌头耷拉着,做出我那天垂死的样子,把旁边的小艾好逗得咯咯地笑。
我躺在床上发了一个星期的烧,说胡话,身子一惊一惊,不时还放声大哭。医生说我是受了惊吓。我昏睡不安的那几天里总是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被一条大鱼吞吃了,那鱼长着锯齿一样的牙齿,舌头鲜红,肚子里面翻滚着绿色的泡沫,我的身子被泡沫一沾,就烂成了腐泥。这样,我被我自己的梦吓醒了,一骨碌坐起来,心里怦怦地跳。
我的那件浅蓝色带浅灰和米黄图案很洋派的衣服,被河底的淤泥和水草染了颜色,黑一块,绿一块,污浊不堪,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只好撕碎了当抹布用。李艳华坚持说是艾早存心害我,她嫉妒我的新衣服,所以故意要推我落水。我拼命解释都没有用。
“艾早太有心眼了,小小年纪就这么阴毒!”李艳华跑到我妈妈跟前诉说,“她对亲妹妹也能耍出这种手段!她才七岁!”
李艳华一心一意要把艾早描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女。天生的恶魔。
我妈妈有点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对艾早加以重罚。她不相信艾早会推我落水,可是她又无法证明艾早的清白。私下里她还跟我爸爸讨论过:是否真有这样的可能?小姐姐为了一件新衣服嫉妒妹妹,这种设想也是合情合理的。
艾早不知道大人们对她的诽谤和猜疑,她每天放学后都溜到我房间来看我,把她新学到的拼音字母写给我看。“啊,喔,鹅,依。”她努力地做出各种口型,力求把字母读得准确。“艾晚,你跟我读啊。”她俯在我床边,脸上热烘烘的,头发新洗过,有硫磺皂的气味。
她一直都叫我“艾晚”。她不肯承认“张小晚”是我的新名字。
我小声地跟着她读。她已经会了,可我还不会,我比她落后了很多,这使我感觉羞愧。我越发地崇拜她,仰慕她。
病好之后去学校,我才知道艾早跟我不在一个班。艾早说,是李艳华到学校里找了老师,不让我们在一起,怕她带坏了我。艾早说这句话的时候嘻嘻哈哈,一点儿不明白“带坏”这两个字的意思。我也同样不明白。但是我本能地感觉出李艳华不喜欢艾早,她只要看见我跟艾早腻在一起玩,就会摆脸色,想出各种理由把我叫回家。
班里的同学都知道我在上学第一天就掉进河水,他们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有人还站到板凳上,头往下一栽,故意做出“扑通”落水的样子,两条胳膊胡乱地挥舞,惹出周围一片笑声。我低着头,用指甲一个劲地抠橡皮,难过得想哭。我知道我已经成了班里同学的笑柄。上学第一天,我已经把我身上的笨拙、胆怯和懦弱暴露无遗。
下课之后艾早来找我。她站在教室窗外,鼻子贴在玻璃上,招手叫我出去。我趴在自己的课桌上,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缩了身子,一动不敢动,因为我不知道如何从教室里众多的同学中间穿过,而不致遭她们白眼。艾早对我又怜又气,她不由分说地闯进我们教室里,昂头从一群一群扎堆笑闹的女孩子中间穿过,一直走到我的身边,抓起我的胳膊,拎着就往外走。我看见她是用肩膀撞开那些挡在走道上的女孩子的,她撞开那些不怀好意的拦路者时,脸上有一种女王般的自傲和尊贵。
她把我拖到操场边的槐树下,才放开手。她穿着一件洗成了黄色的白衬衣,槐树上漏下来的阳光在她衣服上撒下了一串一串好看的花儿。她气咻咻地责怪我:“做什么要怕她们啊?你告诉我,谁对你最坏?我让三虎找她去!”
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所以说不出来是谁最坏。
她朝远处喊:“赵三虎,你过来!我们三个人一起玩!”
三虎应声而到。他仿佛就藏在我们身后,随时准备接受艾早的召唤。他一只手抓着一根跳绳,一只手抓着一副铁环,两只手并排地举起来,把跳绳和铁环同时呈上,等待艾早的手指点向其中一样时,给她递过去。他身上那条膝盖打着补丁的回纺布裤子,一边蹭着跳绳的灰土,另一边蹭着铁环的锈斑,两块不对称的图案,两朵泥土上开出来的花。
三虎龇着一排可爱的豁牙,漆黑的毛茸茸的眼睛眯缝起来,鼻孔翕开,猫一样地一张一合,鼻翼旁两道深深的跟他年龄不相称的笑纹,眉丛里还有一颗圆头圆脑的咖啡色的痣。三虎到我家里去过无数次,胡妈做事的时候,他经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玩,或者用他的尿水当子弹,射击台阶下面的蚂蚁窝。可是那天上午,我是第一次认真地看三虎的脸,我在他脸上发现了一种令我平静和快乐的东西。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我认为那就是爱情,是孩童之间特有的异性之爱。
那一年的秋天,距我从桥上落水不到两个月时间,我又做出了另外一件丢人的事。我那时候好像特别窝囊,手脚笨拙,脑子迟缓,很容易就会把身边的一切弄得非常糟糕。我拼命地想让自己表现得更加优秀,可我的努力总是适得其反。
那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做手工。手工的内容其实很简单,把发给每个人的红蜡光纸按老师教的方法折叠,尔后一剪子下去,再展开,得到的便是一枚红光闪闪的五角星。再然后,把一枚大的四枚小的五角星在图画簿上排列成国旗图案,拿糨糊黏好。
可是我的五角星怎么做都不成样子,我要么剪出来是四个角,要么就是一个角特别巨大,跟它对应的那个角则小得像一条瘸腿。
手工课的老太太特别凶,她不断地呵斥我:“纸要叠整齐!这么笨啊?”
我一急就想小便,越想小便越急。可是我不敢举手要求上厕所。我已经把五角星剪得这么糟糕,就不该再有上厕所的想法,老师会怀疑我是故意逃避。
好不容易听见了下课铃响。奇怪的是,铃声响起时,我已经没有了强烈的小便意识。我跟着同学们急急忙忙往外面跑。那天的雨下得很大,很多人拥挤在走廊上撑伞,穿套鞋,大呼小叫,混乱一片。我在人堆里找了一会儿,没有看见艾早和三虎。我想他们大概先走了。每次放学我总是跟他们两个一块儿走的,今天因为人多混乱,失散开来,我心里就有点恐慌。我用劲地撑开手里的油布伞,心急慌忙地奔出校门。
从学校到我的家,先要沿着河岸走个三百米的样子,然后上闸桥,再拐进南大街,在那个卖扫帚畚箕和鸡毛掸子的杂货店门口转进劈柴巷,穿过巷子里的一片玉米地和菜地,到达状元巷口。晚上我一个人的时候是从来不敢出巷子的,因为在那片玉米地里,前年死过一个被批斗的老地主,去年又被人发现一个死去很久浑身青紫的婴儿。胡妈说,那地里冤魂太多,鬼气大,走过去的时候要憋足一口气,还万万不能回头。
我走过那间杂货店时,守店的四眼坐在雨檐下抠脚丫,他笑嘻嘻地跟我搭话,好像是问我怎么一个人走路,艾早哪儿去了,这一带的人都熟悉我们姐妹俩。不过那会儿雨大风也大,我必须全力以赴地用两只手抓紧沉重无比的油布伞,所以根本顾不上回答他的话。
快要到玉米地前,我先开始憋气。气往肚子里一憋,小便的急迫感忽然而至。我双手举着一把伞,夹紧了腿,孤零零地站在风中雨中,全身都在哆嗦。我感觉裤裆里热乎乎的,汹涌的尿水顷刻间就要喷薄而出。可是我的裤腰上还系着一根细细的棉绳裤带。我把头偏过去,将伞柄夹在脑袋和肩膀之间,好腾出两只手解裤腰带。伞重风大,我的脑袋和肩膀无法支撑太多的重负,整个人跟着伞转了一个半圆。我一点儿都没有想到,其实我可以把伞收起来,放到一边,先解决了小便的问题再说。淋上一点雨毕竟不是大事。我没有这样的急智。我当时全部的心思都在如何安抚那把伞,不让它被狂风吹得掀开。我用一只手打伞一只手解裤带,结果一不小心把裤带拉成了死结。
我已经记不清楚小便是怎样呼啦一下子从下身冲出来的了,我只记得那时我的眼前黑暗一片,我的心里同样黑暗一片。我孤独地站在黑暗之中,却体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和快乐,那种淋漓尽致的快乐让我浑身发抖,让我在黑暗之中突然看见了眼前闪烁的光亮,就像星空裂开闪电射出那样,我感受到了神灵的意志。
整条裤腿上的灼热持续了很久,我很惊奇小便从身体中出来时会有这么高的温度。裤腿被浸湿后变得沉重滞涩,而且尿水继续顺着布纹往下流淌,泡湿了袜子和套鞋,鞋子也变得重了,走一步嗤咕一响。
我都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回家里的,我的脑子肯定麻木了,不再有思想,所以这一小段路程我并没有觉到什么痛苦或者羞惭。我只想赶快回到家,不管怎么样我要回家。
我进了家门之后,碰到的却不是李艳华,而是白天很少回家的张根本。那天他是在外面办事,突遭大雨,顺路回家中避雨的。李艳华上白班,大概嫌雨大的缘故,中午偏偏没有回来。
我进了院门,却不敢再进屋门,倚在门洞里浑身哆嗦。张根本那时候正在厨房给自己下一碗面条,转头看见了我,招手让我进去。我哆嗦着身子一动不动。他觉得奇怪,锅盖拿在手中走过来问我:“怎么不进去?”然后他的目光从我苍白脱色的脸上慢慢移到湿透的裤子上。“怎么回事啊?”他似笑非笑,“你不会又掉进河里了吧?”
我突然之间灵光一动,无师自通地撒出一个谎:“路上滑,我摔了一跤。”
他不说话,一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原地拎起来转了一圈。我的头脑一阵晕眩,院子大门墙壁都在我面前变了模样,倾斜着准备倒塌。我已经闻到了自己身上那股热烘烘的尿水的气味,无论我怎么撒谎,气味是无法掩盖的,它成了可耻的告密者。
张根本哼了一下鼻子:“说谎了吧?小便弄到裤子里了吧?”
我终于羞耻地哭了起来,眼泪如开闸的小河一样流。我又不敢在他面前痛快地哭出声,鼻子使劲地屏住气,嘴巴忙乱地将一部分鼻涕和眼泪咽回肚子里口我一边哭着,一边咽着,一边还要伸着脖子透气,那模样一定是凄惨无比。
所以张根本看着看着,噗地就笑了出来。他一副又好笑又好气的样子,斥责我:“哭什么呀?屁大点事情,值得哭成这样?谁小时候没把小便弄到裤子上?我都当兵了还尿过一次床呢。”
我一下子就不哭了,张着嘴,呆呆地看他。对于七岁的我,当兵是一个神圣的概念,当了兵还尿床,两者之间反差太大,冷不丁之间我很难在脑子里把“当兵”和“尿床”两个词组合起来,连接到一处。
他在我面前站了一小会儿,叹一口气,进屋去忙碌了。他先从床底下拖出木脚盆,用水瓢舀了两瓢凉水倒进去,再从厨房里拎出两只热水瓶,并在一只手中提着,拔出两个瓶塞,倾倒瓶身,把两瓶开水悉数加进凉水中。而后他探手进去试试凉热,扔一块毛巾下去。最后他走过来,把我拎到木脚盆边,撩起我的上衣,要帮我脱裤子。看到那根打了死结的裤腰带,他不耐烦慢慢地解,干脆操起剪刀一把剪断。腰带剪断后,沉甸甸的湿裤子尸体一样地瘫了下去,褪到脚跟,露出我的因为寒冷和潮湿起了鸡皮疙瘩的腿。更浓烈的尿臊味冲了出来,他忍不住地皱一皱鼻子。这时候他发现我脚上的湿鞋湿袜还没有脱,又掰起我的腿,大手用劲地一胡掳,把我的裤子连同鞋袜一并掳下,扔出了门边。
我从屁股下面开始,光裸着两条瘦伶伶的细腿,冷,加上羞涩和害怕,哆嗦得站立不稳。他看着我的光腿,无可奈何的样子,拎我起来,摁进那盆温水之中。我坐在木脚盆里打了最后一个寒噤,然后,热气慢慢地包裹了我,从腿上的每一个毛孔往里渗透,痒丝丝地舒服。汗毛在水中惬意地张开,留在皮肤上的尿液被水稀释,不再形成任何羞耻。我感觉自己好像从一个陌生世界的门口转了一圈,现在又转了回来。
他离开我,到衣橱里找我换洗的衣服。找出一件大衣和一件棉袄罩衫,却找不到任何一条裤子。于是他不找了,绞干毛巾,把我拎起来胡乱擦了擦,横夹在肘下进屋,塞进被窝了事。
我光了下身躺进被窝之后,居然很快睡着,连午饭都没有吃。可能是被窝太暖和了,我洗过温水之后太舒服了,张根本说我当时睡得像只小猪,他煮好面条,喊我都不醒。
我彻底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李艳华下班回家了,正跟张根本激烈地争吵什么。李艳华声音带气地说:“张根本我警告你,她是我的娘家侄女,是我李艳华的人,你碰谁都不能碰她!”
张根本一个劲地说:“你想哪儿去啦?你这人怎么这样?”
李艳华扯着嗓子:“我只能这么想!是你让我这么想的!”
张根本很恼火:“李艳华你有点脑子行不行?你跟个七岁孩子吃什么醋?”
李艳华好像更生气,脚步咚咚地冲到我睡觉的屋里,站在床前,一把扯开我的被子。我的两条光裸的瘦腿冷不丁地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连打两个喷嚏,身子缩得像一只病猫一样,可怜巴巴又无比惊恐地瞪着她。
“说!你爸爸对你干什么了?他对你干什么了?”李艳华尖声地叫着,抓住我的一条腿,像拖一捆烂布条一样把我拖到床边上,然后用两手撕扯着分开我的腿,俯下身子看。
我嚎啕大哭。我被她的粗暴和狂躁吓坏了,一点儿不明白她要掰我的光腿干什么。她的手劲很大,指甲一直掐进我的皮肉中,尖刀戳着一样地疼。她的眼睛一向很妖媚,此刻却瞪成了两枚滚圆的铜钱,细细的眉毛紧蹙成百足虫的模样,令我非常陌生。
“你这个死丫头!你这个死丫头!”她翻来覆去叫喊着这句话。
啪地一声,张根本忽然走过来,抬手,甩了她一个巴掌。张根本盯住她的眼睛,说了三个字:“你疯了!”
李艳华捂着脸,只愣怔了半刻,神情中的尖锐就平复下来,改为羞惭,羞惭和顺从的乖觉。她垂了眼皮,一声不响地走出去,在厨房里嚓嚓地淘米,哗哗地洗菜。李艳华会蛮缠,但是张根本真要发火时,她肯定是害怕的。
我弄不懂他们两个人到底是为什么而吵,是不是跟我今天犯的错误有关。我已经七岁了,的确不应该再把小便弄在身上了。我恨自己不如艾早那样聪明,她总是能够把一切事情做得很好,让人夸奖,而我常常把自己弄得非常糟糕,像一团揉得太烂的面粉一样,沾上哪儿,哪儿就是星星点点的污斑。
我重新缩回被窝里,把被子拉上头,蒙住脑袋,让自己滑入黑暗。
从那天开始,我学会了一个习惯动作:每当危险来临时,我就用被子蒙头,暂时地躲开。如果手边没有被子,我会把衣服脱下来,裹住脑袋,一声不响。我在自己设置出来的真空世界里享受逃跑的快乐,我是个可笑的犬儒主义者。
吃饭的时候,李艳华把筷子用劲地戳在饭碗里:“李素清可真会生!一窝接着一窝,猪一样!国家的粮食就让这些人糟蹋了。”
张根本偏着头,在听收音机里女播音员一字一句读出来的关于“彻底清查阶级队伍”的社论。他把筷子举在半空中,目光盯紧了那只“红灯”牌的收音机,嘴角下撇,下颏收缩,好像在替那个读社论的播音员使劲。
李艳华撒娇:“嗳!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啊?”
张根本不乐意地瞥她一眼:“听社论呢!”
“听也是白听,能见着人家的面吗?”
张根本用劲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无聊!”
李艳华这回没有退缩,而是带着哭声强调:“李素清又要生了!前天在医院做检查,妇产科的同事都猜她是个男孩!”
张根本看了她一分钟,缓和了口气,似笑非笑说:“那又怎么样?那是人家有本事。”
李艳华嘴皮子抖了抖,忽然放下筷子,飞快地起身,奔进房间,把门咚地一关。
张根本回头看我:“吃饭,别理她。”
我吓得心里嘣嘣地跳,埋了头一个劲地扒白饭,不敢朝菜碗里伸筷子。张根本看了我一下,动手把一大勺肉丝炒豆芽舀到我的饭碗里。
饭后我在厨房里洗碗时,听到院子外面艾早拉长的声音:“胡妈,我上厕所啊!”
我知道这是艾早在给我暗号,约我一块儿上公共厕所。我急忙把泡在锅里的碗一个个地捞起来,洗碗水也没顾得上倒,兔子一样地窜出门。
艾早在门外等我。她责怪我:“怎么这么慢!”
我想申辩一下我是在洗碗,可我想到艾早从来没有洗过碗,我就不说了。
我们两个一前一后,装作彼此无关的样子,飞快地往巷子中间的公共厕所走。我们现在已经习惯了把所有的机密话放在上厕所的时候说。
这个厕所因为只供本巷居民使用,平常人不多,里面还算干净。走进去的时候,一排六个座厕口都是空的,其中只有两个厕位的木板上有尿渍。有一只苍蝇在天窗附近飞来飞去,像是很着急地寻找出去的地方。沿墙脚被人撒了一些杀虫的“六六六”粉,因此空气中有奇怪的芳香,并不难闻。我们每人找到一个自认为最干净的厕位,就开始守着这个位置解裤带。我看见艾早把裤子一直褪到腿弯,脚后跟踮了起来,光溜溜的屁股就要直接坐到厕板上了,急忙大叫一声制止了她。
“不行,你得用裤子垫在下面!”
艾早不解地抬头:“为什么?”
我说:“小姨说了,上公共厕所的时候不能把屁股直接坐上去,会得性病。”
我在当着艾早面的时候,从来都管李艳华叫“小姨”。我对“妈妈”和“小姨”之间的区别理解得一清二楚。
艾早依然一头雾水:“什么是性病?”
什么是性病我也弄不清楚,反正从李艳华的口气中,我知道这是一种很严重的病。
“可能屁股上会长疮,然后烂掉。”我猜测。
艾早吓得倒吸一口气,着火一样地把裤子拎起来,拎过了屁股,再慢慢往下褪,而后将裤子的后部垫在厕板上,小心地坐上去。“真可怕。”她吁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感激,也有庆幸。
我开始告李艳华的状:“小姨说妈妈又要生个男孩,还说她像猪一样会生。”
“她自己才像猪”艾早神情忿忿,“她比猪还不如呢。胡妈说了,女人要是不会生孩子,那就是最没用的人。”
“那你说,妈妈会从哪儿把孩子生下来呢?”我好奇地跟艾早探讨。
艾早的脸色就有点尴尬。她承认她不知道,虽然在我面前承认无知是令她最难堪的事。她开始自言自语地猜测,先说是胳肢窝,后来她把手伸进衣服摸摸那个地方,摸到一片光滑,觉得不对,又猜是肚脐眼。可是她还觉得不对,因为肚脐眼这么小,只有一分钱的硬币这么大小,孩子怎么能出得来呢?我提醒她,会不会是从嘴巴里吐出来?我听胡妈说过,曾经有一个人从嘴巴里吐出来一大盆蛔虫,其中一条有两根筷子那么长。
艾早皱起鼻子,做出很恶心的模样:“啊呀,你别说这么蠢的话,我都要吐了。”
说到这里时,厕所门口一暗,我妈妈挺着个小山一样的大肚子,鸭子一样蹒跚地走进来,手里还抓了几张草纸。
我妈妈因为怀孕,那段时间变得很丑,除了脸上有很多褐色的斑点之外,从脖子到脚都粗了一圈,一点儿也没有了当老师的优雅。
看见我们,她觉得很奇怪:“你们两个干什么?怎么跑到厕所里说话?”
我们马上从厕座上跳起来,异口同声地拦住她:“慢点慢点!”
我们几乎顾不上拎上裤子,就那么岔开腿站着,一个托住她的胳膊,一个帮她解裤带,照顾她垫着裤子坐上厕板。然后才由艾早向她解释了这么做的道理。
“哎哟,我这两个女儿有用了!”她笑眯眯的,很受用的一副样子,“可是真要有性病,这么样是防不住的,因为裤子拉起来还是会沾上皮肤。”可是她马上又补充:“不过防总比不防好,有这个意识总是好的。”
她说了半天,我也没听明白她对上厕所垫着裤子认可不认可。大人们说话经常模棱两可,说完了让你自己去琢磨。
我妈妈看着我们两个愣愣的模样,噗地笑出来:“守着我干什么?不怕闻臭味啊?回家回家。”
我们一声不响地系上裤子,转身往外走。预防性病的积极性有点受挫,这使得我们灰溜溜的。艾早一路上都紧抿着嘴,目光盯住自己的脚尖,似乎有一点心犹不甘的样子。
走到井台边时,艾早忽然站住,转过头,坚决地对我说:“这回我要看着妈妈把小孩子生下来,逃课也要看。”
原来她不是不高兴,是心里一直想着生孩子这件事。我马上表态:“我也要看。我跟着你逃课。”
她站住,伸出小指头,一声不响地跟我勾了勾。一声不响是她态度坚决的表现,如果她嘻嘻哈哈,或者说个不停,那就八成是个玩笑。
所以,勾完了手指,我几乎立刻就想反悔了。如果我真的逃了课,被李艳华知道,她会不会把我的耳朵揪出一个豁口?要知道她心里是痛恨我妈妈生这个孩子的。
我抬眼偷看艾早的脸色。她的嘴唇闭得很紧,下巴骨因此突现出来,显出一种不合年龄的刚毅。她的眉梢是平展展往两边延伸出去的,像两只蛾子伸开的翅膀,又好像这一对翅膀随时都可能忽闪而动,平地起风,飞舞出一段眼花缭乱的轨迹。
艾早为什么非要看女人生孩子不可呢?她执意探寻女人的生理构造,是出于认知世界的兴趣,还是出于大人们对孩子隐瞒秘密的不平?
那时候我们根本没有想到,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艾早一直要等到她上高中的时候才得以实现。艾早为实现这个愿望,几乎付出了她一生的代价。
胡妈过生日,邀请了艾早去她家里。怕艾早一个人没伴儿,孤单,胡妈便同时邀请了我。李艳华一开始不同意我去,因为知道我不会是主客。她觉得我现在姓了“张”,地位应该比艾早尊贵了,凭什么要做艾早的跟班丫头?我去不成胡妈家感到很伤心,一个人站在院子里,面朝着墙壁抹眼泪。我不敢大声地哭,我一哭李艳华就会来拎我的耳朵,骂我“死丫头”。她很害怕外人听到我的哭声,或者看到我的眼泪,会对她有看法,给她戴上一顶“虐待养女”的帽子。
张根本从外面回来,网兜里拎了一条呜呜叫唤的小黑狗。前不久法院里的一个造反派头头半夜被人摸进家里砍了十三刀,说是一个叫“五湖四海”的组织干的。这事在青阳城里传得人心惶惶。张根本也是造反派的头,他在公安局里有对立面,在城里的各个派系中算得上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自己把自己看得很重要。他回家跟李艳华嘀咕着说要养条狗,看家,防身。果然他说到做到,才两天工夫,把小黑狗弄到了手。
张根本进大门的时候兴冲冲叫我:“小晚,快来看快来看,警犬的杂交种,很厉害的!”
我听见了小狗的叫声,可是背对着大门没有动。刚刚还在哭着呢,眼泪挂了一脸,即便心里想看,也不好意思立即回头。我已经快八岁了。
张根本弄到这条狗,有点兴奋,就走上前用一只手掰我的脸。他看见了我的眼泪,很惊讶地问我怎么回事,李艳华闻声出来,把事情原委说了一下。张根本没好气地训她:“你无聊不无聊?成天为点小事跟个孩子计较?大事糊涂,小事精明,你们女人就这么蠢!”
李艳华向来对张根本言听计从。而且很奇怪,张根本笑眯眯无可无不可的时候,李艳华显得很强硬,处处要做主的样子;张根本要是脸一沉,骂她一两句,她马上软了,乖巧地闭上嘴,目光跟着张根本的神眼转,满脸都是崇敬和受用。
张根本训完李艳华之后就进屋安排狗的食宿,因为他知道我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李艳华果然很不情愿地准了我的假:“去就去吧。吃过饭就回来,晒在外面的煤球要收进厨房。”
我掏出口袋里揉成一团的手绢,把眼泪擦了又擦,才出门找艾早。
胡妈的家住在闸桥下。临街两间矮趴趴的门面房,是她丈夫黑麻子的木器店。店后面穿过一个狭长的天井,是两间更加低矮的住房,住着胡妈一家。胡妈丈夫做箍桶匠,店里面堆满了刨成圆弧状的木块,竹丝,铜条,铁环,走进去一股刨花味,桐油味,铁器和铜锈的味。凡能插脚的地方,是形形色色的桶:水桶、脚桶、米桶、马桶,还有婴儿的站桶……小桶摞在大桶里,摞成一个宝塔的形状,一直顶到屋梁。那些做好的铁环铜环竹丝环,也是大的套着小的,一排一排挂满墙壁。铁环一般比较厚重。铜环看上去要轻薄很多,被黑麻子擦得很亮,泛出一层黄灿灿或者紫莹莹的光。竹丝环是竹篾劈细了一股一股绞出来的,猛一看像蛇,盘缠在一起的粗蟒蛇,我小的时候去胡妈家玩,冷不丁见到,吓得哭了,被艾早和细丫笑话了很久。胡妈丈夫本人个子敦实,面孔黝黑,眉毛又浓又重,细眯眯的眼睛藏在眉毛下,坐着干活儿时,那双眼睛就像是打盹儿睡着了一样。他身上终年到头系一条油布围裙,黄不黄黑不黑的颜色,因为污垢太重,边角处硬邦邦地支棱着,吃饭、喝茶、躺在藤椅上睡中觉,都不摘下来,好像长在身体上的第二层皮肤。胡妈对这两间店堂的杂乱、对黑麻子身上的邋遢是非常的看不惯,总是叮嘱我和艾早:别往前面跑!看弄一身脏。
胡妈一共生养了三个儿子:大虎,二虎,三虎。还有三个女儿:大丫,二丫,细丫。她的儿子个个欢势,女儿个个秀气,奇怪的是胡妈谁都不宠,惟独稀罕她的奶女儿艾早。艾早只要到了胡妈家里,就是女王,就是公主,她可以上天入地,可以钻墙打洞,别人只有笑眯眯听她指使的份。有一回艾早淘气打碎了一只热水瓶,黑麻子因为心疼嘀咕了一句,胡妈居然发火冲到前面店堂里,把他睡中觉的藤椅一脚踢出门外。此后黑麻子就学得乖了,艾早只要一去,黑麻子赶紧出门送货,随便艾早在家中怎样疯闹折腾,眼不见心不烦。
倒是在胡妈的调教和影响下,她的六个儿女个个对艾早好。就连比艾早大半岁的小儿子三虎,也知道时时处处让着这个“妹妹”,有吃的先尽着艾早吃,有好玩的留给艾早先玩。他那双毛茸茸的眼睛,在艾早面前总是眯缝着的,那是顺从,也是厚道。
青阳城的习俗,过生日要吃面。我和艾早到了胡妈家的时候,大丫已经从轧面店里把面条轧回来了,怕粘成坨,一把一把抖散,摊了满满一笸箩。桌上摆好了一大碗红烧肉,一条脑袋胖乎乎的红烧鲢子鱼,一盆花生米豆腐丁熬辣酱。胡妈还在灶上忙乎着,做一个艾早喜欢的油爆虾。胡妈是真的把艾早当贵客待,否则她不可能做这个菜。带籽的青虾倒不算贵,两三角钱就能买一斤,关键要费油,豆油或者花生油都要凭计划供应。
胡妈的大儿子大虎是最后到家的,他是胡妈家里唯一吃公家饭的人,初中毕业,经我爸爸介绍,进邮局学徒,做投递员。他有一辆漆成墨绿色的崭新的自行车,车架上挂着一个同样墨绿色的邮包。我和艾早曾经看见他骑在车上送信的样子:他弓下腰,用劲地蹬车,车子左摇右晃蛇形地往前穿梭,他的脑袋和肩膀也跟着左摇右晃,绿色制服的后背在后面鼓起来,像背了一把小小的绿伞。他的那副快乐和自豪的模样,连追在后面奔跑的我们都能感觉出来。胡妈总是跟我爸爸说,大虎进邮局进对了,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送信的”饭的人。
小时候大虎见到艾早,必定要趴下来,四肢着地,给艾早当“马儿”骑个痛快。后来我们上了小学,不骑马了,改成“踩高跷”,就是由大虎蹲下,让艾早踩上他的肩膀,再抓住她的手,慢慢地站起来,威风凛凛地走。胡妈怕艾早摔下来出事,每见到一次就要骂大虎一次。可是没用,艾早喜欢这个游戏。艾早天生喜欢一切带刺激性的东西。
可是这回大虎看见艾早时,脸上有了一种奇怪的神色,蹑手蹑脚地绕过她,跑到胡妈身边说:“我告诉你一件事,艾早爸爸要挨运动了呢。”
胡妈啐他一口:“光天白日,就没有好话说啦?”
大虎坚持:“妈,我不骗你啊,现在外面要搞清理阶级队伍运动,艾早爸爸家是开酱园的,算资本家,真要挨运动了呢。”
胡妈动作很大地翻动着油锅里的虾,嘴巴里忿忿地说:“开个酱园算什么资本家?资本家要住洋楼,娶姨太太,吃山珍海味。艾家老太爷在世时,天天跟伙计一块儿干活,晒黄豆,翻酱缸,早晚饭都是萝卜头就粥,我们小时候都是见过的。”
大虎认真地掰指头算:“你看我们邮局啊,局长是走资派,打倒了;一个副局长参加过三青团,也打倒了;再一个副局长,文革初期站错了队,现在靠边站;张秘书是小爬虫;王科长有海外关系;李主任被抓过现行……就剩艾科长,文革总共开始两年,他就当了两年逍遥派,谁都没怎么动过他,所以啊,这回的运动必得要轮到他吃苦。”
胡妈一跺脚:“你个没眼色的!艾早在这儿呢,你还说!”
“我不就是……”
胡妈腾不出手,就抬起一只脚,用劲地碾在大虎的脚背上。大虎疼得哎呀地一声叫,终于醒过神,不再说下去了,乖巧地拿起水桶,出门担水去。
我和艾早、二丫、细丫四个人玩着丢沙包,四个人的眼睛同时盯在那只个头最大的沙包上。我没有在意大虎的话。我想艾早也没有在意。我们毕竟才上一年级。
可是那天吃过了生日面,从胡妈家里出来时,艾早走着走着忽然问我:“艾晚你说,要是爸爸真挨批斗了,妈妈怎么办?那个孩子怎么办?”
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嘴巴张成一个圆洞。那是在一九六八年,我们年纪虽然小,可是对于“批斗”这个名词一点不陌生,因为大人们嘴巴里时时会说到,学校里老师天天会提到,街上的大标语上面也每每会写到。在青阳的大街小巷里,我们不知道看到过多少次“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派”、“小爬虫”被游街批斗的样子,他们总是脸色死白,发须蓬乱,目光躲闪,有人被绳子勒得踉踉跄跄,有人被戴上滑稽的纸帽,有人被墨汁涂黑双手,还有人胸前胸后都被划上大大的红叉,像是即刻绑赴刑场执行死刑。每次我们站在门外专心致志等待游街批斗的队伍过来时,胡妈会毫不客气地一把将我们拽回家中,关紧大门,嘴里嘟哝着:“作孽噢,作孽噢!”而后又忍不住地把眼睛贴紧门缝去看。
如果我们的爸爸真的被革命小将批斗了,如果他真的被人押到了大街上,被人扭着手臂戴上纸糊的高帽,被人用一根绳子牵着狗一样地走,那会怎么样呢?
这个即将来临的恐惧使我深陷痛苦。有好几天里,我装着跟艾早在一起玩,偷偷打量我妈妈小山一样的肚子。我从前面看她,从后面看她,还从侧面端详她,想象着她会不会因为爸爸的事情生气和激动,像很多绝望寻死的女人一样,躺在地上号啕大哭,蹬脚打滚,从而使绷得紧紧的肚皮气球一样地炸开,肚子里的小娃娃炮弹一样“嘣”地弹出来,摔得头破血流,哇哇大哭。
我能看得出来家里气氛的紧张。首先胡妈进门出门不再把脚步踩得咚咚响了,相反她蹑手蹑脚,好像她自己做了什么亏心的事情,好像她脚步声一重,会吓着了别人。她也不允许艾好在院子里奔跑和笑闹,如果听到嬉笑声,她必定煞白了面孔冲出来,抄起艾好的屁股,把他抱进厨房,嘴里还不住声地抱怨:“小祖宗哎!你行行好哎!”可是怎么样才叫“行行好”呢?她又说不出来。
我妈妈从怀孕后一直比较虚弱,动不动大汗淋漓,现在就变得更容易惊吓,哪怕外面传来呼口号的声音,她也会突然地站住,然后满脸汗水,眼珠慌乱地四下转动,表情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这时候她会头晕,身体摇摇晃晃,脸色苍白如纸,需要迅速扶住手边的什么东西——树干啦,晒衣架啦,廊柱啦,墙壁啦,才不至于倒下。很快艾早就掌握了我妈妈的这个规律,只要外面口号声一起,无论她在家里的哪个角落,无论手边在干着什么事情,第一时间就会一跃而起,窜过去充当我妈妈的扶手。
早晨我爸爸出门,低着头,手里夹一个黄布书包。只有我们家里的人知道,书包里是两件换洗衣服——他做好了被关押批斗的准备。他还剃了一个很短的寸头,因为大家都看见过,被批斗的人常常会被批斗者揪扯头发,而头发被揪是很羞耻也很痛苦的事情。每次走到门口,他会下意识地站一站,回身看看身后这个家。他的眼神非常复杂:既有悲哀,又有不舍,还有一种对于大门外面不可知命运的茫然。他为什么不可以对造反派大声疾呼,说他不是阶级敌人,他从来没有剥削过酱园工人呢?大人的怯懦,我们小孩子觉得不能理解。
终于有了一天,上班的时间,艾忠义被一群戴红袖章的人五花大绑押回家来了。他之前一定被狠狠地打过,鼻孔下面凝着紫色的污血,眉梢上也豁了口子,伤痕像一条爬上额角的蜈蚣,脸颊和嘴角一块红一块青,红的地方肿着,青的地方却是奇怪地往里面凹着。他的头发已经剪成很短,偏就这一点触怒了造反派,他们觉得这人也太聪明了,还没被批斗呢就想好了对付办法,那好,看谁聪明过谁吧。他们干脆拿剃刀把他的头皮刮个精光,然后用墨汁酣畅淋漓地写上一个字:“死”!过多的墨汁顺着他脑袋的弧度四处流淌,一条条拖挂下来,又被汗水稀释得一塌糊涂。他整个的脸,整个的脑袋,看上去就像戏剧舞台上精心装扮的一个厉鬼。
我妈妈一看见艾忠义光脑袋上那个触目惊心的“死”,自己先就死过去了。她倒下去的身体横亘在廊下,上半部倚着窗台,下半部摊开在砖地上,背部折起来成直角,下巴恰好搁在那个大肚子的顶部,姿态非常别扭。此时有经验的胡妈冲过去救了我妈妈的命。她飞快地出手,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掐在李素清的人中上,腾出来的另一只手又摸索着去掐她的虎口。两下里一齐用力,几乎是咬牙切齿,李素清才悠悠地回过气来。
一个月后,我妈妈生下了小弟艾多。一年之后,所有的人都确认这孩子是个废物。是否因为母亲在孕期的惊吓和大脑电路短暂关闭导致婴儿残疾呢?那时候大家没有这么想过。所有对于生理和疾病的认识,都是在很多年后才慢慢进入我们的生活之中。
我妈妈在里屋床上躺着,由艾早照顾。因为害怕而大哭不止的艾好,被胡妈牵来交由我看管。艾忠义早已被折腾得半死,此时被当成一堆破麻袋扔在院墙角落。戴红袖章的造反派很兴奋地散布在院子各处,用小锤子敲四处的墙壁和地面,看有没有空洞的声响。去年曾经有一户人家,被红卫兵抄家时挖出一个暗室,主家坚持说是从前为躲日本人想出的主意,红卫兵当然不信,一心一意要想象出“基度山伯爵”那样的藏宝故事,结果逼打出了人命。
我们家里会藏有一大箱晶光璀璨的奇珍异宝吗?会有童话故事里那样的聚宝盆和发财树吗?胡妈很坚定地告诉我和艾早说:没有。可我们私底下是希望有的。我们不在乎家里的墙壁和地面被挖得千孔百疮,只盼望世界上果真有奇迹发生,那会让我们灰暗的生活变得熠熠闪光,变得比珠宝更加灿烂。我们会成为学校里的明星,或说是英雄,因为光我们家的财宝就能让整个青阳城提前进入共产主义。
结果事情的发展令人沮丧:造反派没有找出任何财宝,却在院里的一口荷花缸下面挖出两颗生锈的子弹。我从人缝里凑近去看了那两颗子弹,它们差不多有钢笔的一半那么长,却只有铅笔那么细,弹壳上裹了一层又一层锈斑,疤疤癞癞,分不出弹头和弹尾,你根本无法判断它原本是什么模样。
可是这样一来问题就严重了:家中为什么会藏有子弹?有子弹就必然有枪,枪在哪儿?藏着枪和子弹,不是为复辟是为什么?不是为策应美蒋苏修进攻大陆又是为什么?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这就是明证啊!这就是触目惊心的事实啊!
造反派当即带走了那两颗子弹,也带走了我爸爸艾忠义。子弹的事情要送交公安部门处理,艾忠义则会被进一步严审,交代枪的下落和藏枪弹的动机。
造反派走了之后,胡妈开始收拾狼藉一片的院落,把挖开的坑填上土,把搬开的水缸搬回去,墙壁上打落的石灰砖块,先扫拢,指挥我和艾早一畚箕一畚箕运出门,至于如何修补,那该是我父母的事了,她做不得主。
“作孽噢,作孽噢。”胡妈嘴巴里翻来覆去就是唠叨这几个字。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词汇可以来形容这场劫难。
李艳华下班回家,顺便从医院食堂打回了稀饭、馒头、酱菜。很快张根本也回来了,洗了手,坐下来吃晚饭。我咬着馒头,小心翼翼地说出了从艾家酱园挖出子弹的事。张根本先是似听非听,脸上还挂了一点笑,好像这是一场孩子气的、趣味十足的游戏。李艳华的脸上则是冷笑,幸灾乐祸,因为她一直觉得我父母的日子过得太安逸,儿女双全,吃穿不愁,还雇着保姆,“资产阶级都没这么安逸的。”这是她每每堵在喉咙口的话。
我告诉他们:“造反派说了,如果不交出枪,就把推土机开过来,把房子推倒了搜。”我接着问他们:“推土机是什么样子?”
谁也没有回答我的话,但是我发现他们两个人对视一眼后,双双都陷入沉思。张根本小口小口地喝粥,连酱菜都没有夹过一次。李艳华干脆不吃了,放下碗,两手交叠在桌上,时不时地抬眼偷瞥一下张根本的脸色。看见他们这副神情,我有点忐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我手中的馒头也开始难以下咽。
然后,几乎是同时,他们离开饭桌,一前一后走进房间,李艳华回手把房门关上。我听见他们在房间里嘀嘀咕咕说话。我没有偷听习惯,再说大人们议论的事情我并不能完全听懂。我在外间趁机吃完了一整个咸鸭蛋,咸得我奔进厨房猛喝了一肚子凉开水。
他们两个人打开房门出来的时候,我注意到李艳华的颧骨上有一点点红晕,眼睛也有那么点发亮,走到桌边时,顺手拿过盘子里剩下的一个咸鸭蛋,塞到我的手中。她已经忘了我其实已经吃过一只。张根本一边穿着出门的衣服,把短袖衬衫的下摆塞进西装短裤中,一边有意无意地朝我看几眼,看完了还嘿嘿一笑。我不知道他笑的是什么意思。
张根本很快出了门。李艳华告诉我:“我得看看你妈去。”跟着也出了门。
他们两个人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蒙眬中我感觉屋里灯光亮了一下,感觉他们两个人又在兴奋地说话,声音轻快,还带着笑。我没有睁眼,翻个身又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我爸爸就被放回家中,还专门给了他一星期假,让他休息。可是他的心情并不轻松,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看这看那,唉声叹气。院子里依旧还是狼藉,因为胡妈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原先的整洁格局。艾忠义四下乱走时,我妈妈挺着大肚子站在屋檐下,神色沉郁,一言不发。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天,两家人同时开始搬家。我们家搬到张根本的小院子里,张根本和李艳华搬到艾家酱园里。搬家之前我妈妈特意把我和艾早叫过去,对我们说明了这样做的原因:艾家只有住进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院子,才能说明家庭跟艾家酱园彻底划清了界线,彻底脱离了剥削阶层,进入城市贫民的行列。而张根本出身好,当过兵,是文革运动中的掌权派,他如果住进艾家酱园,没有人胆敢再跨进大门一步。关键的关键,他是我的养父。“艾家酱园归他住,等于是归艾晚住,一回事,艾家不吃亏。”我妈这么安慰我们。
“那些子弹呢?枪呢?”我想到一个问题。
“没有枪。从来就没有枪。子弹是战争时代留在院子里的,我们谁都不知道。”
“如果用推土机挖呢?”
“不会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妈妈拍了拍我的脑勺。
艾早抬起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回望她。我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心里面感觉胆怯,羞惭,丑陋。天很热,可我却感觉到潮水漫上来的冰冷,就好像我在上学第一天掉进河里一样,铺天盖地的水流涌过来,呛住我的口鼻,让我无法呼吸。
短短的两年当中,我从艾家酱园搬到了前面小偏院,又从小偏院搬回艾家酱园。这种频繁的时空倒错弄得我精神紧张,一时间难以适从。我放学后背着书包会一脚跨进原来的小院,尔后在胡妈忿忿的盯视中猛醒过来,尴尬地退出,灰溜溜地经黑漆大门进艾家酱园。我妈妈有时候看见胡妈的神情,会说她:“你对艾晚这样子干什么?关孩子什么事呢?”可是胡妈就是不听,她心里始终都对我怀有一种怨恨,尽管她自己也承认恨得不对。
我一个人睡在空荡荡的大屋子里,半夜醒来听见老鼠在天花板上嬉戏奔跑,打闹出吱吱的叫声,非常害怕。我坚持放下蚊帐睡觉,到了冬天也放,薄薄的帐纱成了我心理上的屏障,好像多一层纱布就多了一层安全。
艾家酱园那个大而无当的院子,却因为张根本的搬入而得到了妥善精细的照应。不是张根本自己动手,更不是李艳华,他们两个人从来只习惯动口。张根本总能从这儿那儿领回来一些人,那些人一看就是做惯了园林活儿的,他们带着铁锹锄头,扛来成袋的腐熟肥土,有时候还抬进来成捆的小树,在院子里挖土,施肥,种草,砌花坛,一干一整天,完了再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的走人。有一次院门外还停下一部三轮卡车,四个壮汉用粗粗的棍子抬进一块比人还高的石头。那块石头瘦瘦的,满身都是洞洞眼眼,活像被虫子吃剩的巨大糕点。汉子们把石头竖在院里的一棵海棠树边。透过石头的洞眼,能看到后面一棵刚开花的紫薇。张根本站在刚用青石板铺好的道上,眯眼看着这块石头,头歪来歪去地欣赏,告诉我说,这叫“太湖石”,是江边的一个采石场专门给他弄过来的。
我不明白张根本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能耐,连江边采石场都给他送东西。但是我感觉到张根本身上一个明显的变化,就是他仰头嘿嘿笑着的时候多了。每当他这么笑起来的时候,他的下巴就会哆嗦地颤动,细眼睛眯缝着,有一种不屑,有一种旁若无人,还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和轻慢。“就这么回事嘛!”他会说。还有一句说得最多的话是:“算了算了,计较个什么?”
我在旁边听得多了,慢慢就体会到,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能耐有气度笑眯眯地说出这两句话。我爸爸就没有说过。张根本从前也没有说过。张根本从前不说,因为从前他就是个普通公安,既无钱也无势,住进了艾家的偏院,心理上低人一头。现在他常常把这两句话挂在嘴边,那是他有了说这种话的底气,文革已经使他成了青阳城里不大不小的一个人物。
我妈妈半夜住进医院,生下了艾多。早晨我起床上学时,李艳华刚下夜班回来,带着满身的来苏水气味,浮肿着一双眼睛,告诉我说:“艾早又有了个弟弟。”
她不说我有了个弟弟,说艾早。这样说话的意思,当然是要把我和艾家的人区别开来。她的脑子里时时刻刻都有这种离间的念头。
我马上想到艾早,她一心一意要看看女人如何生孩子,不知道妈妈去医院的时候把她喊上没有?如果没有的话,她肯定伤心死了。
我急匆匆地喝了一碗粥,把李艳华给我买烧饼的五分钱揣到口袋里,黄书包斜背在身上,奔跑出门。铅笔、米尺、小刀、被我的指甲抠成麻饼的橡皮在文具盒里跳得咣啷啷响,紧贴书包的皮肤处能感觉到跳跃带来的麻酥。李艳华端着她的粥碗追出厨房喊:“跑这么快,找魂啊?”
我没有回头,一直跑出大门,左手一拐,进了小偏院。
艾早果然正在跟胡妈生气。她缩着身子蹲在墙角,头发蓬乱着,瘦瘦的胳膊圈住膝盖,脸上留着两条眼泪水风干的印痕,发亮,有一点点紧绷。她一定要胡妈承认,大人们选择在半夜三更偷偷生孩子,就是为了不让她知道,她们是故意地避开她。
胡妈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模样,头发同样地蓬乱着,衣服皱得没有了形状,前襟和大腿处还有些发硬的斑痕,粘着几片鱼鳞什么的。她在忙着炖鱼汤,炖猪肝汤,舀到一个粗陶的汤罐里,送到医院给我妈妈下奶。她脚边的一个木盆里还泡了半盆衣裤,我认出那是我妈妈的裤子。蓝色的卡其外裤,粉红色棉毛裤,紫色带白花的短裤。几条裤子全部浸在血水之中,血水表面浮着一层污脏的沫子,一股浓烈扑鼻的腥味熏得我差点作呕。我目瞪口呆地盯住那半盆血水,心里很慌,最先涌上来的一个念头就是:我妈妈是不是要死了?我看见过胡妈杀鱼,杀鸡,还在街上的饭店门外看见过人家杀羊,那种时候,血就是这样从颤动的身体中肆无忌惮地涌出来,把周遭的一切弄成腥秽不堪。血总是跟死亡联系在一起。
一想到我妈妈可能已经死在了医院,我不由得放声大哭。艾早看见我哭,也跟着又一次地号啕。我哭是因为害怕,她哭却是因为委屈。我们两个一唱一和地哭着,把胡妈弄得恼火至极。
“小亲妈哎,小祖宗哎!”她一手一个拉住我们的胳膊,手上满是鱼腥味和油烟味,“家里已经忙翻天了,拜托你们两个不要再唱花脸戏了,好不好啊?”
我抽抽噎噎地问她:“我妈妈会不会死?”
她佯装生气:“打嘴!怎么能乱说?你妈妈给你们添了弟弟,笑还笑不过来呢。”她又从衣兜里翻出一角钱,塞到艾早手中:“乖乖,我没空给你弄早饭,路上买两个烧饼吃。”然后用劲推着我们两个人:“上学去上学去!等中午回家有你妈妈喝剩的鱼汤,给你们一人也喝一碗。”
艾早走在路上时,仍然忿忿不平:“大人为什么这么坏?”她说,“她们就喜欢骗人!”她仿佛还觉得不够,跟着又说了两遍:“骗人!骗人!”
我不知道艾早对这件事情的反应为什么这么激烈。可能她之前求过妈妈,生孩子的时候要带上她,结果却没有。艾早一向都把承诺看得非常重要,可是事到临头家里人把她晾在一边,她没法不伤心。
直到一星期之后,我们才看见了躺在妈妈身边的那个新生婴儿。
我,艾早,艾好,我们三个人是一块儿踮了脚尖进妈妈房间的,因为胡妈叮嘱我们,不要吵醒了弟弟。我们进去时,妈妈坐在床上,那个小东西被她安详地抱在怀里。我惊奇地发现婴儿原来是那么小,简直就像只被剥去了皮的猫。他的皮肤红得非常可疑,皮肤上浮着一层细细的茸毛,有点像刚摘下树的毛桃一样。眼睛紧闭着,眼皮鼓出来,鼻孔小成了两粒黄豆,嘴巴抿进去,几乎看不见嘴唇。他的头发倒是乌黑,厚厚的一簇,很可笑地竖在头顶,而且是宝塔尖的形状。几年之后我在课堂上学到“怒发冲冠”这个词,不由自主地就想起婴儿艾多的头发。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三个人进来时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反正艾多的身体忽然一哆嗦,打了个寒噤一样。然后他开始皱眉,咧嘴,眼睛似睁非睁,嗓子里有咯咯的声音发出来,给我的感觉是拼命啼哭的前奏。妈妈对我们歉意地一笑,把艾多从怀里挪开一点,飞快地解衣扣,拖出一个肥肥的奶子,准确地揣进艾多口中。
我简直不敢相信,婴儿抿起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那张小嘴,张开时居然能够裹住那么饱满的一个奶头。可能是奶汁流淌得过于汹涌,他一时来不及吞咽,嘴边一圈很快漫出雪白黏稠的奶汁,眼看着就要淹没他的鼻孔。妈妈抽出枕边早已准备好的毛巾,利索地把溢奶擦尽。我听到三岁的艾好在旁边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妈妈大概也听见了,笑眯眯地对艾好招了招手,好像是要他过去也吸上几口。艾好却不好意思,脸红起来,转身躲到了床后。
我们从弥漫了奶腥味和婴儿尿布烘烤气味的房间里出来后,艾早非常不屑地说了一声:“他长得真丑。”
我知道她说的是那个婴儿。我自己也觉得他丑。画报上的婴儿总是胖乎乎,白嫩嫩,笑嘻嘻的,很可爱的样子,原来那都是假的,实际上刚生下来的婴儿是剥皮猫,红通通皱巴巴,挺恶心。
大年三十的那天刚好是艾多一百天生日。艾多虽然不是头生子,也不是独生子,但是满百天总是件大事,还是要过一下子的。加上这天又逢大年三十,更有庆祝一场的必要。
李艳华和张根本两口子不怎么会做饭,以前过年都是两家合一家,在艾家酱园里摆上一桌子,吃胡妈做的菜。胡妈在大年三十这天也总要忙到饭菜上桌,家中大大小小坐下来,敬上她一杯酒,她再象征性地吃上几口菜,然后拿了工钱,回去跟她自己的丈夫孩子团圆。
今年李艳华的表现很不错,刚进了腊月,她就跟我妈妈提出,过年的这顿饭可以摆到艾家酱园里,那儿毕竟地方大,厨房也宽敞,免得小偏院里又是尿布又是尿盆,大人孩子掇弄不开。
我妈妈不能不领她的这个情。如果不领,就是驳她的面子,显得很不通人情。
年三十的一大早,胡妈开始把一些半成品的年菜用提篮装着往艾家酱园送。有焯过开水、撇去了沫子的猪肚肺,有煎过的鱼,调好的肉馅,油炸过的排骨,泡好的粉丝木耳香菇,洗干净的青菜香菜芹菜菠菜,还搬去一个烧木炭的暖锅。胡妈每送一趟东西,都要伸出指头点一点我的额头:“看好!别让狗吃了!”
我不怎么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她说话时很不乐意的神态也让我觉得奇怪。我很郑重地告诉她,家里的那条小黑狗还小呢,站直了也够不着桌子,不会偷吃的。
胡妈哼了一声鼻子:“狗不偷,人就不会偷?”
我这下子才明白,胡妈是对晚上的这顿饭有意见,她不愿意回到不是艾家住的“艾家酱园”里做事。
不管怎么说,孩子们对这样的安排都高兴。我和艾早、艾好三个人在宽敞得可以踢足球的院子里捉迷藏。艾好最蠢,他总是把一个胖乎乎的大脑袋塞在那块太湖石的洞洞里,留下肥肥的屁股在外面等着我们扑上去。而且他喜欢被我们捉住,每当他裤子上的背带被我们揪在手里时,他就兴奋得咯咯笑,扑扇着两只胳膊,肥母鸡一样。有时候我们故意不找他,把他一个人晾在石头边,他会急得直跺脚,一个劲地逗我们:“来呀!来找我啊!”
艾早发现了院子角落里一株刚开的腊梅花。花树还很小,只齐到我们的肩膀那么高,花枝也稀疏,试试探探地总共开了十来朵蜜蜡似的花,凑近了才闻到一股沁人的暗香。艾早看到这株花树就移不开步了,谋划着要折下花枝,拿回家插到墨水瓶里。她要求我站过去帮她看着人。我听话地站到青石道上,探头探脑东张西望时,她在后面已经眼明手快地折下了花枝,反手藏在背后。
艾好眼睛尖,以为她藏了什么好吃的东西,跑过来缠住她:“什么呀?是什么呀?给我看看好不好?”
艾早像吆喝鸡一样地驱赶他:“去去去!走开去!”一边用眼睛暗示我,帮她把艾好引开。
我把艾好带过去看地上的一个小洞洞,我告诉他这个洞洞里住着一个肥肥的白虫子,到天气暖和时虫子就会长了翅膀飞到大树上。艾好有了兴趣,蹲在洞洞旁,一心一意要用草棍把那个白虫子挖出来。
艾早这时候飞快地奔向厨房。胡妈的厨房从来都是她的避风港,她只要进了厨房就会万事大吉。可是偏偏乐极生悲,厨房门口堆着胡妈刚刚洗干净准备盛菜用的一摞青花碗,艾好冲进厨房时衣角扫在碗边上,高高的一摞碗摇摇晃晃仿佛跳起了舞。胡妈正好一眼瞥见,扑上去扶那摞碗,饶是手脚快,最上面两只碗还是掉下地,砰地一声摔出一地的碎瓷花。
胡妈满脸煞白,一连声地念叨着:“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她把我和艾早堵在厨房里,严肃地嘱咐道:“谁也不准说出去!听见了吗?”
我们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过年的这几天是最忌讳打碎东西的,每到过年胡妈都会像看强盗一样地看着我们几个,不允许靠近瓷器半步,就怕闯下祸。可是艾早偏偏在大年三十这天打碎碗,还一碎就碎了两个。
“一定不能说出去啊!不能让你们小姨知道啊。”胡妈嘱咐着。
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我和艾早的心情都比较糟糕。艾好不断地过来拉我们跟他玩,可是我们借口要写寒假作业,坚决地把自己限制在房间里,一步也不出门。
年三十的下午,机关下班比较早,张根本和我爸爸都是四点多钟就回了家。张根本带回来一纸盒子的鞭炮。我爸爸用邮局布置橱窗余下的材料糊了三个小灯笼,给我们一人一个。我和艾早拿到灯笼时笑得很心虚,可是我爸爸没发现,他被我妈妈叫过去,忙着给婴儿艾多换尿布了。
张根本用一张凳子垫脚,爬上去给艾家酱园的堂屋临时换了一只一百瓦的大灯泡。妈妈把艾多裹成一只粽子,竖起来抱在手中,和我爸爸两个人肩并肩地走进大院里。因为产后怕风,妈妈还戴了一顶老太太才戴的咖啡色毛线帽,勾了边的帽檐一直拉到眉梢上,两边并且遮住了耳朵,显得她格外虚弱,又老气横秋。
艾多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太亮的光线,所以他一进堂屋就眨巴着眼睛,嘴巴里还像鱼一样地吐着透明的小泡泡。我惊奇地发现艾多忽然变得漂亮了,他的皮肤褪尽暗红,泛出柔嫩的粉白,眼睛睁开时眼白碧蓝,眼仁黑亮,双眼皮秀美异常,嘴唇鲜红湿润,偶尔一咧,露出嘴巴里粉红的舌头和牙床,叫人忍不住地要把指头伸过去触摸那种柔软。
艾好把他发现的秘密告诉每一个人:“弟弟会笑了。”
李艳华纠正他:“哪里是笑啊?无意识动作。”
艾好眨巴着眼睛,被李艳华这个有点深奥的结论弄得茫然。
张根本还是第一次见到艾多。他用食指点着艾多的下巴,嘴里“哦,哦”地逗了他几声之后,转头问我爸爸:“为什么叫艾多?”
我爸爸一笑,回答说:“本来没想要他。多了。”
张根本抬头看李艳华一眼,嘿嘿了两声。
过了一会儿,李艳华皱起鼻子,脑袋转来转去,狗一样嗅着,问大家:“好像有什么味儿?你们闻到了吗?”
我妈妈不好意思地“哎呀”一声,说:“是艾多拉了。”
她连忙走开去,解开襁褓,给艾多换尿布。
李艳华眼睛轮番地看着我们,似笑非笑:“今年过年热闹了,下午是艾早弄出个岁岁平安,现在艾多又来个黄金万两。接下来该谁呀?张小晚,你有花样吗?”
我站在一屋子人的目光中,满脸飞红。我不知道李艳华为什么突然地把矛头指向了我。如果那时候堂屋里有一床被子,我肯定把自己裹进被子里了。
艾早一直就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当我在手工课上为剪不出一颗标准尺寸的五角星如坐针毡时,艾早可以灵活地操着小剪刀,用各色蜡光纸剪出黄的公鸡、红的青蛙、绿的房子。她把公鸡的鸡冠剪得像一头凤冠,把青蛙的小爪子剪得只只分明,在房子上剪出翘起的飞檐,飞檐上甚至还挂一串铃铛。
我把她的剪纸作品小心翼翼托在手心,惊叹了半天之后,终于找出一个明显的讹错:“青蛙不应该是红的。”
她回答说:“可你没有看见过世界上所有的青蛙。”
我一下子无话可说。我那时候已经知道世界很大,地球很大,地球上的国家除了中国之外,还有美国、英国、日本、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朝鲜和越南。张根本的办公室里有一份《参考消息》,有时候他回家,会跟李艳华提到这些国家的名字。收音机里也总是播报这些国家的消息。所有这些国家我都没有去过。艾早说得对,也许在那儿有红色的青蛙。
艾早的那把剪刀,只有她的掌心那么大小,剪刀头被胡妈用磨刀石磨得针一样尖,这样方便刺进纸里剪出一些细微的东西,比如公鸡眼睛什么的。胡妈生怕尖尖的剪刀戳了艾早,还特意缝一个小布袋子,叮嘱艾早不用剪刀的时候要放进去。
过年的时候艾早剪了一些怪模怪样的窗花,送给了胡妈一部分,把小偏院里的所有玻璃窗贴了一个遍,还剩了几张,胡妈进艾家酱园做年夜饭时,艾早跟在厨房里玩,趁机把它们贴在油腻腻的窗户上。
有一天张根本忽然问我:“厨房里的那些东西是你剪的吗?”
我告诉他,是艾早。张根本哈哈地笑起来,说,丫头有点灵气。
我再见到艾早时,满面喜色地说:“他说你有灵气。”
我在艾早面前提张根本,总是用“他”来代替。一说到“他”,我们俩都明白是谁。
艾早笑盈盈地扬了眼梢:“真的?”她知道“灵气”是一个好词儿,张根本是在赞赏她。
结果这一来就坏了,艾早一点儿都经不起赞扬,她剪纸的积极性马上大增,家里的旧课本、作业本、报纸、几本旧的《大众电影》、妈妈的一张《中国历史挂图》、爸爸从邮局带回来的《邮票目录》,都在艾早手上遭到了浩劫,有的剪走了封面,有的尸骨全无。她见到什么就剪什么:大头娃娃般的小人,五个花瓣的花朵,巨大的蚂蚁,香烟壳上的天安门……有一次她在院子里抬头看见天空中飞过去的喷气机,立刻拿出剪刀剪了一个,飞机舷窗里探着四个小小的人头,她用铅笔逐一写上:艾早、艾晚、艾好、艾多。这张剪纸被艾好死乞白赖地要走了,他当宝贝一样压在枕头下面。艾好一直向往百货公司柜台里的那个飞机玩具,现在有一张飞机剪纸可以让他夜夜枕着入睡,好歹总是个安慰。
寒假过后开学,艾早剪纸的热度还在持续。这样她就闯下了大祸。她用一张旧报纸给班里同学剪花边图案时,没有想到报纸的背面是一张***穿军装的像。她一剪刀把***的脑袋剪下来一半,剩下来的那一半还用剪刀头挑出了方的、圆的、三角形的洞。这颗世界上最伟大最神圣的脑袋,变得比吃剩的鱼骨头还要惨不忍睹。
艾早立刻被同学集体告发,然后由学校专门腾出一间办公室看管起来。两个老师如临大敌地在门外轮流站岗,不让闲人走近。校长亲自摇电话向教育局、公安局逐级上报。整个校园里的空气都变得紧张严肃。
跟艾早同班的赵三虎当时就在教室里,一看见艾早被老师带走,马上奔过来找我。我还没有听他说完,已经吓得大哭。我们都知道损毁***的画像是“反革命”罪,犯了这样的大罪一定要被五花大绑地拉去体育场枪毙。一想到艾早就要死了,脑袋要被子弹打得开花了,胸前的木牌上还要刻上“反革命”三个字,我就浑身哆嗦地哭成了一个泪人。
我只顾着哭,居然都没有想起来应该想办法见到艾早,安慰和陪伴她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刻。艾早一个小小的人儿,独自一个人被关在办公室里,门外还有看守她的老师,等待她的是严酷到极致的命运,她心里的惊恐和绝望可以想象。我后来想到,如果我和艾早互换位置,她肯定不会像我这样怯懦和无能,她就是哭,也要站到操场上,对着全体老师和同学哭。
多亏了赵三虎,这个忠诚和义气的小男孩儿,他知道不能够指望我做什么,干脆自己做主溜出校门。他狂奔到邮局,找到我的爸爸,再跟着我爸爸狂奔到公安局,找到张根本。
找到张根本就对了。一个八岁小女孩无意识中犯下的错误,实在是可以说大,也可以说小,怎么说都行,事在人为。张根本甚至没有把这件事当事。他当时正在局里主持办案,青阳乡下公社里出了一个杀人狂魔,连杀四个女人,先奸后杀,那才是让他急得跳脚的大事。张根本对我爸爸摆摆手:“你先回去,等下我去处理。”
我爸爸紧张得语无伦次,一再地哀求他,一再地强调小孩子经不住吓。张根本答应他:“我知道。我就去。”
结果那天放学的时候,我看见张根本牵着艾早的手,若无其事地从学校办公室出来。后面跟着一脸恭敬的校长,一边送客,一边还不住嘴地解释什么。张根本那天穿的是一身公安制服,领口有鲜红的领章,腰间的皮带扎得板板正正,手上戴一副白纱手套。他走路的步伐很大,还有点急,头照例是仰着的,丝毫没有在意身前身后那些惊异的目光。艾早同样很平静,一只小手塞在张根本手中,时不时小跑两步,好跟上他的步伐。她的两条扎了蝴蝶结的小辫儿在脑后一起一落,像两只弹簧做的鸟儿。她紧抿着嘴,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张根本的脸,然后很快地又把目光移开。我很想知道艾早哭过没有,可是从她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件事结束了之后,我妈妈托了人,把艾早转到另外一个学校去了。妈妈觉得这事太大,如果不换一个环境及早遗忘的话,在艾早的生活中会留下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