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第三次飞往深圳,在艾早出事之后。
每个机场都有自己特别的气味,南京这里是一种冰冷冷的金属味。所有空间的装修,所有那些人迹寥落的商店、书报亭、吸烟室、行人传送带,都板着面孔,沉默无言,让人走过去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紧张,不由自主地收拢心情,调整面部神经,甚至规正步伐,呈现一种肃穆庄严的姿态。
飞往深圳这个航班的乘客几乎满员。更奇怪的是,旅客们在交运行李时,拎上传送机的不是带拖杆的箱子或包袋,而是一只一只密封的沉甸甸的纸箱。后来我才清楚,深圳正在举办全国性的“高新技术”展销会,这些登上飞机的乘客大都是赴会参展人员,纸箱里的物品毫无疑问是他们想要展示出去的电子元配件:芯片、指纹识别器、储存卡、传感器、主板、插件……这些纸箱的主人们是如此年轻:二十多岁,三十出头。他们的头发一律修剪得很短,用摩丝仔细地打过,很帅气地站立在头顶,显得朝气蓬勃。他们穿考究的休闲西装,既不古板生硬,又不随便马虎。他们言谈中的用词,轻快短促的笑声,眼神里飘出来的没有负担的轻松,都标明了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的崭新的主人,他们生下来就融入了时尚,与顶级的科学技术没有距离,不懂得什么是苦难,努力了总能有收获。
e时代的人。群星辉映中的人。没有过去只有未来的人。
我老了。我四十五岁,单身母亲,距大学教授还差一个台阶,可我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不是形式上的,是内容上的。我开始怀旧,总想跟人聊起从前,睡不着觉的时候脑子里就过电影,全是那些逝去亲人的生活片断:李艳华,艾好,胡妈,甚至还有童年去世的艾多。我知道这就是衰老。当一个人在走路时踟蹰不前、频频回望时,他的生命实际上已经停顿,陷入泥潭,而且再不能拔出。
很小的时候,我和艾早同撑一把雨伞去幼儿园,因为靠得太近,脚步溅起的泥水把彼此的裤管都弄得污迹斑斑。我们怕回家后被母亲责怪,就站下来,互相埋怨。然后艾早想出一个主意,她让我们都踮起脚,很慢很慢地走,像是避免踩死蚂蚁那样地走。
很慢很慢地走,也已经走到了四十五岁。
即便我们一步不走,原地不动,我们也不能阻正岁月的走。
机舱里的气氛轻松闲适,舱尾飘出来的咖啡的香味浓郁诱人,年轻乘客们一对一对小声地交头接耳,每句话中都夹有丝绸般光滑的英文单词。一个空姐从机舱的前部向后部走过来,一边用目光左右巡视着她的乘客,走到我面前时,她迟疑一下,弯腰问我:“请问您需要点什么?”
我惊诧。我表示过需要什么吗?
“对不起,”她微笑着说,“我以为您会有需要。”
她想说的其实是,我一个人坐在飞机上,孤单无伴,眉头紧锁,忧心忡忡,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
“我没有什么。”我告诉她,“可能起得早了,有点困,真没什么。”
“好吧,祝您愉快。”她声音脆脆地说了这一句,一阵风地飘了过去。
瞧,这也是衰老的标志:我坐在机舱里,跟周围的年轻人显得这么格格不入。
李东照例在机场接我,车身擦得闪亮,表情中没有一丝的厌烦。我简直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谢他,萍水相逢的人,我欠了他太多。
坐上车之后,他递给我一个黑色的硬皮小本:律师证。翻开来,首页是我的表情严肃的证件照,旁边是我新的名字——韦冬华。先是觉得荒诞和怪异,仔细一想,就觉得这名字很好:中性,家常,不引人注目,便于遗忘。李东和那个证件制造者真的是用了心思。
“不会被检查出来吧?”我抚弄着照片上的钢印。印迹不十分清楚,摸起来不那么理直气壮。
李东笑笑:“跟看守所的人打过招呼了。律师见委托人,例行公事,一般不会为难。履行了正常手续,谁会费心去查你律师证的真假?”停了停,他又犹豫着说出一句话:“可是,如果以后被发现,要追究你的法律责任。会见室都有监控录像。”
我不怕。我只是为了见艾早一面。我是她惟一的亲人,她犯了死罪,我如果不闻不问,这比冒险的后果更加可怕。
我问李东:“现在就去吗?”
“别急,批准会见的时间是在下午。你可以在酒店休息一下,把要问的事情整理出头绪,最好写在纸上,免得到时候太激动,想不起来,浪费这个机会。还有,你要让自己平静,提前进入律师的角色,千万不要自己露出破绽。”
他最后按了按我的手:“艾晚,你要记住,我们是在拯救良心,不是主动犯罪。”
他这句话说得非常及时,我立刻觉得心里安静了很多。
下午两点钟,我穿着提前准备好的一身黑色的套装,拎一只深褐色的皮质公文包,拿着有效的会见单和律师证,顺利进入看守所。
为什么要选择黑色套装?是不是在我的潜意识里,法律就是装在黑色套子里的东西?
门口的警卫没有过分核查我的证件。也许是我手上的律师证做得太好,也许是我这个人看上去板板正正,不像一个鸡鸣狗盗之徒,他把证件交还给我的时候,甚至还客气地点一点头,说:“第一次来?以前没见过你。”
我点头,回答他:“第一次来。我刚加入这家事务所。”
我发现,人只要存心撒谎,就能够强迫自己镇静自如。我不断默念李东的那句话:我们是在拯救良心,不是主动犯罪。我想,我既然不是犯罪,干吗要惊慌?没有理由惊慌。
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有一台测谎仪,能否测出我的异常呢?
走出五六米远,警卫忽然在后面叫我:“嗨!”
我一下子站立不动。我的两条腿下意识地要往前逃窜,躲过他的目光,可我的脑子下了死命令:不准走,原地后转,保持微笑!
我慢慢地回身,展颜微笑。
他用一只手握住枪,另一只手指指我脚下:“鞋底沾了东西。”
我抬脚看,脚底下踩了一块口香糖的胶,怪不得走路答答地响。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面巾纸,把胶块剥下来,包在纸中,扔到旁边的垃圾箱,然后郑重其事地谢了他。
这样的表演已经超过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再往前走时,浑身的汗水哗地一下子流下来,胸前背后有无数条小河在淌,额前头发也湿了一片。
如果等待着我的不是艾早,是另外的什么人,不这样让我牵心挂肚的人,我恐怕自己会瘫痪在门口,不打自招地供认自己是冒名顶替。
管教看过我的会见单,去后面监舍里带人。我不知道会见室上方的监控摄像头是否已经打开,我现在的一举一动是不是在看管人员的视线之中。我忍住心跳,正襟危坐,眼巴巴看着通往监区的那个门洞。四周奇异的安静,铁丝网的影子从门外斜斜地掠过去,把洒满阳光的水泥地面切割成一条条狭长网纹,所有的切割线条都异常毛糙,像是直线上沾满了一颗颗刺毛果,又像是刺猬快速爬行后留下的痕迹。墙脚下有几丛开得娇艳的美人蕉,鲜红的花朵在灰白色调的看守所里非常突兀,视觉上令人心惊,仿佛子弹命中一个人的心脏,鲜血迸出,腥味四溅。美人蕉旁边有几个摞在一起的鼓鼓的纸袋,看包装应该是水泥,可是不知为何我拼命地要朝沙包上联想,总感觉有人随时会扑上去,以沙包作掩体,射出惊心动魄的子弹。
坑洼不平的地面、阳光下晒出无数裂痕的灰墙、跳跃着一个个光点的窗玻璃,全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洁净得如同大水冲过,也因而显出了荒凉,沉寂,死灭。
终于,两个女人出现在围墙边的路上,一个是胖胖的穿制服的女管教,还有一个是艾早。艾早走路时一直低着头,像是躲避直射到她脸上的阳光一样,脸微微地侧向一旁。她的头发剪到齐耳,从中间分开,因为低头和侧脸的缘故,发丝松散地披垂下来,因此我只能看见碎发下面一个很小的三角区域:鼻子,嘴巴,尖削的下巴。她没有戴手铐,一只胳膊被管教紧紧抓在手中,身上套着的黄色马甲鲜亮异常,胸口那几个看守所的号码却是刺眼的白色,触目惊心。
她绝对没有想到将要见面的这个名叫“韦冬华”的律师是谁。她也没有丝毫兴趣去顾盼一下路边盛开的美人蕉,尽管她小时候看到美人蕉的花朵就要踮脚采摘,采下来叼在唇上,吮吸花蜜。她慢吞吞走路的步态,她垂下去的头颅和略显僵硬的胳膊,透露着她对这个会见的不情愿,无奈,甚至是反感。
“艾早,请不要开口,先听我说。我叫韦冬华,光华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律师,合伙人。你的妹妹艾晚委托我对你的案子全程负责。我知道她之前委托过另外一个律师,纪宏林,没关系,我和他的工作可以交叉进行,我们会相互合作而不会干扰。我希望在律师询问的时间段里,你能够跟我坦诚相见,说出你的秘密。艾早你听明白了吗?请务必要把一切都告诉我!”
这一段话,中午休息时我已经躺在床上默念多遍,所以我说得顺畅,流利,干练,一气呵成,像是在无数次这样的场合里,对无数辩护对象所说的一套开场白。
然后,我打开公文包,在监控摄像头的无声注视下,把我自己签给“韦冬华”的律师委托书取出来,展开,让她仔细过目。
艾早很镇静。最初的惊愕过去之后,她立刻明白了我的疯狂。她一言不发地听我介绍“自己”,然后很配合地伸长脖子,审视那张委托书。她把头低下来的时候,我看到有几丝银白在她的发间闪烁,还看到她顶部的发丛稀疏了很多,露出薄薄的青白色头皮。
“我妹妹不该花这个钱。”艾早看过委托书后,抬起头,盯住我的眼睛,“我会判死刑,明白吗,韦律师?因为我杀了张根本。”
她望着我的眼神里有一种坚定:肯定了自己所做的事,并且为此欣慰,就是这样。
“你没有说实话。你和张根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杀人动机并不成立。”
“你这样想不对,律师应该客观。”她语气略带嘲讽,说完还轻轻一笑。
“我读过你的全部案卷,了解一切。”
“得了,案卷只是皮毛,什么都代表不了。”
“艾早,求求你,告诉我真话!”我把手伸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她的皮肤粘滑而且冰凉,指尖上染着黄色和黑色的颜料,还有一股纸浆的气味,我猜她从监舍出来之前正干着折纸盒之类的活儿。
她飞快地瞥我一眼,大概想提醒我,我的表现已经偏离角色。然后她嘴角一弯,用劲抽回手,并且为防万一,把两只手垂到桌子下面。“韦律师,”她故意咬字分明,“难得你这样悲悯仁慈,可你为我做不了什么,口供、尸检、盛放药物的茶杯……一切明明白白。是我亲手做了这件事,到今天我丝毫不觉得后悔。”
“那是氰化物,你不可能随便弄到……”
她探过身,凑近我的眼睛:“他弄到了,他告诉我放在哪儿,我们是合谋,这不行吗?”
我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他已经死了,我准备领受死刑。非常公平。韦律师,这就是我们彼此希望的结局。”
“艾早!”我的眼睛里已经噙满泪水,“你知道这对你妹妹意味着什么吗?你们之间一直彼此亲爱,像树上的两片叶子,欧里和楚珐,只要一片维持不坠,就决不能撒开另一片的手。你记得这个故事吗?”
她眼神温柔起来,嘴角慢慢地浮起一丝笑意。“陈清风?”她轻声说。
“陈清风希望你们如此。欧里和楚珐要彼此拯救。”
艾早的脸上现出哀伤:“算了,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能拯救谁,那都是文学家的虚构。”她忽然问出一句话:“艾飞不知道这件事吧?”
“不,”我回答,“他妈妈还没有告诉他。”
“永远都不要告诉他。”她说完这句话后,脸上露出柔情的笑,“他的耳朵长得真像陈清风,又大又薄。”她慢慢地回味,“不完全是招风耳,可是姿态又是向外飞出去的,非常的迫不及待,风吹草动都能够惊跳起来……”
我僵硬地坐着,觉得自己手脚冰凉,身体在缓慢地沉入深渊,就像我们八岁那年,站在青阳的闸桥上往河中吐甜芦渣,惊奇地看着那些碎屑被水流裹卷而去,感觉自己也跟随着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你知道了这个秘密……”我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她点头。
“艾早……”
“非常好啊,是真的。我和艾晚本来就是一个人,谁得到幸福都是一样的好。韦律师,请你转告我的妹妹,我不会责怪她,我只是有一点点……”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有一点点的嫉妒。很小的一点,比一块琥珀大不了多少。毕竟……毕竟……”
她还是激动了,泪水在她眼睛里打着转,她紧抿住嘴,憋住气,扭过头去不看我,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失态。
“还请你转告我妹妹,我在香港的银行里为孩子办了一份保险,三百万港币。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保单在我卧室的保险柜里,保险柜号码我妹妹知道。我死了之后,她可以凭保单去香港领取全部赔付。”
我不顾一切地站起来:“你愚蠢!”我痛彻心肺地叫道,“艾早你怎么这么愚蠢啊!你因杀人被判死刑,这是骗保!艾飞得不到那笔钱的。如果你是为此而死,你就是做了一件最蠢的事情!”
“真的吗?”她很震惊的样子,“不会吧?我知道自杀是骗保,可我是被杀……”
“你是因为杀人而被杀!是死刑犯!你死后还要被剥夺所有的权利!”我忍不住哭了出来。我知道会见室有监控摄像头正对着我,可我已经顾不得了,悲哀和震惊彻底地把我击倒,我干脆放任自己,捂住面孔,哭得涕泪横流。
艾早面色灰白,死人一样地沉默着,大概是我的这句话令她如雷轰顶。在她决定成为张根本的合谋者的时候,她的思想肯定已经钻进一条狭长仄逼的胡同之中,无法左顾右盼,无人可以咨询垂问,她按照自己设计好的方向,一门心思地前行,以为自己会摸到某一扇门壁,打开来就有她想要的结果……
无法想像艾早当时心里的幻灭,绝望,痛楚,死寂。
是我摧毁了她生活中的一切。是艾飞的出生和长大,他越长越酷肖陈清风的神情和面容,在艾早和陈清风之间拉起一道漆黑的帷幕,把她的信念阻隔了,把她赖以存活的最后一点快乐也阻隔了。
我是个刽子手。我以为张根本是罪人,其实我才是。我毁了艾早,还即将看着她领受死刑。我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情状下,做出了对不起艾早的事?当年我和陈清风在尼亚加拉瀑布的轰鸣声中疯狂相爱,他伴着一声呐喊把成千上万的精子射进我的体内时,我为什么没有想起千里万里之外的艾早,没有一丁点愧疚和悲悯?
肉身相连而灵魂分离的双面神。神祇的一面是极乐,另一面就是孤悲;一面轻盈地飞上天堂,另一面就要沉沉地坠入地狱。所以,我真的是一个刽子手。
艾早这时候慢慢站起身,摸了摸我的头发:“韦律师,别这样,你是律师……”她轻轻叹口气,“事情已经做了,说什么也晚了。不过,杀死张根本的确是我的决定,没有人强迫我。我不会翻供。”
她说完这句话,转身,走出会见室。她明知道这是我和她之间最后一次见面,可她没有回首留连。她的身影是悲伤的,又是沮丧的,因为跨出门槛时胳膊被门框撞了一下,差点儿弄一个趔趄。她以前走路从来没有这样把不准方位。
万念俱灰。万劫不复。万箭穿心……
当天晚上我躺在旅店客房里散发出衣物蓬松剂气味的床褥上时,脑子里一个一个冒出来的就是这样的一些词。它们排着长队,缓慢而又锐利地从我的身体中走过去,每个词都像是一把刀,把我的一些器官割得血肉淋漓。
后悔做过的事情已经没有意义,所以我一直在用劲地回想,艾早什么时候发现了我和陈清风之间的秘密?
应该不会太久。
孩子出生之后,艾早每年要来南京一趟,看望我们艾家惟一的后代。她总是随身带一根软尺,认真丈量了孩子的身高之后,记在一本她称之为“成长手册”的簿子上。那上面同时还记着艾飞出生时的体重,他的小小的手印和脚印,他断奶的日子,学会走路的日子,会叫出“姨”这个称呼的日子,会辨别“你、我、他”不同指称的日子,独立坐到便盆上拉出巴巴的日子……
出于母亲的小心眼,我觉得她对艾飞的感情付出有点过多,就提出来说,这个“成长手册”的很多内容是由我提供的,所以应该归我保管。
她一口拒绝,并且飞快地把本子收进提箱:“拉倒吧,你一个人又要工作又带孩子,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忙。”
有一次她给艾飞喂饭时,认真研究了孩子衣服上的北极熊图案,提出抗议:“艾晚,中国孩子的衣服上应该绣大熊猫,熊猫是国宝,北极熊有点不伦不类。”
我应付她:“说得对,我以前没在意。”
她有没有注意到艾飞从小到大有许多套一模一样的衣服?它们的胸襟上都绣着金黄色的北极熊图案,如果翻开衣衬的标签,还能看到“canada”这个单词。
不,她不可能做这样的联想,因为我们是亲爱的姐妹,世界上最最亲爱的姐妹,是同一根树枝上长出来的欧里和楚珐,我不可能背着她去做任何龌龊的事情。何况,她一直以为陈清风还在美国,因为政治上的原因,怕连累了我们,没有跟艾家的人联系。九四年我出国之前,她曾经嘱托我有可能的话找一找他。她是一直在想念着他的,付出生命、永远都不求回报的那种想念。
因为艾早的纯粹,相比而言我的背叛更见卑劣。我是个万劫不复的人,我用艾飞的出生长大杀死了艾早,世界上没有一种结局比之更加残忍。
“事情的过程应该是这样的。”李东在餐厅里帮我分析。“张根本得知自己患上了重症肌无力,是不治之症,就开始安排后事。他出让了自己公司的股权,用现金为老婆孩子办了澳洲移民,那笔巨款应该足够让孩子长大成人并且接受最好的教育。在他的病情进一步加重之后,他不愿意忍受最后阶段的折磨,想为自己实行安乐死。碰巧艾早在这时候也有了结束生命的打算,她以为死刑不同于自杀,家属能够领到保险金,于是就安排好身后的一切,做了张根本的合谋。”
“如果一个人买了保险,又被判死刑,这份保险的确无效吗?”
“我不清楚啊,这是你对艾早说的。”
“我这么说,是想让艾早对那份保险死心,让她同意翻供,争取活的机会。”
李东说:“这事好办,咨询一下保险公司就行。”
我摇摇头:“没必要了,艾早根本不肯翻供。”
“你现在准备怎么办?”李东严肃地看着我。
我说:“还有一件事我不能明白,张根本出让公司股权后,艾早应该分到起码三分之一的权益,那笔钱远不止三百万,钱哪儿去了?她最终怎么会为了给艾飞留下三百万的保险金,不惜把自己送进牢狱?”
李东想了一会儿,用劲往椅背上一靠:“这是个疑案,艾早没有对你说出全部详情。”
“也许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说完这句话,我感觉眼泪哗地一下子冲出来,不可阻遏。
李东把身子俯过来,抓住我的手,眼睛低低地看着我:“艾晚,原谅我没有帮好这个忙。如果我们能够查出原因,艾早也许会同意翻供,我们能救出她。”
“不,你不懂。”我泪流满面地摇头,“你真的是不懂。陈清风去世了,他把最后的爱情留给了我,艾早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从中学时代就爱上了他,是把他当作神灵来爱的。她很早就在心里筑了一个神坛,陈清风一直被她供奉在坛顶,这里面几乎带着宗教情感。结果神坛被我打碎了,我还是她从小到大不分彼此的姐妹……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真的……”
“我懂了。”李东说,“当一个人心里完整的偶像被打碎时,那是世界观的颠覆,那种伤害是兵不血刃,残忍到极致。”
“我是个万劫不复的人……”我把一只手捂在自己的嘴唇上,头扭开,不再看他。
李东也开始沉默。餐厅里低回着班德瑞的名曲《与她的三次邂逅》。侍应生大概注意到了我们之间神情异常的谈话,暂时没有过来打扰。白瓷茶杯里的普洱茶汤经过沉淀,浓洌清亮,色如琥珀。我已经用完了一包面巾纸,正在打开第二包。
“艾晚,我们点菜吧。”李东说,“吃完饭,我送你去机场。”
我点头。
如果我是艾早那样的人,我可能会放弃工作,把艾飞托给贾铭,尔后再飞过来,在看守所外面租一间房子,陪她到最后。
可是我选择了接受现实,回到南京,在深渊中活着。
我比艾早差了很多。
也是因为这种差距,陈清风最终成了我的情人。