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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 八 掌纹

这一年过春节的时候,艾家酱园和小偏院里的人气格局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年三十的这天,李艳华照例拣出家里一些暂时吃不完而且又不能久放的生鲜食品,用竹篮子装着,让我跟随她去前面小偏院“送礼”。篮子很重,把我的手勒得生疼。我记得那里面光是黏乎乎的猪肚就装了三个,它们散发出猪内脏特有的熏鼻子的气味,让我怀疑这些东西是不是因为摆放得太久已经腐烂变质。

李艳华边走边责怪着到家里给张根本“上贡”的人,嫌他们没脑子,土,一说送礼眼睛就盯着猪,再就是鱼,吃吃吃,就不想到嘴巴之外还有穿,还有用,还有摆设,那些时髦漂亮让人看着喜欢的东西。“他都结交些什么人啊!”李艳华半是幸福半是遗憾地抱怨着。

我觉得李艳华其实很可怜,她分享到了张根本身边多余出来的权力、财富和体面,却不认为自己失去了更重要的,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宠爱和依恋。

我们推开偏院大门的时候,我妈妈李素清刚好站在院子里试穿一件崭新的墨绿色人字呢短大衣。大衣的颜色很正,沉郁中不失娇俏。做工也讲究,领口袖口用黑平绒镶了一道窄窄的边,三颗核桃那么大的纽扣也同样用黑平绒包了起来,前面有两个大大的贴袋,衣服的下摆恰到好处地包住了臀部,把我妈妈衬得端庄、丰满,散发出含而不露的时尚气息。她把胳膊平举起来,前后地转着,呼唤艾早拿剪刀,帮她剪去肘下的一段线头,还让艾早替她看,后面的衬里是不是长了点,穿出去会不会闹笑话。

李艳华一声不响地站在门口,看着我的妈妈、她的堂姐兴冲冲试穿新衣。李艳华在衣着打扮上从来都比我妈妈讲究和时尚,偏偏那天她因为收拾过年的食品,穿得比较马虎,是一件藕色的对襟棉袄。藕色本是一种优雅别致的颜色,但是太别致了,经不起旧,一旧就显得灰暗,显得特别的憔悴落魄。李艳华就这样憔悴着站在门口。那短短的几分钟里,她一定感觉到了某种变化,在她和李素清之间将要发生的,某种角色和身份转换的变化。

李素清回头看见了我们,笑嘻嘻地:“刚好,帮我掌掌眼,衣服做得怎么样?还合身吗?我的一个学生,她爸爸是上海红叶服装店的大师傅,回来过年,一定要帮我做件大衣,还死活不肯收钱。学生家长太热情了。艳华你看,这颜色,这款式,是不是太时髦了点?我这样的身份能不能穿?”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说话说得多了。她的语气,她的神色,她话中透出来的意思,都让我觉得过了一点火候。不,我宁可相信我妈妈不是故意炫耀,她仅仅是因为偶尔穿上一件新衣而开心快乐。

李艳华强迫自己笑。她从我的手里接过那只沉甸甸的竹篮,大声地抱怨:“年年家里都是吃不完的东西!你说这些人,找小晚爸爸办事就办事吧,非得要送这送那。她爸爸也真是,你说搅那些破事干什么?有那工夫回家喝喝茶种种花不好?我现在是看到有人上门就头疼。还亏得你家里人多,能帮忙解决点问题。”

李素清破例没有接那只竹篮。她朗声说:“艾早,把你小姨领到厨房看看,今年我们家里的年货也多了,恐怕帮不成这个忙了。我有个学生今年参加高考,历史是我替他复习的,那孩子争气,考上了南京大学历史系,前些天拿到录取通知书,一家人上门谢师,光年货就扛来一麻袋,我还正发愁吃不完该怎么办呢。”

李艳华回头看看我,白寥寥的脸上像挂了一层霜:“那么,张小晚,是你拎过来的,人家不稀罕要,你只好还拎回去了。”

我妈妈终于意识到这事情做得有问题。拒绝李艳华每逢春节的例常惠赐,她自己心里是摆平了,可是这会牵连到我,会让我夹在当中异常尴尬。那一篮子年货最后还是留了下来。我妈妈甚至摆出了连抢带夺的样子,抓住李艳华的手,一迭声地称:“要要要!东西再多也架不住我家里能吃的人多。再说还有胡妈那儿,还有艾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送谁谁不高兴啊?艾早快谢谢你小姨!”

艾早忽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门,把我可怜的妈妈晾在那儿,想生气又不能生气。我明白她是看穿了大人之间的这种虚伪,不屑于做出配合。在这一点上,艾早和我之间永远不能达到同步:她在疼痛的时候会哭,在快乐的时候会笑,而我,我习惯了先观察别人的脸色,然后决定自己如何表达。我希望面面俱到,希望你好他好,希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能够对我满意。满意我而后忽略我,让出一个小小的空间,我就是这个狭窄空间的王,遮蔽了别人的眼睛,自己静悄悄成长。

我上前拉起李艳华的手:“篮子放这儿吧,我们先回家,晚上我再过来取。”我又回头对李素清做出一个乖巧的笑:“妈妈穿这件衣服真好看。”

回到艾家酱园以后,李艳华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还插上门,不让我进去。

我在厨房里一心一意地忙家务,先用吃过了油的细沙子炒熟一锅花生,又接着炒了一锅葵花籽,晾在箩筛里,等它们冷却、变脆,再装进瓷罐。然后我用煤球另外生了一炉火,坐上汤锅,慢慢地炖鸡,炖猪肚和猪肺。这边的炉子上,我开始煎带鱼,做糖醋排骨,还用排骨的边角料剁肉馅,做了一盘金黄色的蛋饺。

在家务事上,我从小就比艾早心灵手巧。艾早煎鱼会把鱼皮煎成一块破抹布,我不会,我煎出来的鱼两面焦黄,眼珠鼓突,嘴巴微张,表皮上鼓着细小的油珠,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是大饭店厨师的手笔。胡妈以前总喜欢说,拙妈妈养个巧女儿。她以为是李艳华不善家务,才把可怜的我逼成一把好手。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我喜欢做家务,是因为我喜欢一个人静悄悄守着一炉微红的火,喜欢等待炉火把锅中食物由生变熟的过程。

李艳华许久不从房间出来,我不放心,偷着从门缝里看了她一回。我发现她在翻箱倒柜,把她春冬四季的衣物统统摊开在床上,一件一件拎起来,对着镜子比试、搭配。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我妈妈那件墨绿色镶黑平绒的大衣刺激了她,她现在动足脑筋要临时搭配出更加出彩的一套。对于很多女人来说,穿衣打扮不是一个简单的生活问题,它背后隐藏的东西太多,多到能够把一个人的腰椎压折。

艾好蹑手蹑脚地推门进来。他嗫嚅道,是妈妈派他来邀请我们,晚上过去一块儿吃年夜饭。“妈妈叫你们去,要去的,她准备了好多菜。去不去啊?”他把一段简单的邀请词说得支离破碎。

艾好才十四岁,可是已经长成了一个体重一百五十斤的肥胖少年。十岁那年他生过一场黄疸肝炎,住院两个星期,喝进去很多杯葡萄糖水,从那以后开始吹气球般地长胖。他面色苍白,行动迟缓,走起路来大腿根的赘肉互相摩擦,一条新裤子穿上身,总是裤裆那儿先磨破两个洞洞。大多数时候,他神情恍惚,不跟人搭话,仿佛生活与他无关,书本之外的世界统统都跟他无关。我妈妈曾经逼他学过一段乐器,吹黑管。以为他胖,肺活量大,先天有优势。结果上了一星期课就鸣锣收兵了,原因是吹着吹着他就会缺氧,嘴唇青紫,咕咚地栽倒在地上,把老师吓一大跳。

艾好很听话,我妈让他等个“准信儿”,他就规规矩矩站着不走。我只好去敲李艳华的房门,告诉她我们被邀请的事。李艳华隔着房门回答我:“让艾好谢谢他妈妈,我们就不去了,晚上小晚爸爸答应了人家吃酒席的。”

晚上我们没有去吃酒席。没有哪家会在大年三十请人吃酒席。李艳华很早就让我拴上了院门。我们做了好几个不错的菜,还备了一瓶甜米酒,在桌旁坐着,等待张根本下班回来。

我们一直等到九点钟。桌上的菜总共热过两次,一条红烧桂花鱼因为反复回锅,已经被糟得不成样子,鱼肉和鱼骨全都分离,看上去像是一盘残汤剩羹。四邻八舍都在家里过年,空气中飘浮着鱼香肉香和酒的辣味。性急的小孩子迫不及待地在巷子里放起了鞭炮,笑声一阵阵地扬起来,又次第沉下去。我看见李艳华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很虚浮,皮肤白白的,没有一点血色,下眼睑鼓出两个半圆形的肿泡,嘴角缩起来,沿唇边有一圈细细的浅纹。

那一年她大概多大呢,四十岁吧?她好像是属兔子的。我不能确信。

她不断地对我解释着张根本的迟到:“一定是碰上案子了,脱不开身了。”说了很多遍之后,她自己也觉得不可信,便闭上嘴,靠在椅背上,茫然地看着桌上结了一层白色油脂的菜,目光中有一种孩童式的迷惘。

突然她肩膀抽搐了一下,哭起来。她哭得非常伤心,嘴紧紧地闭着,声音从鼻腔里喷出来,吭吭作响。眼泪和鼻涕同时聚在上唇,然后顺着两边唇角慢慢流到下巴,滴在衣襟上。她整张脸都显得浮肿,眼泡泛红发亮,鼻尖上的皮肤撑得透明,仿佛随时都会绽裂。

我坐着不动,看着她哭了一会儿,才起身递了一条毛巾给她。在这样的时刻,我总是手足无措,不知道怎样应对。她接过毛巾的同时,猝不及防地抓住我的手,使我吓一大跳。她的手柔软,冰凉,手指像紧缠的皮绳。我感觉非常紧张。

“小晚,张根本怕是出事了。”她抬脸,泪水模糊地看着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李艳华猜得很对,张根本是真的出事了。世上没有什么比得上妻子对丈夫行踪的敏感,这是多少天多少年睡在同一张床上,肌肤相亲呼吸与共形成的猎犬般的本能,条件反射和嗅觉,日夜不停搜索的雷达网。

张根本出的是政治问题。腊月二十四过小年的那天,他们公安局的一帮人在窑湾查案子,抓到一个五十多岁的乡村教师搞逼供信,那教师耿直仗义,不愿意配合他们往一个无辜的村民身上栽赃,结果被他们打得肝肾破裂而活活死去。全村人集体愤怒,连夜开着大型拖拉机长途跋涉往南京申冤告状。也是无巧不巧,村人们破衣烂衫在省革委会门前静坐时,偏偏就遇上了眼里不容沙子的军区司令员许世友,许大将军听完诉说,怒发冲冠,一个电话,青阳革委会马上拘捕了从公安局长到下面打手的一干人等,顺便开始了对文革中本县公检法单位所犯罪行的全面审查。

打死乡村教师是导火索,中央形势大变、文革全面清算即将开始是风向,火借风燃,刹那间呼呼地点着了张根本。这个骄傲的人,嚣张的人,霸道的人,眼睛一眨,莫名其妙地就面临了灭顶之灾。

据说“公检法”部门的问题很多:文革中搞打砸抢的时候推波助澜;随随便便扣人一顶“反革命”的帽子就能枪毙人;开公审大会时让老县委书记“坐飞机”令老人血管破裂当场身亡;惯于搞逼供信致死人命多条;警车横行压死过一个六岁男童;借出枪支参与文革两派大规模武斗;七六年借地震之乱居然强奸在押女犯;民愤极大、影响尤为恶劣的一件事,是他们在江边村追查一起杀人命案时,打死打残了四个嫌犯、两个证人,其间真正的杀人犯却潜逃回村,故意在他们眼皮下制造了又一起灭门惨案,尔后远走天涯,至今都未能捉拿归案……

传言像地火一样在青阳城里嗤嗤乱窜。凶犯猖狂至此,公安部门的人无能至此,这些腰上挂皮套的除了鱼肉乡里欺压百姓,还能够干些什么?人们压抑了多年的对政局和社会的不满,此时一古脑儿地倾泻到了张根本和他的同事们的头上,县革会门口日夜不停地出现大字报小字报,强烈要求“斩除公安系统的黑手”,要“还全县人民一个清平世界”。

一整个春节李艳华都是躺在床上。她要求我每天上街去看大字报,回来一条一条地说给她听。她关心其中有多少条是写张根本的,都写了些什么。每当这时候,她紧张得眼睛都不敢睁开,就差用被子蒙住脑袋。我忽然想起***说过的一句话: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李艳华当然算不上老虎,她是纸做的人儿,立在桌上的时候娉娉婷婷,威风八面,风一吹过来,她就倒了,纸页散开,分崩离析。她头晕,脸肿,嘴唇青得发灰,小便浓赤如酱油汤。她自己知道这是肾脏出了毛病,但是死活不去住院,怕熟人见着了拿她当话题。她心里明白张根本在青阳城里的的确确是横行霸道过的,也明白“落井下石”是人类社会的普遍规律。几年之后她肾病加重去世,起因就在这一次劫难。

我妈妈送来一锅莲子红枣羹。她说:“我放了红糖。红糖养人。”

李艳华勉强坐起身,伸手去接我妈妈递过去的碗。她的房间因为门窗紧闭,有一股马桶间的污浊气,被窝热烘烘的,嘴巴里呼出的气息像煮熟的胡萝卜味。“我要怎么谢你啊?别人都巴不得躲事,你不嫌弃我。”她用目光去捕捉我妈妈的眼神。

“我们是姐妹。”我妈妈不看她的脸,敷衍了事地说了这一句。

李艳华不再出声,把那只盛着羹汤的青花细瓷碗端在手里。“好烫啊。”她嘴巴里吸了一下气,然后手一哆嗦,碗里紫红色的汤汁洒出来,一部分滴滴答答流在地上,一部分不偏不倚泼在我妈的衣服上。那件上身不久的墨绿色外衣前襟顷刻间缀上了一朵暗紫色的花。

李艳华很慌乱,“哎呀哎呀”地叫唤着,端碗的那只手抖动得拿不住东西。我只好走上前,帮她接下那只碗。

“小晚,快帮你妈弄弄!这可怎么好?这是件新衣服……”她有气无力地摊开着手,样子像是要哭出来。

我妈妈起身,自己找了一块干净布,沾水擦着衣襟上的污渍。

“我又犯下大错了。”李艳华眼泡浮肿,目光无神。

“没事,我回家洗。”我妈妈只好说。

李艳华嘱咐她:“不能自己洗,要送到洗衣店干洗。”

“我知道。”

“送到正章洗染店,那家洗得最好。我以前有件丝绒外套,就被闸桥口那家小店洗坏了,倒绒,没法再穿。”

我妈妈笑了笑:“放心,洗衣店里有我的学生家长,人家会尽心。”

“那你趁湿送过去。我这儿你别记挂。”

我妈妈答应了,礼数周全地退出房间。李艳华对我抬一抬手,示意我替她送客。

一出房门,我妈妈头也不回地走得飞快。我深感羞愧,恳求她:“妈妈,我知道她是故意的,你不要跟她计较……”

我妈妈猛然转身,看了我好一会儿,脸上的表情松弛开来:“艾晚,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放心好了,我不会计较的,我都已经把女儿给了她,把房子给了她,我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她这么一说,我稍稍地放了心。我把一块崭新的湿毛巾塞到她手里,让她接着再擦一擦,别让衣料干结之后收缩起皱。

这期间,李艳华一直披着棉袄光着脚丫子站在房间窗口,从花布帘子后面观察我们两个人在院子里的动静。我回到她房间后发现了这件事,因为她一连打了几个喷嚏,而且我服侍她躺下去的时候,摸到她的手脚冰凉。

“小晚……”李艳华隔了被子抓住我的手,“你们两个在外面说了什么?”

我神情坦然:“没说什么。她让我好好照顾你。”

“你不会把名字改回去叫艾晚的吧?不会吧?”

“不会的。”我承诺她。

她放开我,一声不响地翻个身,转到床里面。我看见她后脑勺上有一撮白头发,大概几十根吧,硬硬地翘着,跟周边的黑发泾渭分明,很鬼魅。

晚上,县革委会政工组来了一个人,敲开院门之后,一声不响地闪进了艾家酱园。我认出来他是张根本的拜把子弟兄之一,之前他们有几次喝得醉醺醺的,尔后带着枪支开车去荒草甸子里打野味。张根本让我收拾过那些血淋淋的野鸭,还有脖子长长的大雁。

李艳华起床,梳头洗脸,穿上一件出客的衣服,接待了这个客人。她的依然浮肿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萎黄,鼻尖上有几个红红的颗粒,头发因为睡得太多而胡乱翘开,尽管她梳头发的时候抿了水,还是未能把它们弄得服帖。这样一来,李艳华跟她从前的外表就差得太多,我发现客人乍一见她时愣怔了好一会儿。

李艳华打发我到厨房里用小瓦罐煨中药,意思不希望我旁听他们的谈话。其实我一点儿都没有那种好奇心。在我成长的那个年代政局动荡、风云突变的事情实在太多,几乎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经常是早晨还见着某个人坐在早点摊子上喝豆浆吃烧饼油条,晚上就见他家人夹着铺盖卷儿低头穿过巷子——喝豆浆的那个人已经进牛棚了。更严重一些的,已经被打死了,或者是自己死了,自杀。我站在厨房里,眼睛盯着炉火上噗噗冒气的药罐,唯一的念头是:这个人会不会是来报丧的?应该不是,因为我一直没有听到李艳华的尖叫或者长嚎。

他们总共说了不到半个小时,那个人就匆匆走了。我把药汁倒在碗里端进李艳华的房间,看见她靠坐在床上,一心一意地想着什么,脸上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我什么也没有问。李艳华什么也没有说。她喝完药,让我打一盆热水给她洗了洗脚,重新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晨,我睁开眼睛时,李艳华已经起来了,站在我床前,手里还抱了一个挺大的包袱。“小晚,帮我做件事吧,你去把这几件衣服送给他。他托了人回家要的。”

她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地址。不是张根本的笔迹。

“他们能放我进去吗?”我问她。

“给了地址,就是能去。你是个孩子,不过是送几件换洗衣服……”

我没有说什么,爬起来洗了脸,拿了李艳华给我路上买烧饼吃的一毛钱,拎了那个包袱出门。我本来还想问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张根本,后来一想,要是有话,她自己会主动说的。我就没有开口。

路过小偏院时,我叫上了艾早。我希望有个人陪伴一下,壮一壮胆气,毕竟我没有去过那种地方。艾早很仗义,二话不说就勾了我的胳膊出门。她还把我手里的包袱抢过去,抱在她自己怀中。“这种事,你得理直气壮,大摇大摆进门,没人敢拦着你。”

我想笑,嘴角的肌肉却有点僵,没有笑出来。艾早大概是电影看多了,电影里的地下党员要闯“虎穴”时,就是这样仰头抬眼,摆出目中无人的架势。可我们不是正义在身的地下党员,我们是灰溜溜的“审查人员家属”。

地址上标明的地方,是城北偏僻巷子里的一个类似于单位招待所的院子。进门处有解放军把守,显见得戒备森严。我嗫嚅着报出了张根本的名字,还主动呈上了那个装衣服的包袱,垂着手等待检查。没想到手续非常稀松,站岗的小战士马马虎虎地隔着包袱捏了一下,就摆手让我们进去。艾早不失时机地龇牙对他送上一个媚笑。她小声对我解释:“多少得感谢一下呀!万一张根本有东西从里面带出去,不还得经过他吗?”

我一直都把关押张根本的地方想像成监狱,有电网,有脚镣手铐,还有老虎凳、绞刑架,阴森恐怖。其实这就是个盖有两排平房的院落,两边有厨房、开水房、厕所,还有个接待室,现在改做了解放军战士的值班室。我们跟张根本的见面也不是像电影里那样,隔着栅栏说话,我们一直被带到张根本独住的房间里,没有人在旁边监视。

“你们天天闷在房间里,都干什么呢?”艾早像个深入基层检查工作的领导一样,在狭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到处都看,兴致极高。

张根本也就一本正经地汇报:“看报纸,学文件,写材料。”

“写什么材料啊?是检查吗?”

“也揭发,也检查。”

“哦!”艾早拖长声音,严肃地点一点头。

房间很小,只摆了一床,一桌,一凳,还有个刷了草绿色油漆的三脚洗脸架,艾早不费功夫就把所有的东西都检视了一遍。然后她转过身来,开始打量张根本,挑剔他的衣着和形象。

“你怎么不刮刮胡子?没有剃刀吗?”

“剃刀有,需要的时候解放军会送过来,刮完了再拿回去。”

艾早笑起来:“我懂了,怕你们用剃刀割脖子。”她把大拇指按在鼻孔上,夸张地:“艾晚你闻见没有?他身上多脏啊,有股老鼠屎的味儿!”转身对张根本指指床上的包袱:“哎,我小姨给你带了衣服,你换换吧,脏衣服我们帮你带回去洗。”

“不用,我自己能洗。”

艾早撇撇嘴:“你自己?我没见过你洗衣服。”

张根本一脸轻松:“我在部队当兵洗衣服的时候,你还没有生出来。”

“哦,你是当过兵的,我差点儿忘了。”艾早的神情不以为然。

不久之后,张根本从那个小院里被放出来回家,曾经对我说过一句很有内容的话,他说,是艾早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气救了他。一个小姑娘置身于那样的环境里都能够心闲气定安之若素,他又何必把自己弄得那么紧张和沉重呢?他说,幸亏是两个小姑娘去了,如果是李艳华,她会哭得他心烦;如果是朋友呢,少不了劝诫和安慰,他也会心烦。

“人到了岔路口的时候往哪儿走,其实很盲目,就是心念一闪的事儿。”他说。

跟他一块儿关进小院里的公安局长,就是心念闪歪了,选择了自绝生命。也许局长觉得自己作为第一把手责任太大,不死不足以谢罪;也许他手上真的是沾了血债,越审查越心虚,自认为逃不过关,干脆一死了之。总之,局长在刮胡子的时候,趁解放军战士不备,转过身用刀片往脖子上狠劲一拉,鲜血像高压水枪一样喷洒到对面墙壁,几分钟的工夫就双腿抽搐气绝身亡。

局长的死阴差阳错地成全了张根本。从人际关系来说,张根本其实比局长更受拥戴,因为他长着一副乐乐呵呵的模样,他待下属仗义,对朋友热心,谁要是有事相求到他,他呼风唤雨总能帮得上忙。他喜欢女人,但是从来不玩弄女人,青阳城里跟他有过关系而后又分了手的女孩子们,多少年之后再见,还是会亲亲热热喊他一声“大哥”。人人知道他拈花惹草,人人又都知道他怜香惜玉。风流习性带上一种草根的质朴,就使得群众能够接受。不仅仅是接受,心底深处或许还有一点点喜欢,一点点欣赏和服气。

这样的张根本,如果有人傻乎乎地用自杀揽去了责任,领导们是很容易顺水推舟地把他解放出来,让他接手工作的。

寒假之后开学,我惊讶地发现学校里的气氛完全变了。原先学校上课,学生们爱来不来,当老师的敢怒不敢言,现在不一样,上课铃一打,教室里齐刷刷地坐满学生,一个个身姿笔挺,目光如炬,瞪眼看黑板,埋头记笔记,拉肚子都憋着不敢上厕所,只怕一不留神错过了重要公式和例题。原来的老师走在校园里是孙子,腰弓着,眼觑着,见人忙不迭点头,惟恐得罪喜欢造反的学生,现在他们夹着教具和讲义在校园里大步流星,被学生拦住回答问题的时候,目光是自上而下的,带着一点点的矜持和尊贵,说话喜欢拖长腔,用一种略带不屑的声调,让从前不用功的学生们自惭形秽。

作业很多。单元测验和月考很多。老师们拖堂甚至课间不休息的情况也很多。校长和教导主任们从早到晚地背着手在走廊里巡逻,监督着各个班级的教学进度。历年历届高考题目被刻印出来,雪片一般在校园里飞扬。

我妈妈李素清对我说:“艾晚,你要抓紧点,明年跟艾早一起考大学。我们家的孩子都得读大学,这是你们最好的出路。没有什么比知识更能够安身立命。”

李艳华也叮嘱我:“张小晚,如果艾早考大学的话,你可不能让她比下去。从你爸爸出那事之后,我算是看清了,这年头什么都不保险,只有学问吃到肚子里最保险。前些年一直批判的那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哪里有错嘛?小晚你要好好读书,我将来靠你爸爸是靠不住的,我要靠你,你得朝好前程上奔。”

我十七岁,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出来,腰腿和脖子都是细溜溜的,可是我肩上已经压上了沉甸甸的责任。我每天脚步踉跄,呼吸不畅,一心想着能找一个地方停下来,把压住我令我怅惆的东西统统掀翻。

李素清大概发现了我的郁闷,特地在学校里找我谈话,分析我的情况:“艾晚你看啊,你现在的成绩在年级排名大概是一百名左右,年级总共二百人出头,你居中。还有一年半的时间你可以努力,我也可以请人帮你开开小灶,这样,最终你的排名也许会上升到前五十名的样子。我们学校是青阳最好的中学,青阳又是全省甚至全国教育最好的县镇,如果真到了前五十名的排位,考上一类本科是没有问题的。艾晚你无论如何要有信心。”

我有信心吗?也许有,也许没有。我应该有信心,艾家的人都是聪明的。艾早在年级已经排到了前三十名。艾好更厉害,小学初中连连跳级,现在读高一,只比我低一个年级。我应该有信心。难道我不是艾家出来的孩子?

艾早还是一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她的老师说她完全有能力冲一冲北大清华,可是艾早对我说,那个目标太虚渺了,听起来不错,真要做起来,一点都没有准头。她说,干吗要为了一件虚渺透顶的事情让自己不快乐?

我只能遗憾自己没有长出艾早那样聪明的脑袋。我们是一母同胎,可是艾早先出生,她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如果把艾早的聪明换给我,我一定会努力考到北京,远走高飞,跟我现在庸常的无趣的生活一刀两断。

有一天艾早很神秘地问我:“想知道你的婚姻,前程,将来会不会有钱,能够活到多久吗?”

我瞪大眼睛,觉得这个问题匪夷所思。“行了艾早,你知道那是唯心主义。”

“只算算你能不能考上大学,会考上什么样的学校。”艾早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耳语。

这家伙实在太聪明,她总能够知道我需要什么。

使我大为吃惊的是,艾早抓住我的手,一路牵着,居然把我带到了广播站。

“是找陈清风?”我问她。

“你以为我会找谁?真有个算命先生?”艾早笑得很开心,“他那儿有本看掌纹的书,可他不肯借。你帮我掩护,我去偷出来。”

这么说,艾早不止一次地去过陈清风的宿舍,她连他藏着什么书都摸清楚了。可她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上一次她跟那个实习医生好的时候,也没有告诉我。

门卫老头儿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进大门。我很佩服艾早,只要她下了决心直奔一个目标,总是能轻轻松松扫清一路障碍。她在这方面的能力与生俱来。

陈清风在家,因为屋门关着,屋子里人声鼎沸,好像有不少的人聚在一起,在起劲地谈论什么问题。艾早把我拉过去,朝我眨一眨眼,我们就侧了身体,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

一个绵软得像是女人的声音在说话:“文化大革命肯定是不能全盘否定的,中央已经有过结论了。中央还说,这种性质的政治大革命,今后还要进行多次。你们就想想,一场革命进行了整整十年,人的生命中有多少个十年?如果说一切都是虚妄的滑稽的,是大反动大倒退,那么七亿中国人民会怎么想?共产党在人民心目中……”

另一个带点儿尖锐的声音毫不客气打断了前一个的话:“骗局!整个就是一场骗局!已经骗了我们十年,还想再骗多久?”

接下来的声音结结巴巴:“人人人类文明就是这样螺螺螺旋式上升,符合社会发展史……我我我觉得……”

陈清风的声音最为果断:“其实争这些没有意义,关键是接下来应该怎么干。***既然已经恢复职务,他下面一定会有大动作。你们别忘了他在十届三中全会上说过的一句话,他强调‘要用准确的完整的毛泽东思想来指导各项工作’。他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之前有人割裂和歪曲了毛泽东思想。这是一个信号啊!如何评价过去的运动,中国这条巨轮接下来该往哪儿开,这是信号啊同志们!我感觉接下来的日子太值得期待了。可我们又不能纯粹期待,伟大的变革有时候是自上而下,也有时候是自下而上。我们这些人聚在一起应该多想一想,在时代变革的转折点上,我们能够做些什么?”

艾早在门外很兴奋,小声告诉我,这些都是陈清风大学里的同学,有的还是从几十里外坐汽车赶来的,他们会在广播站里定期聚会,总是这样谈时局,谈形势,这个思想那个路线的。“他们很厉害,是不是?”艾早得意地看着我,好像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已经被那群滔滔清谈的大学生接纳,能够分享他们思想的愉快。

我不知道我应该说什么。我同样小声地问她:“艾早,他们会让你进去旁听吗?”

“不会。我偷听。”这一点她很坦率。

“一直都是?”

“一直都是。”她舔了舔嘴唇,“陈清风说我太小,又是女孩子,不需要过问政治。可我觉得他们说的话很有意思。”

“你一共来过几次?”

“你嫉妒了?”她扬起眉毛。

“不,我才不在乎。”我说。

实际上,我心里是有一点难过。艾早说过我们永远都亲如一体,可她已经不止一次地有了自己的秘密。这算不算背叛?

陈清风终于发现门外有人,他把门打开,一手一个地拉着我们,把我们带到走廊拐角处。“听着,你们不能这样,这会引起别人注意。”

“你们又不是在说反动话。”艾早笑嘻嘻地。

陈清风摇头:“你们不懂。”

艾早趁机提出来,她要借那本看手相的书。

“也不行。那书不能外借,传出去不好。”

“那你自己为什么看?你信奉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

“当然是唯物主义。走吧走吧,反正不能借。”他连推带拉地把我们送出大门。

看门老头儿伸出头,幸灾乐祸地:“碰钉子了?”

艾早回头,狠狠地剜他一眼。她装出很不在意的样子,对我说:“不看就不看,不就是掌纹吗?谁会真相信那玩意儿?”

她伸出自己的一只手,然后又抓起我的一只手,举起来。“瞧,我们两个人的掌纹多相像!我们会考上一样的大学,也会找到一样的丈夫,在同一天生孩子,活到一样大的岁数死去。我们的命运就是这样。”

阳光下我们并排的手掌像两片展开的蝴蝶翅膀,粉红色,薄薄的,半透明的,清晰的掌纹犹如蝶翅上的经络,一道,又一道,弯曲成漂亮的弧形,撑开一个神秘的空间。

艾好从十岁就开始收集连环画。那时候我们不叫“连环画”,叫“小人书”,顾名思义,画给小孩子看的书。其实很多大人也喜欢看,他们对文字、画面、线条的挑剔和研究,比我们要厉害得多。青阳城里有不少人,就是从临摹优秀的连环画开始,临成了半瓶子醋的画家,拎着油漆桶到各个单位去画领袖像,画大批判专栏里“工农兵横扫一切”的像,好歹混一口饭吃。

艾好的收集很杂,文革前出版的《七侠五义》、《封神榜》,翻译成白话文的通俗版《春秋·左传》和《史记》,苏联文学《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夏伯阳》、《青年近卫军》,还有《牛虻》,还有《简·爱》,文革前后出版的《艳阳天》、《金光大道》、《铁道游击队》、《平原游击队》、《欧阳海之歌》……古今中外一概收纳。这些新旧不等的书,有些是他用省下的烧饼油条钱买的,也有些是以物易物换回来的。有一回他偷拿了我爸爸艾忠义抄家后仅存下来的一本苏联邮票集,换了人家一套半新不旧的《水浒传》,艾忠义心疼得一口痰把脸憋成青紫,拎着艾好的耳朵立逼他去换回来,不善言词的艾好急了,一头就撞上门框,额头上刹那间血流如注,把艾忠义和李素清吓得三魂去了两魂,从此再不提邮票的事。艾忠义并且安慰自己说,那本集邮簿里的苏联邮票都是盖过戳的,不值钱。

跟许多小人书的收藏者一样,艾好没事也喜欢临摹。他的超常的记忆力总是让他的临摹成为一场脑细胞的冲刺:他端正地坐着,把小人书的某一面摊开在桌上,两眼一眨不眨地看,从画面线条到布局,强记。持续大约两分钟之后,他合上书,推开,从桌子下面拎上一本用白纸裁订出来的、三十二开大小的图画簿,翻到空白的一页,直接用钢笔画。除了线条稚拙和生硬而外,从他笔下出来的画面简直就是小人书的翻拍和放大,一根头发丝飘起来的角度都不差,一根草一块石头都不少。然而,当县城里很多临摹小人书的人都成了半瓶子醋的画家之后,艾好的绘画技术却毫无提高,他离开了被临摹的画页之后就一事无成,简单的一棵树一座房子都画不出来。那种时候他的头脑大概是一片空白,万事万物如果不变成纸上的东西,就无法在他的记忆中存留。

我不明白艾好在临摹那些画页中会得到什么乐趣。也许仅仅是为了打发时间。学校里的功课总是让艾好半饥半饱,男孩子们热衷的滚铁环、打弹弓、逮知了、把青蛙吊起来开膛剖肚、在猫尾巴上拴鞭炮让它们惊吓疾跑、站在桥上比赛谁扎的猛子更深……所有这些正常的或者恶作剧的玩乐,艾好一概不去参与,所以他只能闷在家里创造出他自己的游戏。

艾早怜悯这个既是神童又是白痴的弟弟,从上小学开始,她就四面八方地给他张罗借书,喂进那个总是填不饱的身体。她明白他的需要,读得懂他眼神里的渴求,她像半个母亲一样照顾他,溺爱他,顺从他。

是不是曾经失去了残疾儿艾多,她才把深深的自责加进对艾好的怜爱中?我不能确信。我也不能亲口去问她,我们之间从来都不过问彼此的秘密。事情就在那儿,你只需要用眼睛去看,用鼻子去嗅,用脑子去想。

青阳城里能借到的书都被艾早借过了,她想不出来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应付艾好。有一天她灵机一动,拉起艾好的手,强行把他带到了陈清风那儿,看看这两个青阳城里读书最多的人凑在一块儿能擦出什么火花。

两个优秀的男人……不,准确地说,是一个少年和一个男人——十四岁的艾好白白胖胖,穿着浅灰色的翻领外套和同样浅灰色的裤子,衣裤的尺寸都因为少年生长过快而稍显窄小,紧绷绷裹住他的肚皮和大腿,使艾好看上去像一颗灰白色的巨大虫蛹,绵软,笨拙,带了点稍触即破的羸弱。他双肩垂挂着靠在书桌前,后腰抵着书桌的抽屉,眼睛眯缝着,心不在焉地看着窗玻璃上一只振翅的蜜蜂,粉红色的舌头不停地伸出来,舔着自己肥嘟嘟的嘴唇,仿佛那上面沾了蜜蜂喜欢的花粉。陈清风很好奇地站在窗口,手肘撑在窗台上,两腿交叉着,目光聚焦,观察艾好的神情举止。他早就听说过艾家的这个神奇孩子,这是第一次见到真人,他希望好好地了解他研究他。

“膜翅目。”艾好忽然喃喃自语着冒出几个字。

陈清风没听明白:“什么?”

“膜翅目,蜜蜂科。”

陈清风懂了,艾好说的是窗玻璃上那只蜜蜂。

艾好继续背诵:“体长八至二十毫米,黄褐色或黑褐色,生有密毛。头与胸几乎同样宽。触角膝状,复眼椭圆形,有毛,口器嚼吸式,后足为携粉足。两对膜质翅,前翅大,后翅小,前后翅以翅钩列连锁。腹末有螯针。一生要经过卵、幼虫、蛹和成虫四个虫态……”

陈清风猛地站直身体,两手合拢,捂在嘴上。

“蜜蜂社会是母系氏族,蜂王统治家庭。不是所有的卵都能受精。受精卵发育成雌蜂,未受精卵发育成雄蜂……”

“停停停!”陈清风伸出手掌,做了个篮球裁判要求“暂停”的手势。

“我错了吗?”艾好惶惑不安,扭头用目光寻找艾早。

“你从哪儿读到这些?”陈清风问他。

“百科全书。”

“喜欢昆虫?”

“不。”

“喜欢生物?自然?遗传学?”

艾好张着嘴巴,有点茫然地望着陈清风,好像奇怪这人干吗要对他盘根究底。

“地理?物理?空间科学?天文学?”陈清风步步紧逼。

“天文学好玩。”艾好脸上有了一点笑意,“书上说,宇宙年龄已经一百三十七亿年了,如果从大爆炸开始算起的话。可是宇宙到今天一直都在膨胀,目前膨胀进入加速期。”

“哦……”

“没有什么力量能够终止这种膨胀,明白吗?除非宇宙总物质的平均密度达到一个量级。”

“你认为膨胀这个事实令人恐怖吗?”

“总有一天我们的宇宙像棉花糖,其大无比,可是虚空缥缈。那时候,所有的能量都用光了,发光天体再也不会发光了,生命全部归于死寂。”艾好的声音平淡黏稠,是中性的没有色彩的。从他肥嘟嘟的嘴唇里冒出来的这些爆炸性的词汇,听上去诡异,唐突,不可调和地分离和游移。

陈清风面色苍白,鼻尖上似乎沁出一些汗,油亮发光。他把同样在冒汗的手掌举起来吹气,然后合拢着搓擦。

“我们不讨论这个话题了。说说你喜欢的文学人物吧。”

“行者武松。他能够一口气喝下十八碗酒。”

陈清风噗地一笑。小家伙不提英雄打虎,偏对一个人的酒量念念不忘。酒就是英雄气?

“《水浒》一百零八将,你还喜欢谁?”

艾好不停地舔着他的嘴唇:“豹子头林冲。黑旋风李逵。花和尚鲁智深。霹雳火秦明。”

“宋江和吴用呢?”

摇头:“他们打仗不好。”

“你是不是崇拜英雄?”

艾好又舔嘴唇,很突然地:“叔叔你知道他们用什么兵器吗?小人书上有,我会画。”

陈清风的面孔忽然红了一下。冷不丁被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喊成“叔叔”,他似乎不能习惯。既然已经是长辈了,无论如何他要征服这个孩子。所以,在停顿片刻之后,他出其不备地背诵出一段:“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天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说的是谁?”

艾好眨巴一下眼睛。“《红楼梦》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晴雯。”

“《红楼梦》开头的那段‘好了歌’,能背出来吗?”

艾好没有片刻犹豫,嘴巴里念念有词:“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知道这段歌词什么意思?”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陈清风简直就是目瞪口呆。现在他相信了,艾好不仅仅是过目不忘,他能够懂得那些文字的意思。这孩子能用《红楼梦》里的原话来诠释《红楼梦》,这就不是一句简单的“记忆力超常”能够概括。

在这个春风沉醉的下午,在窗玻璃上蜜蜂舞蹈时轻微的撞击声里,陈清风被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弄得神魂颠倒。他惊奇于人类大脑的构造是如此美妙,在它那些曲折迂回的深浅沟壑中,秘密像一只蛰伏不动的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孵化出翩翩美蝶,舞出一段未知世界中的奇境。

与此同时,陈清风又感到深深的恐惧。上帝用他的手把一颗巨大的脑袋安在一个稚嫩身体的肩上,使得两者之间不可能同步生长,不堪重负的躯体会被思想撑得膨胀、变薄,变得气球一样脆弱。他担心艾好的将来会不会在这种灵与肉的搏斗中活生生撕裂。

陈清风开始了对少年艾好的跟踪观察,他说他要写出一篇有轰动效果的长篇报道,在省报头版投下一颗炸弹。“中国现在迫切需要出现天才。”他满脸兴奋地对我们灌输他的思想,“天才是什么?天才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马克思列宁***是天才,牛顿黑格尔爱因斯坦也是天才,他们都是创立新思想开辟新领域的了不起的人。中国社会正在艰难转折,人们太需要新的权威新的偶像新的思想者,所以我有责任把艾好推出来。”

“可他才十四岁啊!”艾早扬起眉梢,强调。

“那有什么?如果他是千里马,我们就要做伯乐。天才要及早发现,及时引导,否则会埋没在青阳城里浪费生命。”

艾早耸耸肩,不再诘问。可是私下里她对我说,艾好胆子这么小,说句话都会哆嗦,“陈清风从哪儿看出来他是天才呢?”转念一想,艾早又有了解释:奇人异相,相命书上是这么说的。艾好长这么胖就是异相,要不然的话,为什么他小时候不胖,十岁以后忽然就胖起来了呢?我们一家都没有胖人,艾好的模样不是反常吗?

艾早就这样想过来,想过去,否定之否定,怀疑之怀疑。想到最后,她认为应该相信陈清风,要配合他的这项伟大的“造人工程”。

艾早分别把陈清风带到了邮电局和县中教师办公室,找艾忠义和李素清做访谈。艾好在胎儿时期有什么反常?出生时脑部是否受到过挤压或撞击?婴儿时期食品的成分主要是什么?几岁开始识字?家长强迫教育还是艾好主动学习?什么是他的读书习惯?知识的兴奋点在哪儿?对事业和未来有什么设想?高考目标是北大还是清华?

科员出身的艾忠义不太习惯这种直奔目标而且具有强烈诱导意味的谈话,他坐在陈清风面前,两腿并得很拢,双手合掌夹在腿缝里,紧张而又戒备地盯住对方手里的笔记本,好像一个正在接受着某种审查的犯人。他被这些年中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弄得怕了,对任何一种谈话形式都有着天然的抵触和警惕,生怕一不留神说错了什么,会让对方不高兴,会害了自己儿子。因此,陈清风从他那儿得到的所有信息都是中性的,含含糊糊似是而非的。

“如果你妈妈也是这样的态度,报道很难写。”陈清风忧心忡忡。

艾早笑眯眯保证:“不会的。”

果然不会。李素清毕竟是当老师出身,她深谙讲述技巧,懂得如何跟着采访人的思路走,如何把对方需要的材料“喂”给他,包括适当的添油加醋。她甚至还提到了“胎教”这个当年很先进的理念。在她的描述中,艾家是个充满学习气氛的家庭,艾好生下来就是个神童,她和艾忠义又是一对循循善诱的父母。

“我妈真是敢扯啊!”在状元巷的公共厕所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艾早把手捂在胸口上,夸张地表示她的吃惊。然后她又弯腰大笑:“我现在知道报纸上那些文章是怎么写出来的了!这太可笑了!”

但是陈清风很满意,因为报道中适当的“修饰”是必要的。他小心翼翼用了“修饰”这个词,试图把它跟撒谎、跟欺骗、跟弄虚作假区别开来。然而我和艾早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们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陈清风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为了更多地收集第一手材料,他接着寻访了艾好的幼儿园老师、小学老师、艾家的左邻右舍。他的最后一个采访对象是胡妈。情况是这样:他背着那只洗得泛白的帆布采访包走进胡妈丈夫的木器店,在满地的木板、刨花、竹丝和铁环中间坐下来,恭恭敬敬递上一支烟。很好的“大前门”牌的烟。箍桶师傅噙着香烟吞云吐雾时,陈清风深入浅出地解释了自己上门的目的。箍桶师傅一声不响地听,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一支烟抽到屁股时,他才用指甲掐着烟头,塞到脚底下,拿鞋底碾灭,扬声朝后面院子里喊:“哎!哎!”这个“哎”就是胡妈。胡妈出来了,头发上身上一股烟熏火燎的味,她正在生炉子准备做饭,因为炉子生了一半被男人喊出来而不高兴,嘴巴里嘟嘟囔囔。陈清风赔着笑,把采访目的又复述一遍。胡妈万分警惕地打量陈清风,直到他拿出县广播站的记者证才相信他不是骗子。可是胡妈紧跟着就说了一句:“你们别作孽了,那孩子经不起折腾。”说完便走,不再回头。

陈清风心里有点郁闷,采访当中第一次碰到了这么不肯合作的人。他转念又想,胡妈是劳动人民,劳动人民都是朴实的,低调的,不事张扬的。再说,大部分人都配合得不错,他们对于陈清风会不会在文章中采纳自己的观点和事例非常在意,都懂得利用别人传扬自己。大致看起来,事情还算成功,一篇颇具轰动效应的报道已成雏形,正在陈清风的宿舍里蓄势待发。

张根本这段时间在干什么呢?他不声不响帮艾早的奶兄弟赵三虎安排了一个工作:县运输公司的见习司机。

赵三虎初中毕业后拒绝再回学校读书,用他自己的话说,人的宝贵生命只有一次,不要浪费在日复一日的读书写字之中。他在家里学了一阵箍桶手艺,认定这是世上最枯燥无趣的活计。然后他穿上一件劳动布的工作服,头戴着鸭舌帽,打扮成电影里工人阶级的样子,开始在青阳城四处打零工。他在肉联厂搬过猪肉,在煤球厂砸过煤饼,还在建筑工地上砌过一段墙,都没有能够干得长久。所有的活计都不对他的胃口,他自己也不知道喜欢干什么事情。有一次他到艾家小偏院来玩,还像小时候那样坐在门槛上,百无聊赖地问了李素清一个问题:“阿姨啊,政治书上说,人学会劳动是物种进化,我怎么觉得是退化呢?你看森林里的狮子老虎,它们用不着劳动,可它们有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会劳动了反而失去自由了,因为被劳动约束了。”

李素清边织毛衣边想赵三虎的这个问题,想着想着自己也犯了糊涂。可不是吗?就比如她吧,大学里学了历史,然后就一辈子在中学里教历史,人像颗钉子一样钉在课堂上,再无脱身的可能。

李素清想,这个赵三虎,学习不用功,脑子倒蛮灵。

张根本帮了赵三虎这个忙,家里人谁都没想到。大人们都没有找过他。张根本自己在街上碰到了穿着工作服闲逛的赵三虎,他走过去胡掳了一下小伙子毛茸茸的头:“这是胡妈家的小三子吧?”三虎点头说,是我。张根本笑眯眯地:“你那狗爬式的游泳技术怎么样了?有长进没有?”三虎龇着一口小白牙,歪头看张根本,大着胆儿:“夏天我拜你做师傅吧,你教我。”张根本觑起眼睛,拇指和食指扣起来,在三虎脑门上“嘣”地弹一下:“不怕我一脚踹了你?”三虎一梗头:“才不。”

张根本不喜欢三虎荡在街上无事生非的样子,十七八岁的男孩,荡上几个月,不是流氓也成了流氓,公安局的人对这些孩子一贯头疼。张根本问他想做什么工作,三虎大咧咧地回答,他不想做钉子那样的工作,要做轮子那样的工作。张根本不大明白什么意思。三虎解释说,就是像轮子一样,能够到处走动的那种工作。张根本大笑:“好办啊!学开车,当司机啊!天天坐在轮子上,爽死你。”

张根本当即押着赵三虎去了县运输公司,把男孩交待给了一个经理模样的人。张根本递出一支烟,简短地吩咐:“我亲戚家孩子。找个老师傅教他。”

事情就这么成了,做个梦一样简单。胡妈原先一直对张根本有成见,总是唠叨他霸着艾家酱园不肯退还的事,如今这事一出来,无形当中堵了胡妈的嘴,胡妈心里就挺憋气,据说在家里还抄棍子把三虎揍了一顿,怪他自己不争气才要这样求人。

艾早对三虎学开汽车很好奇,有一天学校下课早,她死活要拉我去运输公司看个究竟。那天三虎在练习倒车。他夹在几个胡子拉碴的退伍军人中间,像只刚刚脱毛的小公鸡似的,瘦骨伶仃,满脸稚嫩。但是我们都看得出来,他的倒车技术最好。每到桩口时,他涨红脸,屁股离了座,牙根紧咬着,飞快地扳动方向盘,神情里透着一股子狠劲。他手中的那辆苏式卡车庞大而笨重,被他摆弄得吭吭直哼,又像哭诉,又像求饶。

“我必须学得比他们好。”三虎下车后走过来对我们说,“公司里有人挤兑我是开后门进来的,我得让别人闭嘴。”

三虎的脸庞晒得像只紫皮茄子,剃光的头颅上汪着一层汗水,热气蒸腾,刚从沸水锅里捞出来的芋艿一样。

艾早说:“三虎,你学会开车,以后我买辆解放牌吉普送给你开。”

三虎龇出白牙:“那我开车带着你周游天下。”

那时候在我们心目中,解放牌吉普是最好的车,周游天下是停留在嘴巴里的梦想。

陈清风跟我们同时看到省报上的长篇报道《探秘人体——与天才少年面对面》。据说报社之前派人下来做过秘密调查,核实关于神童艾好的一切。他们走访到县教育局时,恰好碰上了几年前组织全县“珠心算”大赛的一位局长,他绘声绘色叙述了当年竞赛的一幕,给报道加上了一颗很重的筹码。

至于陈清风本人,没有人约见他,也没有人通知他的文章即将刊用。一个基层广播站的通讯报道员,在省报记者的眼睛里无足轻重,发表他的文章,不是他写得好,是他赶上了机会——中国改革开放的伟大时代快要到来了,不拘一格降人才成了社会发展的迫切需要。“春江水暖鸭先知”,在嗅觉的灵敏度上,报纸总是走在大众前面的。

县中校长第一个看到了报纸。他梳着整洁的偏分头,穿着白底黑帮的家制布鞋,仪态端庄地走进校长办公室时,勤杂工已经提前把当天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教育报》、《参考消息》和一份省报放在他的案头上。校长自己泡一杯茶,坐下来,快速浏览报纸。只看第一版,然后哗哗地翻过去,扫视标题。时事政治,国际国内。副刊不看。文体版不看。经济农业之类的文章也不看。一个做中学校长的,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关心那些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茶叶已经泡开了,水温正好,茶香缭绕,校长悠闲地啜一口香茗,目光就落在了省报的通栏标题上。校长噙着那口热茶,来不及咽下去,全神贯注地把文章读一遍。然后他把口中的茶水吐回到杯子里,报纸一抄,拎起来就去找副校长。副校长看完了再找教导主任。教导主任找高一年级组长。高一年级组长找艾好的班主任。不到半小时的时间,消息传遍了全校。

同样,他们也都忘记了在第一时间告知艾好的母亲,县中历史老师李素清。

许多历史上的关键时刻,重要人物总是缺席。缺席的原因不是他们清高,不作为,是他们微不足道。以后他们也许会叱咤风云,改写历史,可是彼时彼刻,他们是卑微的人,渺小的人,上不得大台面的人。

等到李素清得知消息,狂喜地赶往艾好的高一年级教室时,可怜的孩子已经被数以百计的学生老师围堵在教室里。人们都急于看到这个省报上所称的神童,看看他是不是长了三只眼睛两个鼻子,看看他身上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异秉和征兆。

“就这个胖子吗?他能把《红楼梦》倒背如流?”

“多蠢啊!都不敢拿眼睛看人。”

“你知道他今年多大?他才十四岁!他小学初中连跳几级,考试从来都是年级第一。”

“真逗,他还害羞呢,脸红得像只灯笼。”

李素清连吼带骂地扒拉开人群,挤进教室。艾好捂着小腹瑟缩在角落里,眉眼皱成一团,舌头拼命舔着肥嘟嘟的嘴唇,只差一秒钟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李素清马上明白怎么回事了:艾好尿了裤子。她闻到儿子裤裆里散发出来的热烘烘的尿水味。

真是丢人的事。丢人丢得大了,因为可怜的小天才前一天刚刚上了省报,正在朝着青阳县历史名人的行列迈出大步,成为万人瞩目的中心,成为青阳县中的招牌和骄傲。此后的很多年里,校长要靠艾好长脸,县中要靠艾好招生,老师们要靠艾好吃饭。

校长召集全体教师紧急开会,下了死命令:艾好尿裤子的事,谁都不准说出去。自己不能说,也不能允许学生说。违令者,老师开除教籍,学生开除学籍。

暑假结束前,又一轮大学招生开始了。前一年是冬季招生,从七八届开始,恢复成夏季招生。各个报名点依然的人头攒动。拖儿带女的上届落榜生们不甘淘汰,梦想着再做一搏,徘徊在考场四周,胡子拉碴像一伙幽灵。年轻的应届生已经不声不响成长起来,加入到高考大军,他们意气风发,目光闪亮,长着酒红色青春痘的脸庞上是莫名其妙的自信和排他。

新华书店进了一批高考复习资料,半小时内抢购一空。再想进货,就没有了,出版社只印了这么多,多印嫌烦,反正效益和收入又不挂钩。进货渠道也不畅,火车皮、汽车都是紧俏商品,没有关系根本发不了货。女营业员们懒懒散散,一件毛衣的织法能讨论半天,管你柜台外的顾客急还是不急。所有的事情都是乱糟糟的,人们像没头苍蝇一样,东飞西撞,似乎嗅到一些商品的气味,可是谁都不想越雷池一步,就怕再一次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

艾家酱园和艾家小偏院暂时沉寂,与世隔绝。艾好读高一,我和艾早读高二,再过一年我们才能体会到临战前的紧张。

梅雨季节来临了。绵绵细雨,哗哗中雨,瓢泼大雨,轮番上阵,不给阳光一丝一毫的可乘之机。街道湿漉漉的,陈年石板泛出黑亮的光泽。树木吸够了水分,膨胀开来,绞一把就能挤出绿生生的汁。墙角每天都能冒出灰白色的菌菇,圆不溜秋,有些像小伞张开,有些像小拳头团着,用手一拨,它们就齐根掉落,断裂处散发出清香和腐烂夹杂的陌生气味。我和艾早为它们能不能食用争执不休,可是谁也不敢冒险尝它一尝。

从外地来了两个神秘的客人,一个年长,一个年轻。年长的那位戴厚边框的眼镜,镜框是栗色的,看上去十分沉重,时时刻刻都会从脸上坠落一样。可是他自己毫无察觉,见人就点头,露出被烟熏黑的牙齿,很和气很恭敬地笑。年轻的那个恰恰相反,头昂着,脸上很少有笑容,常常会很不耐烦地皱一皱眉头,嘴里发出“嗯”的一声,总之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这两个人住进县委招待所之后,给县教育局的人打了一个电话。教育局的人马上去县中,把正在上课的艾好带出来,送进招待所他们的房间里。这当中校长出面问了下情况,教育局的人打着哈哈,说他们也弄不太清楚,反正是上面派下来的人。还说,那个戴眼镜的老头儿是大学教授,讲一口很难懂的福建话。年轻的那个是老头儿的上司,政工干部。

我妈妈李素清得知消息时,艾好已经被带走了,上课用的一本数学书都没来得及收,规规矩矩地摊开在他坐的桌子上。此情此景让李素清浑身打一个激灵,她生怕艾好被人糊里糊涂带走,用去做一些人体科学实验,尤其怕有人给艾好的脑子通电,她认为电流会杀死脑子里的大量细胞,让人变傻。她急急忙忙奔向招待所,要在那些人动手之前拼命抢出艾好。这孩子完全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做母亲的必须事事小心。

招待所的服务员很客气地把李素清拦住了,理由是,她们接到了通知,房间里正在进行的工作要求保密,外人不能随便进出。

“我不是外人,我是艾好的妈妈!”李素清认真解释。

“那也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李素清没辙。做老师的人不可能在招待所门口耍痴撒泼,这点尊严还是要有的。

大约在两个小时之后,艾好面无表情地从楼上下来。他好像很累,走路摇摇晃晃,眼神也游移不定,身上的衣服散发出梅雨天久阴不干的沤溲味。

“艾好!艾好!”李素清扑过去抱住了儿子,“他们是谁?对你做了什么?”

艾好疲倦地答:“就问了一些问题。”

“问了什么问题?你怎么回答?”

艾好很茫然地望着李素清,开始发愣,拒绝回答母亲。

李素清就不敢再问。她知道,要艾好把刚刚经历的一切做出总结和归纳,条理分明地讲述出来,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如果坚持刨根究底,结果就是艾好的崩溃,他会歇斯底里,会发火、尖叫,甚至失去知觉,瘫软成一摊烂泥。

两个外地人第二天就坐汽车离开了青阳。一句话都没有留下,一点点暗示都没有留下。李素清跟艾忠义分析,这两个人不是医学院的,就是教育科研单位的,跟几年前把艾好弄到南京去的情况差不多。李素清有把握地说:“一准是看过陈清风的那篇报道。上面对艾好有兴趣的人肯定不少。”她又说:“以后我们要订个规矩,不能让人随便接触艾好。都这么为所欲为,把我们做父母的放在哪儿?”

李素清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两个人跟医学院和教育科研单位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们背后的光环更炫更亮:中国科技大学。他们一路奔波赶到青阳,是代表学校来面试艾好。

面试——随意地出题,广泛地交谈,察言观色,仅凭感觉来判定优劣:对面坐着的这个人,他有多少潜能和特质,他能否承载起将要承载的希望,他的身上可以开掘出多少闪闪发亮的金矿。艾好才十四岁,思维还没有定型,可塑性令人乐观,他的身体是一条打开未来世界的通道,走进去将会发现,空间无限宽广。

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的录取通知下来之后,全城轰动。暑假最后的日子,我妈妈李素清从早到晚端坐家中,接受着来自县教育局、县中、亲戚、朋友、同事和邻居的祝贺。握手,微笑,道谢,送客出门。握手要热情,笑容要真诚,别让人感觉小人得志。送客送到门边,亲戚们和重要客人要送出巷子口,起码的礼仪。艾好呢?艾好出来呀,跟叔叔们说句谢谢!这孩子太内秀了,请别在意,请原谅。走好走好。

一天下来,李素清腰酸背疼,脸颊僵硬,喝粥都张不开嘴巴。

艾忠义不善待客,便负责采购艾好的生活用品。两条棉被,一床厚的,一床薄的。春秋天盖薄的,冬天把薄的换下来当垫被。一顶蚊帐。一条凉席。两只面盆,白色的洗脸,草绿色的洗脚。一只热水瓶。一个漱口兼喝水的搪瓷缸。牙膏牙刷。毛巾梳子。棉毛衫两套。汗衫短裤两套。毛衣、毛裤、棉袄、外衣外裤。棉鞋单鞋棉袜单袜。笔。本子。信封信纸。一个可以夹在床头看书的台灯……

艾早推一辆自行车跟在艾忠义身后,买完一样,往车上装一样。自行车的车把、大杠、车后座已经堆挂得无隙可乘。艾早嘲笑父亲:“搬个杂货店过去,不是更便当?”

艾忠义好脾气地笑:“到你上大学那天,也一样。”

艾早做个鬼脸:“我没这么麻烦,带着钱就行。”

艾忠义推心置腹地跟女儿谈心:“你觉得怎么样,这事?对你弟弟是好还是不好?”

“怎么会不好?起码他两年之后不用参加高考。要换了是我,笑都要笑死了。”

“要真的是你,我也会笑。可艾好不一样。你记得他那年去南京吗?”

“那年他才八岁。今年他十四了。”

艾忠义叹口气:“我可不觉得他长大了多少。”

给艾好置办的东西堆满了一个小床,还放不下,长条凳上也搁了一些。李素清一样一样交待给艾好:被褥蚊帐怎么用,衣服要几天换一次,脏衣服怎么洗……她打来一盆水,随便泡进去一件衣服,示范着洗给艾好看:领口,袖子,前襟,下摆。肥皂泡在她手里聚成白色的一堆,发出噗噗的声音。她的手在水中灵活摇动,像一尾蹦跳的鱼。艾好规规矩矩坐在她对面,似看非看,仿佛这一切都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我妈妈终于停住手,忧心忡忡地盯住了艾好,感觉无比沮丧。

九月初,张根本从运输公司弄到一辆卡车,兴致勃勃地要送艾好去学校报到。因为车厢装了行李之后还是很空,我们一家人就都爬了上去,权当出门旅游。李艳华那几天肾病复发,脸上脚上都有点浮肿,所以她不去,留下来看家。

张根本说,从青阳到安徽合肥,要经过扬州、仪征、六合、浦口好几个地方,差不多一天时间。我们于是带上了茶叶蛋、馒头、萝卜干,还有装在军用水壶里的茶水。艾早问张根本,过不过南京?过不过长江大桥?他说不过,因为青阳和合肥都在江北,基本上沿着长江走吧。不过他又说,如果我们想看看南京,回头的时候可以专门走一趟,绕不了太多的路。

艾早喜形于色,她对我说,她早就想去南京逛一逛了。我说我也是,我想去中山陵,还想去雨花台,城墙和夫子庙也想去,我要看的地方太多。

艾早和我都是第一次出远门,我们既新鲜又兴奋。我妈妈说她去过扬州,在教师进修学院读过一年书,那还是在生我和艾早之前。她记得扬州的瘦西湖,还有富春点心。“翡翠包子是碧绿碧绿的,咬一口直淌油,那真叫好吃。”我们的口水从舌尖一个劲往外涌,想象不出来面皮碧绿的包子是什么样,不过光凭着“翡翠”两个字,可以断定那是好东西。

扬州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公路仅仅是擦着城边而过,翡翠包子远在不可见的地方。艾早扶着车厢站起身,又踮脚又昂头,还打了几个蹦儿,也没能看见任何一座可以代表扬州城的建筑物。她叹口气坐下来,最后又咽了一口唾沫。

从仪征再往前,有了高低起伏的山。现在想起来,那根本不能叫做山,充其量也就是丘陵地貌。可我们那一次稀罕得不行。从出生到高中快毕业,我们没见过比坟茔更高的土包包。夏末秋初,天蓝得透明,山青得如画,我和艾早扒着车厢板,怎么也看不够。我忽然想起来陈清风带我们去看过的试验林场,跟这里漫山遍野的树木比起来,那些林木又算不了一回事了。艾早感慨说:“怪不得陈清风总喜欢往外跑,外面的世界多大啊!”

路上惟一窝心的事情是艾好晕车。他呕吐时,沉重的脑袋探出车厢板,肩膀一耸一耸地用力。李素清和艾忠义在后面一人抓住他一只胳膊,生怕他一不留神从车板上翻出去。早饭吃下去的泡饭和米糕喷射状地从他嘴里冲出来,被风吹出去好远,天女散花一样洒落在路面上。艾早皱着眉头喊:“好恶心!”

张根本让司机停了车,把艾好换到前面驾驶室去坐。结果不到十分钟,艾好又吐了,把人家驾驶室都弄得污秽不堪,只好又换回来到车厢坐。张根本倒是没有责怪什么,他说:“可能卡车比较颠。过年回家的时候,坐公共汽车会好得多。”

其实从那时候就可以看出来,艾好在生活上根本就是个低能儿,他应该乖乖地躺在父母身边过上一辈子,放他出去独立会要了他的命。可当时大家都太兴奋了,超量的光荣和自豪把每个人都弄得晕晕乎乎,谁都没有站在艾好一边想想他的感受。

车到合肥,一路打听着找到了中国科技大学的校园。正是新生入学时,满校园飘扬着欢迎新同学的横幅和旗帜,到处都是欢眉笑眼的姑娘小伙子,就连学校喇叭里不停播放着的,都是意气风发的《运动员进行曲》。张根本带着我们找到新生接待处,马上围上来一群人,惊奇万分地把艾好打量了一阵,七嘴八舌问了他好多问题。李素清一一地替他作答。末了她告饶似的哀求大家:“别问了吧,孩子小,怕生,别吓着他。”

后来我们见到艾好的班主任,才清楚,少年班的小孩子不只艾好一个,有人甚至比艾好更小,十三岁。那孩子跟艾好站在一起,瘦弱得简直可怜,肥猫边上挨着一只剥皮小老鼠似的。班主任安慰李素清说:“别担心,孩子们有伴,不会想家。生活上也有人照顾,学校都安排好了。”

全家人一齐动手,帮艾好收拾东西:铺床,挂蚊帐,箱子塞进床底,热水瓶里打好开水,牙刷放进漱口缸,牙膏撕开外壳……艾好呆呆地看着我们忙碌,不停地舔嘴唇,两只手在胸前绞来绞去。我们都以为他会期期艾艾地哭一场,结果他没哭,吃过食堂里打回来的晚饭后,就一声不响蜷进了被窝,跟谁都没有说话。

当天我们没有走,在校门外找了一家小旅馆,艾忠义和张根本、司机一间房,我妈妈加上我和艾早一间房,凑合着住了一晚。那时候合肥的夜间灯火很寥落,商店都关着门,马路也窄,看上去比青阳城繁华不了太多。我们在小吃店里吃了面条和馄饨后,稍微地逛了逛,觉得没什么意思,回旅馆洗洗睡了。

第二天早上又去学校看艾好,他已经端坐在宿舍里看书,桌上是刚发下来的大堆讲义。李素清问他习惯不习惯,他点头,眼睛都没怎么从书上移开。李素清又试探一句:“那我们就走了?”他还是点头,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一点点多余的表情没有。

出了校门之后,李素清忽然噗地一笑:“这孩子,见到书就六亲不认。”

然后她眼圈微微发红,紧闭住嘴,憋着不掉眼泪。

张根本甩一支烟给司机,自己也点上一支,抽了一口,眼睛眯缝起来:“翅膀硬了都是要飞的。明年小晚上大学,我送都不送,让她自己走。大人孩子各有各的生活嘛。”

烟从他的头顶上袅袅升起,慢慢飘散。烟味淡淡的,闻上去很清爽。

出了合肥,司机踩足油门,直奔南京。我感觉他比昨天要兴奋,也许南京对他同样有诱惑。张根本跟我和艾早商量:“今晚必须赶回青阳,要还人家车,我们大家明天也都要上班上学。南京恐怕只能转一两个小时。想想看,最希望去哪儿?”

艾早转头看着我。我们面面相觑。

张根本发现了我们的失望,笑眯眯地逗我们:“瞧瞧!瞧瞧!多大的事啊。今天来不及逛,明年再来!明年等你们考上大学了,我专门开车带你们来玩个够。”

艾早把咬了半天的嘴唇松开,吐出几个字:“去南师院。”

“哈,明年高考,瞄上南师院了?”张根本转头又看我,“你呢?”

我偷看一眼艾早,附和她:“我也去南师院。”

张根本拍拍驾驶室的顶棚,豪气地:“走,去南京师范学院!”

卡车七转八转开到了南师院雕梁画栋的大门。一行人东张西望地往学校里面走。门卫拦住我们问:“找谁?”艾早脱口答出:“陈清风。”门卫不知道这个名字,以为校园里真有这个人,挥挥手放我们进去。

我恍然大悟,艾早在来的路上肯定已经做好了参观南师院的打算。中山陵,雨花台,明城墙,夫子庙……所有这些著名景点,在她心里都没有一个普通校园来得重要。

因为这是陈清风的母校。陈清风生活和读书的地方。

我们一小群人,我,艾早,我父母,张根本和那个满眼好奇的司机,我们先沿着南师院的围墙慢慢地走了一圈,然后又回到大门口,走中轴线,沿途看两边的风光。校园古色古香,浸透了书本和笔墨的气味,连花木草地都安详沉静。大屋顶的教学楼高高地翘起屋檐,像是引度众生去往未来的天堂之路。来往学生衣着朴素,脚步匆匆,右肩一律背着沉重的黄色帆布书包。老师们都是夹着书本走路,有的是独自低头垂眸沉思冥想,有的跟学生边走边谈。银杏树在阳光下如微黄的火炬。草地带着缓坡,绵延逶迤。有一个中心花坛里开满了热辣辣的串串红,把过于矜持的校园气氛一下子煽乎起来,亭台楼阁都变得生动。

一路上我和艾早都没有说话。我是在心里赞叹着校园的漂亮。艾早则眯了眼睛,把中文系和图书馆的楼房看了又看。她看着看着会不由自主地笑,快乐从眼梢处一点点漾开,水波一样从脸颊掠过去,额头、鼻尖、下巴都闪闪发亮,仿佛涂抹了金黄色的蜜糖。

“明年我要考这个学校。”出门的时候她对大家宣告。

她紧抿着嘴,还用脚尖在校门处用劲划了一个圆圈。这已经是她的地盘了。她的学校,她的梦想。

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的步伐,除非上帝故意作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